那女孩昏昏沉沉的,伏在一人懷裡,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父親的懷抱裡。她低聲叫着:“爹爹,爹爹……”
印象裡,父親是會立刻迴應她的。他會叫:“奉兒!”或者含着笑,摸摸她的頭,叫她:“奉丫頭!又去哪兒淘氣了?”
是了,她的名字裡的確帶一個“奉”字。父親給她起名奉書,那是希望她以女兒之身,也能夠知書達理。只是這個閨名固然外人不知,父母也很少這樣叫。記憶中只有一次,她打碎了一個名貴花瓶,卻鬼使神差地賴到了自己的小丫環頭上。父親發現她說謊,大發雷霆,直斥她的名字,嚇得她雙腿直抖。從此以後,她再不敢順口扯謊。
府裡的丫環婢僕則叫她“奉小姐”或是“五小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最後一次聽到小丫環這樣叫自己,似乎是七歲的時候。
那時候,江西贛州的家裡鶯聲燕語,花團錦簇。除了她,還有四個姐姐,一個妹妹,自己排行第五。若算上兩個哥哥,自己便是老七。除了親生母親,自己還有兩位庶母,家中的男女婢僕則不計其數。那時候,父親是個留情聲色、寄情山水的閒官。她隱約記得聽母親說過,父親生性耿直,即使在朝堂上也敢一倔到底,幾年下來,得罪些位高權重的朝廷大員。他被一次次的排擠中傷弄得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家是廬陵望族,家資不菲,不食俸祿,終老山野,也沒什麼。
儘管他是寶祐四年的狀元,是那一年大宋最有才華的人。理宗皇帝看了他的名字和試卷,連連稱讚:“天之祥,乃宋之瑞也。”從此,他便以“宋瑞”爲字。
奉書記得,那時候大姐還沒到及笄的年紀,來給她說親的七姑八婆們已經每日走馬燈般在後院輪轉,而母親每次都是招待一番,再把她們客客氣氣地打發出去。而那些婆子總是笑着說:“嘖嘖,有你家狀元公的榜樣立在那兒,哪個姑爺還入得了夫人的眼呢?挑吧,挑吧!”
母親也不反駁,只是抿嘴笑笑,忽然轉頭,溫聲喝道:“奉丫頭,又亂跑了,來偷看什麼?”
奉書知道被發現了,嘻嘻笑着,從屏風後面跑出來,說:“我來看以後的姐夫嘛。”
母親忍俊不禁,打趣道:“你纔多大,曉得姐夫是什麼意思?喏,方纔說起的那家公子,你覺得怎樣?”
奉書小嘴一撇,“不好,比不上爹爹,不能嫁。”
母親更是笑,旁邊的丫鬟婢子也一個個的掩嘴笑。奉書的乳母笑問道:“五小姐也懂嫁人的事兒了?快告訴夫人,以後要找個什麼樣兒的姑爺?咱們現在就給你留意着。”
那時候奉書還沒到臉紅的年紀,挺起胸脯,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要和爹爹一樣的。”
母親一根手指頭往她小腦袋上點了點,笑道:“就憑你這股淘氣勁兒?我看哪家敢要你!”
一家子姐妹裡數她最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兒,母親這麼說她,也早不是第一次了。她粘着母親撒了會兒嬌,又撒歡跑到父親書房裡,打算纏着他把前天那個楊家將的故事講完。
剛剛風風火火的闖進書房,卻一下子愣住了。一向閒適淡然的父親,此時居然淚流滿面,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手中的筆早就掉到了地上上。他的面前攤着一張寫了字、蓋了朱印的黃紙。紙上的字已經被他的淚水洇得看不清楚。
那是德祐元年的正月。那張紙,是是太皇太后所下的一道“哀痛詔”,請國內仁人義士“發兵勤王”,保護那個五歲的小皇帝。
奉書不知道,在她這個金色的溫暖的家外面,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蒙古大汗忽必烈已經派大軍攻陷襄陽,水陸併發,直逼都城臨安。長江沿線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抵抗,大小城池的守將紛紛投降。因爲蒙古人放出話去,倘若城裡有人敢放一枝箭,城破之後,他們定會大開殺戒,將城裡的居民殺得一個不留。
蒙古人向來說話算話,他們在西域滅掉了幾十個國家,留下了不知多少座空城。從奉書記事起,家家戶戶的父母都會這樣嚇唬自己的孩子:“再不聽話,就讓蒙古韃子捉了你去!”
也不知在皇宮裡,太后、太皇太后會不會也拿這話來嚇唬小官家。也不知那大奸臣賈似道,此時還有沒有心情躲在自家院子裡鬥蟋蟀。她只知道,他們是拿蒙古大軍沒辦法的,只得廣撒勤王詔,期待着能有不怕死的忠臣義士,幫助他們多撐幾天。
奉書不知所措,把地上的毛筆撿起來,塞回父親手裡,小聲問:“爹爹,你怎麼了?”
