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要死了, 你很難過吧,離珠?”
嬌鶯出谷一樣的婉轉女聲在身後突然響起,珠兒慢慢地回過頭去, 有些僵硬的視線掃過身後的熒若, 以及……她身旁的黑衣術師。
他們……他們怎麼會在一起?
這個美麗的女人到底是誰?
瓏夜……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對勁……
那麼多的疑問在珠兒的腦袋裡一擁而上, 讓她的頭漲漲地發痛, 可是她無暇去管這些, 她的小九、她的小九……就要死了!
俯身將小九的上半身緊緊抱在懷中,她垂下臉去緊緊貼着他逐漸變涼的臉頰,感受着他身體裡的熱度在一分一毫地急速流失, 卻聽身後的女人陡然“咯咯”笑了起來。
“呵呵,你捨不得他死, 是麼?”
熒若看着眼前的情景, 輕輕鬆鬆地笑着, 彷彿在說一個合情合理提議,“不過, 我可以幫你……我可以讓你陪他一同走黃泉路,地府之內,做一對死鬼鴛鴦呢……”
“我不管你是誰,我也……不管你三番兩次地來見我,到底有什麼目的。”
珠兒並沒有回頭, 原本低柔的聲音卻漸漸冷了下來, “小九馬上就要死了, 無論你有什麼恨意, 都該消弭了吧。所以, 請你馬上走……把這裡留給我和他,好嗎?”
“哈哈哈, 你可真是傻得可笑!”
彷彿是聽到了天下間最好笑的言論,熒若忍不住尖聲笑了起來,“你以爲我和這下賤的狐精有什麼怨仇?”
“不是小九,難道是我?”
“不錯!正是你!”
熒若斂了甜蜜的笑容,一步步走上前來,廣袖下的手掌蓄勢待發,“不過,這一生我是不會再告訴你了,有什麼疑問就去厚土大帝面前問個究竟吧!”
熒若絕美的脣角綻出一道得意的狠辣笑容,曲成爪狀的尖尖十指挾帶着勁風向着跪坐在地纖弱身影厲撲而去!五指大力扣住珠兒的肩頭,熒若張手又去扯珠兒懷中的小九,不料斜刺裡一道紅色鞭影宛如靈蛇急速探來,“唰”地一聲掃過她的手腕!
“啊!”
熒若低叫一聲立時抓着珠兒向後急急躲閃而開,眼見那紅色鞭梢一轉竟然輕輕鬆鬆將小九捲了去!這幾下動作極快,熒若穩住身形轉頭望去,卻見那紅色的鞭子正握在狐帝幽伢的手中,他的身旁立着一位白衣男人。
伸手輕輕接住紅色鞭子捲來的弟弟,幽伢俊美的面上滿是焦急憐惜之色,疾聲道:“伯雅先生!我弟弟他……”
“……”
伯雅一見之下,清俊的臉龐上便微微顯露了悲憫之色,輕輕搖了搖頭。
幽伢心中劇痛,幾乎便要抱不住小九,燦爛的金眸卻像是要噴出烈火一般緊緊地盯住鉗制住珠兒的熒若,恨聲道:“蛇蠍心腸的女人!”
“呵呵,狐帝大人,你弟弟是入魔太深,造的業障太多遭了天譴纔有此下場,與我何干?”手腕上的鞭傷劇痛,她強忍着故作無事地開口。
美目流盼,在伯雅的面上轉了幾轉,熒若的脣角勾出譏諷的弧度,續道:“你倒是好本事,竟然將天界緝拿在逃的醫仙伯雅都請到了,看來……那沉香精還沒有死呢,嗯?”
“你以帝女無上之身入魔,天譴只怕也是不遠了,不妨……多擔心擔心自己。”
伯雅微微一笑,溫柔眉目卻看向被熒若制住的珠兒,柔聲又道:“珠兒,你可還好?”
“我……”
珠兒訥訥點了點頭,心中隱隱地明白,長久以來困擾着她的某件事情,似乎就要在今日得到真相!素手緊緊攥成了拳,她的身子微微地發起抖來,熒若的指甲刺入她的肩頭,很痛,卻讓她強自鎮定下來。
“哈,真是可笑!你以爲我同那該死的狐妖一樣不濟麼?我以帝女之身入魔,自然不會將區區‘天譴’看在眼裡!你私自盜用朱心之罪不小,竟然還敢大張旗鼓的露面,當真是不想活了!”
