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兒停步,遙遙看着那傾盆而下的大雨之中,執了竹傘而立的白衣男人。
他着了一襲雪白的、片雨不沾的白衣,即便是這樣暴雨如注的時候,他的周身也似有一圈淡淡光暈將整個人籠罩起來,讓人忍不住覺得,即使他手中沒有那把竹傘,狂暴的雨霧也不會籠罩在他身上。男人那一頭墨色長髮並未束起,只披散在肩頭背後,飽滿額頭上,覆着銀絲織就的抹額。
眼見珠兒臉上的哀慼神色,男人忍不住輕輕搖頭嘆氣,一縷鴉色的長髮隨着他的動作從肩頭滑落,伸出的手向珠兒招了招,“傻孩子,雨這麼大,快到我這裡來。”
這一次,珠兒似是才聽見男人喚她的聲音,舉步,撲進男人寬大懷中,細瘦的肩頭戰慄着,似有千般委屈,卻死死咬住了嘴脣不肯出聲。
男人並不催促她說話,一手擎傘,一手攬在珠兒纖弱肩頭。好半晌,似是怕驚走了她一般,輕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伯雅……我、我方纔遇見山下村子裡的人……”珠兒從那名喚伯雅的男人懷中仰起頭來,然而卻無法將話語說下去。
轉瞬即明白了珠兒爲何如此,伯雅忍不住沉沉嘆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低柔的語聲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珠兒顫抖的身子漸漸平復,伯雅垂眸,伸袖替珠兒揩去眼角的水滴,牽起她的柔荑,緩緩向來路走去。
兩人之間不再有對話,竹傘之外,呼嘯的斜風冷雨,卻是半點沾染不到兩人。遙遙見到珠兒在山間的茅屋之時,伯雅牽着她的手便鬆了開來。
“珠兒,你還是不願意隨我去麼?”伯雅緩緩開口詢問。
“我……”珠兒垂頭,靜了片刻,復又說道:“我一個人可以的,伯雅……我一個人可以的。”
長指撫攏珠兒一頭豐潤的青絲,伯雅低眉笑得溫柔:“嗯,那麼,那些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你便是你自己,”頓了頓,伯雅傾耳聽了聽,忽然皺了眉頭,道:“若我所料不錯,這場暴雨必爲山下帶來災禍,若非山體滑崩,便是山洪傾瀉,而那之後必生瘟疫……”
“你放心,我從前答應過你,我就一定會做到。”珠兒截住伯雅的話語,“明日、明日我便將那些藥草分發給……給山下的人。”
“嗯。”
伯雅探指撫上珠兒額頭的傷疤,她忍不住瑟縮一般躲了躲,終是忍不住,小聲道:“伯雅,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吧?”
珠兒這樣問着,小臉兒微微仰了起來,黑白分明的翦水雙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伯雅那張清俊的臉。
“……”
伯雅被她問得一怔,之後卻似回想起什麼美妙的往事一般,目光漸漸悠遠,而後,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是一樣的。”
這樣答着,再垂眼看向珠兒的時候,伯雅的眸子裡分明帶了幾分悲憫與不捨——
“珠兒,這許多許多年來,我無數次地問自己,當年是否行了一步錯棋……”
錯到,要讓你在這塵世混沌裡,歷盡千災萬劫。
只盼你這一世莫要遇到那個人,否則、否則……
“你哪裡有錯?”見伯雅清癯的臉上浮現一抹異樣的神色,珠兒笑了笑,“我要謝謝你,當年從那些村民手中救我一命,又授我醫術……”
“我說的不是這個……”伯雅搖頭,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珠兒,我知你不喜與山下的人接觸,可你一定要知道,我叫你去做的這些,統統都是爲了你好。”