文天祥撐着桌子,站起身來,想對她做出一個安慰的笑。可是終於沒有笑出來,而是摟緊了她,好像怕她再淘氣亂跑。
家裡的客人突然多了起來。有家鄉的鄰里,也有口音奇怪的外鄉人,有和父親一樣的文弱書生,也有雄赳赳、兇巴巴的武官。有財主,有工匠,有商販,有江湖遊俠,甚至還有奇裝異服、斷髮文身的苗瑤洞蠻。奉書見了形貌奇特的客人,有時會大着膽子,躲在屏風後面偷偷聽。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接到了文天祥的書信,前來響應,帶人來參加他的勤王軍隊的。父親說,他們“雖然人品不齊,然一念向正,至死靡悔”。
但也有些人,和文天祥談得不甚投機,屢屢說什麼“飛蛾撲火”、“大廈將傾”,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家裡的東西也在不斷減少。那天,奉書最喜歡把玩的一隻羊脂玉白兔不見了蹤影。她哭鬧了半日,母親百般安慰,這纔好了。隨即她發現,母親手上的玉鐲沒了,姐姐們頭上戴的釵環也簡樸了許多。服侍她的丫環從四個減到了一個。
母親歐陽氏一向淡薄睿智。文天祥變賣家產、組織義軍,她從沒有過一句怨言,而是一聲不吭地從自己多年塵封的嫁妝箱籠裡,翻出一樣樣值錢的物事,命人直接擡到丈夫會客的大堂上。
以奉書的年紀,她還不太明白,家裡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變化。有一天,她居然看到父親身着平民百姓的便裝,立在院子裡。那隻拿了幾十年毛筆、瘦長如玉的右手中,此時卻地握着一把木劍,笨拙地揮了一揮——好像戲臺上的武生,還是學徒級別的。
一個新請來的武師畢恭畢敬地指出他身上的十七八個漏洞。文天祥試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苦笑一聲:“果然是術業有專攻,我這樣的秀才將軍,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啦。”
那武師陪笑道:“自古都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大人就算要帶兵打仗,講究的是運籌帷幄,什麼決勝千里之外,本來也是不用學這些東西的。”
文天祥微微一笑:“我何嘗不知,不戰而屈人之兵,纔是上策。可惜如今的時勢,由不得咱們啦。”
奉書看得心癢癢,忍不住蹦蹦跳跳的過去,笑道:“爹爹,你在做什麼?我也要學!”
文天祥見她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怎麼,不想做相府小姐,想做巾幗女將了?”
可惜她終於沒有機會學到一招半式。文天祥越來越忙碌,和孩子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奉書看到父親全身戎裝,神氣活現地從房裡出來。全家人也都在。可不知怎的,大家似乎都不太高興。三姐甚至紅了眼圈,二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奉書卻從沒看過父親打扮成這樣。文天祥生得體貌豐偉,秀眉長目,顧盼燁然,而當他朝服衣冠,神采飛揚的樣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嵇叔夜。而現在,他居然頭一次穿上戎裝,儒雅中透出些許傲氣,立刻就又變成了美周郎。
她格格笑着,去摸他腰間的金獸面束帶。隨即小手又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她猛地一拽,一片寒光閃過,把她嚇了一跳。
文天祥連忙抓住她的手,把匕首拿了回來,重新插在腰裡。她看父親一臉緊張的神色,忽然覺得好玩,嘻嘻笑個不停。
文天祥卻神色凝重,摸着她的頭,說:“奉丫頭,以後你要乖乖的,不許老去外面亂野,別讓你娘操心。”
她不以爲然,大大地一笑:“我什麼時候去外面野了?我娘從來都不操心我。”
“你要多學學你姐姐們,多聽孃的話,給妹妹做個好榜樣。”
“是是,大姐最溫柔嫺靜,二姐最知書達理,三姐最聰明乖巧,四姐最懂事心腸最好,就我爬樹玩泥巴,又倔又淘,最不讓人省心——爹爹,你每天都要念一遍這些,累不累?”
“還有,”文天祥臉上終於漾出一絲笑意,指着她的一雙小腳,“不許偷懶,以後會嫁不出去的。”
大戶人家的女孩子從小就要纏腳,她偏不喜歡,經常自己在屋裡偷偷放開,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她聽了父親這話,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只想:“爹爹怎麼曉得?定是小丫環向他告的密。哼,他居然一直假裝不知道……”
她撅起小嘴,還待撒兩句嬌,忽然聽到門外幾個男人的聲音七嘴八舌地道:“大人,該動身了!”
文天祥神色一凜,拍拍她的小腦袋,又對兩個哥哥說道:“好好讀書,回來我檢查。”隨後,轉身便走。
她這才全都明白了,失聲叫道:“你,你要去哪兒?”
母親摟住她,溫聲說道:“爹爹要出去打仗,得有好一陣子。”
“打仗?”在她的印象裡,父親會寫詩,會作文,會下棋,可從來沒打過仗。他的胸中也許裝着千千萬萬場勝仗,可他卻連一隻雞也沒殺過啊。
“那,爹爹什麼時候回來?”
文天祥朗聲道:“多則半年,少則三月,等我的好消息吧!”他的聲音很大,好像是在給誰打氣一樣。
奉書鼻子一酸,一下子眼眶便溼了,心中告誡自己,不能小孩子氣,不能哭。
她跑回屋子裡。從牀上抓起來一個小墜子,飛奔出去,叫道:“爹爹帶上這個!”
她這些日子開始學習女工,墜子編得歪歪扭扭的,底下還漏着沒纏好的穗兒,實在算不上精緻。但總要給他留個念想,讓他記得早點回家,對不對?況且,在小孩子眼裡,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通常帶着些護佑平安的魔力。
文天祥珍而重之地接了過去,把墜子掛在了匕首柄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他的背影,衣冠嚴整,只有那串歪七扭八的墜子在他腰間晃來晃去,好像一個淘氣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