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已走了數個月了, 在那日他的師父決絕地離開山谷之後的第二日,莫言便也離去了。
他說,晚豔, 師父將我撫養成人, 待我如子, 授我以道, 教我以心, 如今他雖言與我再無師徒之情,我卻不能絕然如斯……
所以莫言走了,去尋回他的恩師, 去求他的師父原諒。
道觀的前堂裡,鬚髮皆白的老道士委頓在地, 他青布所裁的道袍上, 沾染了點點淋漓的血跡, 由口脣中溢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白色的長髯。
“妖女,看我如今狼狽至此……你、你一定稱心如意了吧?”
短短的一句話, 卻讓老人喘息了許久,他沉重的呼吸之聲在空曠的前堂裡響着,面前的少女卻沉默地在他身旁跪坐下來。
“我……我死之後,你就可以肆意地惑弄言兒,你就可以……”
“你歇歇吧。”
晚豔卻止住了廣寧子的話, 柔軟的雙手探出, 想要將老人扶起, 卻被他一把揮了開去。
“不用你假惺惺!”
垂死的老人怒瞪着眼前的妖精, “這次我被妖怪重傷, 已、已是即將不久於人世,恨只恨, 老天不能讓我親手……親手除去了你這妖孽……”
“誒,你別說了。”
紅髮的少女垂下頭去,發間的鈴鐺跟着輕響起來,晚豔的聲音裡,沒有往日的活潑,更沒有那日針鋒相對的怒氣。
眼前這個除魔衛道了一世百年的老人,如今這副垂垂將死的模樣,讓她卻也忍不住微微的紅了眼眶。
“嗚咳咳咳咳……”
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越來越多的紅色血水從他半張的口中洶涌而出,染紅了他胸前大片的衣襟,“你、你快滾,否則我咳咳咳……”
“老道士,爲什麼你一定要說些讓人討厭的話呢……”
晚豔握住他的手,那樣輕柔的模樣,就像世間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女一樣,然而,下一刻她說出的話,卻讓老人瞬間驚呆——
“如果將我百年修爲的內丹給你,即便不能將你這樣重的傷勢全部醫治好,但若保住你的性命,卻也是足夠了吧?”
短暫的沉默之後,那年逾百歲的老人卻嘿地一聲笑出聲來,笑聲震動胸膛,帶動了他胸前的傷勢,那張老臉上的表情因爲疼痛而扭曲着,卻仍舊流露出了一絲譏諷又苦澀的笑容來。
“想不到我廣寧子一生斬妖除魔無數,今日……竟也要受妖精的恩惠麼?!妖女快滾……我是斷斷不會……咳咳、斷不會接受妖怪的恩惠……”
“……不要以爲我是心甘情願!”
晚豔看着他的臉,那雙圓眸卻倏然瞪了起來,嬌容映上怒意,似乎有些突然地道:“你若是死了,莫言一定會十分難過……我那麼喜愛他,一定、不會讓他因爲你這頑固的老道士而後悔終生。失去內丹,不過……不過是打回原形重新修煉而已……”
晚豔頓了頓,明媚的臉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來,“這樣一來,最恨妖怪的你,不但被我這樣一個花精救了性命……你的徒兒,也會永遠、永遠記得我的恩情,嘻嘻,我真是太聰明瞭!”
“你這歹毒的妖女!原來動的竟是這樣的心思!”
ωωω◆ ttκā n◆ ¢Ο
“嘻嘻,我本就是個不知禮義廉恥的妖精,心思當然惡毒自私得很吶!”
晚豔嬉笑着,右掌猛然連動,有赤紅色的光暈籠罩住了她的掌心,“老道士,你老老實實的,一覺醒來便又是一條生龍活虎啦……”
說話聲間,晚豔的五指已呈爪狀猛地抓向了老人的頭頂!
“咳咳,拿、拿開你的手!”老人掙動着,越來越多的血塊從口中涌出,眨眼便已是氣若游絲,“我、我殺了一輩子的妖怪,恨了一輩子的妖魔,今日……今日寧死也不會要你的內丹……”
“哼,別說大話了,你現在可還能動?你殺妖恨妖,我便偏偏要你受我的恩惠!”
晚豔此言一出,老人頭頂的紅光立時大盛!
“沒用了……小丫頭……”
廣寧子一聲低嘆,感覺到四肢百脈裡驟然升起的暖流,他枯瘦的身子一震,竟是用最後的功力將自身的經脈逆轉而斷!
“老道士!”
