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兒坐在茅廬的門檻上, 口中低低地哼着歌兒。一首《九尾》被她哼得斷斷續續,零零落落,殘破的曲調伴隨着暗下去的天色, 陪伴着她。
歌聲輕忽飄渺, 帶着悵然難辨的意味, 腦中只是反反覆覆地回憶着同小九在一起的點滴過往, 到最後, 她忍不住開始扯起嘴角苦笑——
人生在世,也許最無力的事情便是不停地回憶過往,然而那恍似覆水再也難收的, 也偏偏是對過往的無限記憶。
有人因爲記憶太過痛苦而備受折磨,也有人……因爲空白的記憶而不懈追尋。
那個, 叫做瓏夜的術師……
夢魘一般的那一夜驟然衝入腦海, 讓她忍不住渾身戰慄起來, 指甲刺入了掌心,珠兒咬緊了脣站起身來。
她怕他, 她知道自己從心底裡便怕那個高大神秘的男人,可他展露溫柔的時候,又是那樣無害而溫良。
背上的傷早已好了,那血紅的鳳凰紋身也重新爬上了她的背,殷紅若血, 生死不離。珠兒垂下頭去, 素手撫上心口, 背上的傷痕雖然癒合, 可是這裡, 傷最重的地方卻沒有治好,由不得她彷徨苦悶, 憂愁若死。
竈臺上的白粥早已冷了,她慢慢地送了一勺入口,原本索然無味的米粥,竟隱約有了苦澀的味道。
長長的睫毛垂下,她甚至還記得,她與小九相識的第二天,他同她搶粥的時候,那樣毛茸茸的嘴臉,兩隻金黃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悠着,不知在打着什麼鬼主意。
那時的她也萬萬沒有想到,兩人之間會有如此深的羈絆與糾葛,時至今日,斷然早已回不到從前。後來他同她因爲護佑凡人之事而爭執,他掌心裡的業火焚燒掉了她的揹簍,他猙獰地在她的耳邊告訴她,“劇毒人心,無藥可醫”……
再後來他們在綾州城外的密林裡相會,他在微薄的晨光裡深深地親吻她,那個時候她便知道,他是點燃她枯槁蒼白生命的一叢烈火,灼灼然,帶着璨目得可以讓她融化殆盡的溫度。
泉先鎮外的荒山上,他告訴她六界之中唯人有情可成夫妻。可衆生羨慕不已,總有偏要逆天而行的,學人類結爲夫婦,最後大多是落得個徒嘆奈何的結局。
那個時候她便忍不住偷偷地想,他和她,會不會有那樣的一日?
他教給她唱狐族的安魂之曲,告訴她他曾經悽惶無比的身世,這一切都惹出了她滿腔的愛憐與依賴。珠兒常常想,是不是因爲自己寂寞了太久,孤單了太久,所以只要有人善意地給予了一星半點的溫暖,她便會奮不顧身地迎上去……即便,最後也許會被那樣的“溫暖”牢牢地禁錮住,再不得脫離。
他的心裡有着隱秘得輕易不敢去觸碰的傷口,丹城郊外的孤墳前,她問他爲什麼下山以來反而不開心,他盯住她純淨的雙眼喃喃:“上天要讓這雙眼浸滿了世間的污穢……所以,才讓你遇到了我。”
那個時候珠兒並不明白他話中包含的深意,只是一味地追隨,他要去八識塔,她陪着他,那悽霜烈雪的幻境裡,彷彿可以割裂皮肉的風雪裡,他揹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穿行着,他甚至告訴她,等到完成了心願,就同她一起尋個安樂平和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度過餘下的漫長歲月。
那是誓言嗎?
一個可以去期待期盼,卻最終零落成空的誓言。
他猶言在耳的話語,在八識塔裡她看着他猙然的眼神的時候,就已經隱隱地明白,那一切……似乎不可能了。
那張美麗的面龐上的扭曲笑意……
那雙琥珀眼裡的獸樣的可怕光芒……
他未出口的話其實她早已知道了,她不過是一直就在騙自己!