熒若哈哈一笑,忽而又想是想起了什麼一樣頓住了笑聲,面上嘲弄之色更深,“喔,我倒是險些忘記了,醫仙伯雅也是個癡情種子呢……當年在天界之時便對姑瑤山的帝女離珠情根深種,只可惜呀……”
美目掃向珠兒,看着那柔弱的少女不可遏止地顫抖着身體,她語氣驟然充滿了狠毒之意:“只可惜,我那該死的姐姐……卻與殺戮仙兩情相悅!”
“而我……”
昔日裡豔絕人寰的帝女熒若轉過頭去,原本充滿陰毒之色的表情,卻在面對那個玄衣如夜的術師的時候,怔怔地流露出了一片繾綣柔情,像是陷入回憶,她的面上露出了纏綿之色。
那個黑衣昭然的高大男人,卻在熒若那樣的眼神中慢慢地走上前來,深邃冥黑的眼中再無呆滯朦朧之色,取而代之的卻是往日裡的冷厲精明!
“而我……千方百計地想讓瓏夜看我一眼,可他的眼神,卻永遠都只在姐姐身上!”
耳畔是熒若指控一樣的語聲,珠兒卻猛然擡起頭來,看着那個幾步之外的黑衣男人,她鹿兒般的大眼閃現過了異常複雜的神色……
姑瑤山……
帝女……
殺戮仙……
一個個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場景與臉龐交錯着出現在她紛亂無比的腦海裡,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切爲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個引誘小九入魔……又對自己懷着莫大敵意的熒若……
她看着瓏夜的眼神讓珠兒似曾相識……
難怪、難怪最初見到瓏夜的時候,她的心中便生了畏懼之情……不不!那並不是畏懼,那、又是什麼?!
“熒、熒若……”
珠兒喃喃着,喚着這個名字,卻引來熒若冷冷地一笑——
“你終於記起我了麼,離珠,我的姐姐。”
“真的、真的是你……”
細瘦的身軀顫抖得越發厲害,褪去血色的脣瓣微抿着,珠兒轉過頭去,看着那個高大挺拔的第一術師,只是那樣幽幽地一眼,兩人對望的瞳眸裡便有無數的過往如同呼嘯而至的巨大洪流席捲而來。
黑衣,金劍,這副冷漠卻英挺無比的眉眼……是了,是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便是那曾經令三界六道聞名喪膽的殺戮仙瓏夜!
瓏夜黑沉的眸子緊緊地鎖住被熒若制住的珠兒,她果然……還是同從前一樣。並不再喊疼,亦不去試着掙脫,僅僅是雙眼迷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如花的嘴角微微抿着,揉着一絲讓他胸口窒疼的苦澀。
他從來便不喜愛她此刻的模樣,眸底明明寫滿了憂傷與哀慼,讓人忍不住代她心疼。這些,全部都堵漲在他的胸臆間,沉悶鈍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熒若,你放了她。”
“瓏夜你、你終於記起我了?!”
熒若聞言當真欣喜若狂,難掩語氣之中的歡喜之情。
他的雙目隱晦,卻漾滿了深深的濃情,一瞬不瞬地盯住眼前的這對帝女姊妹,慢慢地道:“當年我與帝女離珠私戀被發現,又因殺戮過重被天界貶入人間輪迴歷劫之後,再次位列仙班……而我入輪迴井之日,你來送我最後一程,說是姐姐離珠因爲同我相戀之事被天帝責罰,她後悔莫及再不願同我這樣的罪人有任何的牽扯……那個時候,我心中委實恨她無情無義。”
沉沉的過往秘辛被憶起了往昔所有的殺戮仙緩緩道來,春風拂動他的黑袍,衣袂翩翩恰如一團正在燃燒的黑色火焰,平白便多了一份攝人心魄的冷銳之美。
“若我所猜不錯,當年你帶來贈予我,讓我服下的‘碧元’……”
瓏夜閉了閉眼,似乎是在強自忍耐着某種難言的情緒,“就是帝女離珠的內丹吧。”
“什麼?!你這女人當年便如此惡毒!”