猛然察覺到老人的異動,晚豔驚恐地睜大了眸子,看着他迅速灰敗下去的臉頰。老人的身子劇烈地顫動着,一口腥濃的熱血驟然從他口中噴濺上晚豔的衣衫與臉頰。
“你……心地雖不壞,與言兒註定……註定……”
口脣無力地翕動着,老人的聲音微弱下去,然後,整個前堂便這樣安靜了下去。
晚豔的手卻一遍一遍徒勞地催動着法力,然而掌下的老人已沒了聲息。
“我回族中去看過了,大家……都很好。”
她咬着脣,美麗的眼睛裡有了淚意,“你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師父……可是你偏偏不許我們在一起……”
呢喃一樣的語聲驟然停住,她轉過頭去,看着那個站在門外的男人。流泉一樣的火紅長髮,因爲她扭頭的動作,從纖細的肩頭傾瀉而下。
男人的臉上有着連日奔波的憔悴,青髭未理的下巴卻因爲他咬緊牙關的動作而繃出了剛硬的線條。
莫言站在那裡,他英俊的臉上卻木然得彷彿沒有半分的表情,那一雙湛黑的眼睛卻灼亮得讓晚豔害怕。他的眼睛裡有那樣複雜的神色——像悲痛、像憤怒、像看見了這世上最不可能出現的一幕。
那樣駭人的眼神裡,晚豔緩緩將放在廣寧子頭頂的手收了回來。師父的屍體因爲撤去了扶持之力,便倏然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紅髮的少女卻似被這聲響駭了一跳,她看着他走上前來,看着他高大的身軀勃發而出的冰冷寒意。
“不是我……”
只是一個瞬間,晚豔便明白了莫言那樣的神情所代表的涵義。
她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乾啞得厲害。
不是我……
你師父,不是我殺的……
莫言無聲地看着面前跪坐在地的妖精少女,她煞白的小臉上有濃紅的血,一點一點,蜿蜒着劃過她的臉,滑進她無力辯駁着的蒼白口脣,染紅了那張他曾經親吻過無數次的柔軟的檀口。
視線緩緩轉向那早已死去的老人的屍體,莫言只覺得自己的眼眶乾澀得發疼。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哭吼,想質問的喉嚨,讓他乾枯作痛的喉間,只能發出困獸一樣的“嗬嗬”之聲。
師父從前的教誨在耳旁猛然響了起來——
好徒兒,你要記住這世上,最可怕也最可恨的,就是妖類……
它們本性險惡,嗜好殺戮……
永遠、永遠也不要相信一個妖精所說的話……
過往的美好就像一張張醜陋的臉,發出刺耳難聽的譏笑聲,一遍一遍洗刷着莫言。背囊裡的劍被一寸一寸地抽了出來,兇猛的劍氣劃過她纖細的項頸,卻在關鍵之時轉了個彎去,指住了她的眉心。
叮鈴一陣亂響,她束髮的鴛鴦鈴鐺卻被猛烈的劍氣割斷了緞帶,紛紛滾落在地。
就像她凌亂破碎的心。
晚豔睜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他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冷厲的表情,那樣目眥欲裂的樣子,竟讓她忍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
泛着寒意的劍尖指住細緻的眉心,晚豔的眼眶裡終於滴落出了那一滴宛若珍珠的淚。
原來,十年的情意,抵不過他一朝的不信任……
原來,他連問都不問,便可以將這柄利劍毫不留情地指住她……
原來,原來妖精與人類,真的是殊途卻永遠無法同歸……
莫言啊莫言,你我若真的情深如許,又怎會抵不住這樣的考驗?
秀髮披散的少女站起身來,眉心的肌膚已被鋒利的劍尖割出了一道鮮紅的傷口,細細的血流劃過她挺秀的鼻樑,與臉上的淚水融成了悽豔狼狽的妝容。
“動手呀。”
她輕柔的語聲就如同往日裡每一次的軟語清芬一樣,帶着清甜的花香,拂過他的耳畔。
劍在抖,莫言的雙手需要奮力地抓住劍柄,纔可以讓它再次指住她的眉心。
他卻下不去手。
因爲此時此刻,這一雙握劍的手,與他那顆被痛苦吞噬的心,無法契合。
晚豔在笑,被鮮血沁紅的脣瓣,彎出一個嘲諷的弧,她盯住他的眼,想從那裡找出哪怕一絲的挽留與遲疑……
可是沒有,沒有。
她找到的只有死一樣的黑寂,這一切讓她徹底絕望。
而後,她就在他的眼前,在這個她第一次來見他的廳堂裡,在他無底深淵一樣的濃重的恨意與悲傷裡,化作一道淡紅色的光影,遁去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