他想要她的血!
原來,自己一直全新信任與愛戀的小九,也動了那樣的心思!
那一刻,她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揪住,用力揉搓撕扯,痛得她幾乎就要死去……所以她逃了,沒命一樣地逃了,重新逃進了霜月幻境那皚皚的白雪裡,朔風席捲環伺,霜雪圍困……
她後來不止一次地試想,若是那日凍死在了霜月幻境裡,卻是好的。
可即將凍死的她被瓏夜尋到,他叫她從此以後不要再想着那個叫做小九的狐妖,他叫她留下來同他在一起……
珠兒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的她,張口答他:“不。”
並非斬釘截鐵,卻是堅定無比的一個字,牢牢地把瓏夜的心釘在了那堆劇烈燃燒的火焰裡,焦灼炙烤。
她相信他聽見了,她知道他一定聽見了,否則……也不會有接下來那一場強加的噩夢。
若是可以……她寧願此生都不要再見到瓏夜!
單薄的身軀因爲過往的回憶不停地竄涌而顫抖,夠了,夠了,就到這裡吧,她現在必須做些什麼!
小九入魔了,他的心性日益殘忍乖戾,任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來。從前他只是厭惡人類,但如今……那隻被生生捏碎在他掌心的白鳥,就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茅廬之外的拖沓腳步之聲打斷了珠兒的思緒,紅衫在夜色裡擺動,小九便已站在門旁看着她。濃重的血腥之氣在房中迅速的擴染開來,珠兒慌忙迎上去,看着他喘息不已的狼狽樣子,疾聲問道:“你怎麼了?!”
“咳咳……”
小九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可是大量的血塊隨着他張口的動作涌泄而出,迅速染紅了珠兒胸前的衣襟。她顫抖着手想去扶住眼前重傷的狐妖,可是卻被他力道虛無的揮開。她咬了咬脣,迎上,卻又被他拂開。
“別、管我……”
他的聲音雖然嘶啞難辨,可是語氣中倔強狠辣之意卻絲毫未改。話音未落,一道涼薄的女聲嘲弄萬分地響了起來——
“真是沒用,枉我給予你那麼強大的力量,竟然連區區一個幽伢都無法解決……還是說,低賤如你的獸妖,真的無法承受那樣多的力量?”
彷彿是被女人的話所刺激,小九倏然轉過頭去,卻因爲動作太快而扯動了身上的傷口,頹然地被珠兒架扶住,身旁的素衣少女那雙細緻的眉頭早已蹙緊,兩隻大眼睛緊緊地盯住天色昏暗的門外那虛無的一點,“誰?你是誰?”
珠兒問着,那女人的語聲異樣地熟悉,卻讓她的心中莫名的錚痛如同一把帶齒的鈍刀,緩慢地撕拉着她的血肉,但她卻仍是勇敢地睜大了雙眼。
蒼茫的夜色裡,有屬於女人的形態被潦草地勾勒出來,她隱匿在黑暗之中,卻仍散發着叫人懼怕的陰鬱氣息。
“哈哈哈,我是誰?難道你不知道麼?”
女人厲聲笑了起來,笑聲尖利刺耳,猶如老鴰夜啼,讓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
珠兒看不見她的樣子,可是她的眼神卻明淨得像一泓秋水,朗朗地直視着女人的影子,“你到底……是誰?”
“離珠啊……你真的還是老樣子!過去蠢,現在仍舊蠢得要命!”
女人充滿惡意的話語繼續着,“原本我想着,就讓你和這下賤的妖物過完這一世,可是、可是……!”
似乎想起了什麼痛苦不堪的事情,女人的聲音越發地陰冷與刻毒,“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你想對她做什麼!”
質問的句子裡夾雜着小九劇烈的粗聲喘息,左胸腹間的巨大傷口痛得他一陣陣眼前發黑,然而他卻掙動着脫離了珠兒的扶持,側轉過身來擋在身後的少女之前,妖冶的金瞳裡陡然便有了刻骨的寒意迸發而出。
“哈哈,只是這樣的程度,你就忍受不了了?”