狐帝幽伢忍不住怒聲斥責,“即使是天帝之女,失去內丹也無異於丟了性命!你不過是求仁不得,怎可以對自己的親姐姐下如此毒手?!”
“幽伢,你這個親手殺了自己手足的惡徒,又有什麼資格來說我惡毒?”
熒若只是一徑地笑,笑得無辜又柔媚。
“不錯,瓏夜,你果然什麼都記起來了,也不枉我帶你來見她。當年我在姑瑤山上找到了離珠,強行從她體內挖走了真元,眼睜睜地看着她在我面前散盡了修爲!哈哈,我心中當真是無比的痛快!我用她的‘碧元’,讓你可以不用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一樣慢慢修煉,我讓你可以事半功倍地走上修仙之途!我讓你修爲深厚,可以不老不死,提早重新列入神界仙班!父君疼我若寶,待你重回天界之時,你我定可以結爲夫婦!可是、可是誰又能想到……”
熒若恨恨咬牙,看向一旁面色晦暗的狐帝,“誰想到妖界勢力坐大,唯狐之谷的狐帝馬首是瞻,父君……居然叫我嫁給這個一無是處又低賤無比的狐妖!我迫不得已……終是下界來尋你!而離珠沒有了碧元,早該化爲飛煙!可爲什麼上天又偏偏叫你遇見了她!爲什麼!”
她的質問淒厲尖銳,卻是一句句地指責着,忽而冷冷一聲輕笑,伯雅溫潤的眼睛裡便有了凌厲的怒意。
“因爲我將天界至寶‘朱心’併入了珠兒的體內,爲她重塑了身體,再送她下界爲人。”
他此言一處,衆人皆是一震!
誰也沒有料到,這個素來如春風般和煦溫柔的男人,當年對帝女離珠竟然情深如斯,甘冒如此大罪,也要爲這並不屬於自己的女子再賦新生。
“……伯雅?!”
喉間乾澀無比,一日之內如此多的變故驟然加諸在身上,珠兒不可置信地搖着頭,“你、你們說的,我、我……”
“珠兒,我們說的……都是真的。”
微微垂下眼簾,伯雅的脣際掠過一絲笑,卻比這輕忽的春風還要飄渺,寂寥而毫無聲息。
“當年我未你重塑身體之後,將襁褓中的你送給了李家村的一個寡婦……本想着你會平安無憂的長大……”
伯雅側過臉去,看了看幽伢懷抱裡的小九,忍不住慘然道:“可沒想到因着我的一念之私,這一世,竟然讓你落得如此傷心……當真是,萬分對你不住。”
“夠了!你們的情深意重就到這裡!”
忽然間彷彿忍耐力到了極點,熒若的眉眼間煞氣陡現,脫口厲叱:“我現下便將朱心挖出來!”
言語間五指曲張若爪,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生探入了珠兒的心口!
尖銳的刺痛伴着熒若張狂得意的笑聲一起衝擊着珠兒的身體,她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發疼發涼,她側過頭去,看着那在兄長的懷裡閉目而息的紅衣妖精,只覺得這一刻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去。
沒有那些另她無法接受的過往,沒有那個狠毒無比的“妹妹”,沒有情深如斯的醫仙,甚至……沒有曾與她有過海誓鴛盟的殺戮仙……此時此刻,她的眼裡只有那個叫做小九的妖精,若現下立時就死了,也許這種結局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慈悲的救贖。
喉間甜甜得發癢,她忍不住張了張嘴,想對那個將手探進她心口的妹妹說些什麼,可是剛一張嘴,便有越來越多的腥甜爭相從她的嘴巴里涌出,和着從她的心口奔流而出的暖熱,一起將她原本沾染了小九的鮮血的素白衣衫,染得更紅。
耳畔傳來伯雅的狂呼,接着便是一聲刀劍沒入身體的鈍響。那個曾經一聲聲甜膩地喚她“姐姐”的女子,還來不及停住她張狂而得意的笑聲,便怔忪地低下頭去,看着透胸而過的那一截黃金劍。
是天罪。
誅仙弒神斬妖除魔的神兵。
殺戮仙瓏夜的天罪。
“呵、呵呵……”
垂首望着透胸而過的黃金劍,熒若撤出了手,卻慢慢地,就着穿過身體的天罪,緩緩地轉過身來。天罪絞動着她的血肉,在她的胸前開出了一個可怖的空洞。瓏夜的手,終是從劍柄上鬆了開,他的聲音輕而冷,宛若風吹過水上的浮冰。
“辜負你的是我,與她無尤。”
“與她無尤?”