“我明白,積慈累善,你爲我基陰德嘛。”不忍見伯雅露出憂心的神色,珠兒忙收拾心情,面上做出歡欣的表情。
“唉,你能這樣想也是好的。”伯雅將傘交在珠兒手中,傾天的雨珠墜下,果然絲毫未曾打溼伯雅月白的衣袍,他從袖中摸出一隻紅色的小小錦盒,塞入珠兒手中,道:“這是我新煉化的丹藥,你且收着吧。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嗯。”珠兒收下那方紅色小錦盒,綻出一抹嬌甜笑顏,“等你下次遊方回來,記得給我講些山下的有趣事。”
“好。”伯雅點頭應她,修長而帶着幾分蒼白的手輕揮一下,便有一層薄薄水霧將他整個人包裹其中,接着,水霧中的頎長人影,似漸漸融合一般,消失在接天的雨幕之中。
直到一切恢復原狀,珠兒才轉身,慢慢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簡陋的茅屋裡,有着因下雨而產生的黴溼氣味。珠兒將藥簍置在地上,眼角餘光瞥見牀上凌亂的被褥間,那條露在被子外的白色毛絨大尾巴,忍不住閉了閉眼。
“嗚嗚,醜女人你跑哪去了!嗚嗚嗚……這種天氣我一個人好怕的嘛!嗚嗚嗚嗚……”
蠕動的被褥在說話,似乎還有辱罵她的嫌疑。
珠兒的指頭在額角揉了揉,幾步上前,一把掀開泛着溼氣的被子,卻見狐狸小九趴伏在牀瑟瑟發抖,短短的前爪按住一雙尖耳,琥珀色的大眼早就閉得緊緊的,一身純白的皮毛有些溼,連帶弄潮了珠兒的被褥。
小九被盛怒的珠兒提着脖子一把拎起,還未等珠兒張嘴,一雙短短的前肢抱住珠兒的項頸,後足纏上珠兒纖細的腰肢,蘊含在小九一雙圓眼裡兩泡熱淚便似山洪一般噴瀉而出——
“嗚哇啊啊啊……珠兒你可回來啦!”
“喂,你怎麼又回來了?”
喀喇——
窗外一道驚雷乍然響起,小九還未回答便猛地哀嚎一聲,再次緊緊抱住珠兒的脖子,語不成調地哀哀叫道:“人家怕打雷嘛……”
珠兒聞言挑眉,原來……這驕傲的狐狸精怕打雷呀。
小九從珠兒肩上擡起毛茸茸的腦袋,與她面對面。尖尖的鼻子聳了聳,撒嬌一般道:“好珠兒,好珠兒,今兒個……今兒個就別趕我走了……”
討好狗腿的語氣,完全不似今早還在罵罵咧咧的臭屁狐仙,珠兒瞧着它的狼狽樣子,半晌,終是忍不住點了點頭,“那好吧,今晚……你就留在我這吧。”
“好耶!”小九歡呼一聲,從珠兒身上跳回牀鋪,當先滾進牀內側,縮進被子裡,短爪拍了拍另一側空位,“快來啊珠兒,一起睡。”
“……你若害怕就自己先睡吧。”珠兒站在牀畔,居高臨下看着他,“我要將今天採的草藥分揀出來……”
“哦,”小九有些悻悻的,“那我看着你揀擇好了。”
“原也沒指望你幫我。”珠兒剔亮油燈,將揹簍裡的草藥分門別類一一揀出,又自水缸裡舀了水出來清洗,之後,將那些需要研磨的藥材放入硯鉢,細細研磨。
待她做完這些,轉頭望向牀鋪的時候,卻見狐狸小九早已不知何時睡死過去。而窗外的雨聲也漸漸小了,只聞淅瀝之聲。
珠兒簡單梳洗了一番,吹熄了那盞昏暗的油燈,輕手輕腳掀開被衾鑽了進去。睡得東倒西歪的小九,卻滾啊滾的,滾進了珠兒馨軟的懷抱。
它溫熱的皮毛擦在珠兒嫩頰上,帶着幾分酥癢,珠兒忍不住輕輕捏了捏小九毛茸茸的耳朵,閉了眼,不再言語。腦海中,依舊是李老漢那驚恐的表情和語聲——
你這怪物!怎麼還沒死?
是啊,怎麼、怎麼自己還沒有死呢……
爲什麼要用那樣驚怕的語氣,那樣惡毒的語言?
可她沒有做錯任何事的,沒有!
黑暗裡,珠兒一遍遍回想着,過去與今日的情景一遍遍重演,一遍遍交織。之後,她再也忍不住,有滾熱的液體從緊閉的眸間流下,緩緩淌進她懷中小獸柔軟的皮毛。
逐漸寧謐的黑暗中,那雙琥珀色的金眸,緩緩睜開了又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