女人看着喘息不已的小九,絲毫不爲他的重傷所動,譏諷的語氣裡有了惡劣的笑意,“入了魔還這樣不堪一擊,你可真是個一無是處的狐妖呀……”
“你、你給我閉嘴!”
小九嘶吼起來,掙扎着想要撲上前去,立時掐斷女人那潔白柔細的脖子!
“呵呵呵,不要這樣急,告訴我,你要不要……變得更強一些?”
柔媚的語聲狠辣卻也充滿了無比的誘惑力,就像鴆毒一樣致命,卻又帶着甘美的味道。
“我不管你是誰,可是你必須馬上離開!”
未等小九有所言語,珠兒搶上前來,看着模糊一團的影子,第一次用那樣冷硬的話語命令着。
“哦?”
女人的語聲輕忽緩慢,“離珠,你這是在命令我麼?”
她喚她離珠,那麼,這個女人一定也知道關於她的過往!
珠兒咬住了脣瓣,卻無法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因爲她知道,相比於自己的事情,眼前的小九最需要馬上止住他的傷口!
“是,我叫你離開。”
素衣翩然,門內的珠兒一步步踏入眼前的夜色,明潤的雙瞳裡有着不可忽視的堅定之色,她一字字地重複,“我叫你馬上離開!”
女人怔住了,彷彿是聽到了世間最最可笑的話語,輕微的跫音響起,她一步一步從黑暗裡顯出了身形,那樣美麗到極點的臉龐,和那怨毒到極點的表情,都讓珠兒熟悉得忍不住害怕。
離珠,你根本不配同他在一起!
他是我的……我的!
你去死吧,乾乾淨淨地消失在這世上……
他就會永遠忘了你!
忘了你!
腦海裡驟然響起女人尖利的指責與詛咒,那張模糊的臉與眼前的女人的臉驟然重合在了一起,這個女人……到底是誰?!
珠兒在心裡質問着自己,然而除卻那幾句空然在腦海裡迴盪的話語,她卻絲毫回憶不起關於她的過往。
女人擡起手來,玉一樣的指尖在暗色裡發出淡淡的光暈,接着便有血紅的光線從她的指尖一點一點滲透而出,蛇一樣包裹了珠兒身後的小九,而後就像迅速作繭的惡蠶一樣,將他牢牢包裹住!
“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痛呼從紅色的光繭裡發出,小九似乎忍受不了某種過於劇烈的力量而痛苦地滾倒在地,珠兒想轉過身去,然而足下卻如同灌鉛一樣沉重,她徒勞地一次又一次試圖離開原地,卻被女人輕柔地摟住了肩膀。
“離珠啊……”
女人在她的耳旁輕柔地喚着,語氣甜美卻讓人忍不住森然,“誰叫你這樣傻呢……愛上一個低賤的妖類……”
她尖利的指甲勾畫着珠兒柔嫩的臉頰,“還有這副不離不棄,冰清玉潔的樣子,讓我看了都要忍不住作嘔……”
女人柔靡的語聲在小九的痛呼之下,顯得那樣悠閒卻又讓珠兒悚然心驚,“就是我,讓這個自不量力的狐妖入魔的……”
“你……”
脣瓣哆嗦着,珠兒擡眸看向眼前的女人,“爲什麼!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這樣?!”
“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呀……”
女人露出一個與己無關的笑容,“痛恨我嗎?離珠,等你想起我是誰的那一天,也許會開心一些呢……到時,不要忘記,大聲地喊出我的名字呀,哈哈哈哈……”
狂妄狷野的笑聲乍然響起,像天地間最刺耳的詛咒,有蒼白色的光芒冷火一樣地在女人的身周涌流而出,迅速將她的身影吞沒包裹,如同被蒼白的焰火腐蝕一樣,吞吐着掩蓋了女人消失的身影。
小九的痛呼停了下來,伏倒在地昏死了過去,胸腹之間的可怖傷口竟然消失了蹤跡,珠兒脫力一樣地跪坐下去,生生地看着小九慘白殘破的面容上,又多了一條血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