熒若輕聲地重複着,兩道殷紅的血淚卻驟然衝破了灼熱的眼眶,翻滾着留下了那張美麗又殘破的臉,她探手,輕輕握住了天罪的劍尖,鋒利的劍鋒割破她的手掌,“瓏夜,你就……這麼恨我?我、我爲你做了這麼多,不過是想有朝一日可以同你……同你相守……”
熒若身後,伯雅已將珠兒急急攬入懷中探看,瓏夜的目光深沉莫測,慢慢走上前來,語聲平淡若水,“你我因緣所繫,不過是這一場孽緣。”
“孽緣、怎麼會,是孽緣呢?”
盈盈的美人問着,腳下卻一個虛浮,撲跌在黑衣的男人寬厚溫暖的懷抱裡。出乎意料地,這一次他卻沒有像從前一樣冰冷無情地將她遠遠地推開,而是扶握住她的肩頭,抱住了她軟倒的身體。
“我一生殺戮無數,如今天罪劍下,你是最後一人。”
瓏夜垂下頭去,伸手抹去熒若臉上的血淚,心中無聲嘆息。
“不、不要走啊……瓏夜……”
面前的女子似乎已經沉浸在彌留之際的幻覺裡,她喃喃,那張曾經美麗無比的臉龐上卻流露出孩子一樣的軟弱和孤獨,那是她從來未有過的神色,“瓏夜,瓏夜……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呀……”
她有些慌亂,手指無力地握住了瓏夜黑色的衣袖,掙扎着,出口的聲音微弱得如同一個微不足道的嘆息——
“對不起,對不起……可我、是愛你的……”
“嗯。”
瓏夜低低地應了一聲,語聲裡流露出了從來未有過的倦意——
“你執念若此,爲我墜入心魔。以後……我會永遠陪着你。”
“啊,那、那真……真好……”
親耳聽到了她愛戀糾纏了不知有幾百幾千年的男人,在她生命的盡頭親口給了這樣一個承諾,熒若的眼裡,迸發出最後一道璀璨奪目的神采,然後,就像是驟然消失的彩虹,轉瞬消弭了光彩。
伸手攬住熒若的屍身,瓏夜擡眸,看着靠在伯雅懷中的珠兒,胸口那道血肉模糊的傷口在慢慢地嚅動癒合,他的大掌攤開,掌心之中,一道綠色的青翠光芒慢慢騰起,卻像是活物一般,圍繞着珠兒快速地繞了兩圈,似乎……在確認着什麼。而後,竟然直直地向被幽伢抱着的小九激飛而去,急速地沒入了他的身體!
碧元已認小九爲主,那麼這樣……也好。
瓏夜走上前去,看着恢復神智的珠兒,她湛黑的眼眸對上他的眼瞳,只怔然地看着,卻不知如何開口。
“……珠兒。”
瓏夜的脣瓣動了動,終究沒有喚出百年前那個叫做“離珠”的帝女之名。
他已不是當年的殺戮仙,她亦不是那個姑瑤山上的天帝之女。他們……其實早就該走兩道殊途的命途……可笑人心總癡,卻是一邊醒悟,一邊做夢。
清風拂動他的額發,模模糊糊地遮擋了兩人最後相望的視線。
耳畔依稀有不知是誰的話語響起——
離珠,離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這姑瑤山,永遠是我們的相守之地……
是啊,珠兒,其實這一世,瓏夜……也想同你永遠在一起的。
他默默地看着她,可是這樣的美好期望,他卻沒能讓她知道。
瓏夜輕嘆了口氣,輕聲道:“珠兒,對不起。”
可我,是愛你的。
這是他最後想要告訴她的話,同熒若對他說的,一模一樣。
重傷的少女雪顏如霜,那柔軟如花的脣角,終於露出一絲低淺的美好微笑,於是他知道,她終究還是原諒了他。
彷彿是得到解脫一樣的寬恕,那世間號稱第一的術師瓏夜,曾經名動六界的殺戮仙瓏夜,便同帝女熒若的屍身,在狐冢裡漸漸消失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