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火着槍響,說幹就幹,當場對拜八拜,頓時豪興飛揚!
夜中濤聲如雷,滾滾不絕,遠山上卻忽有人語傳來,破濤裂響,清晰可聞。
龍格聽得分明,這正是斗絕列英的聲音。
原來,這個莽撞粗悍的急性子也在附庸風雅,臨江吟詩。
聽其語態,還搞得遠比那皓首窮經的老學究偶然發現了什麼遺編墜簡都要興高呢!
但他所吟誦的詩句又似乎和他的爲人毫不相干,令人大有牛頭不對馬嘴之感。詩曰:“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
對此可以酣高樓。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如意,
明朝散發弄扁舟。”
列英的詩才吟完,山上就隨時有人譏笑起來,其聲桀桀然,有如鶴唳鸛鳴,說:“不道老兄也有這等頹唐無奈之情啊。,愚弟不習慣朗誦古人詩詞,但偶爾也會有些朦朧模糊大約是詩的東西,兄願聞否?”
列英的語氣恭敬已極,說:“愚兄當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那人乾咳一聲,吐了一口痰,方纔如同幽鶴冥鴻一般地吟哦出一首怪絕千古的奇詩來。
那人的詩章何等奇異?
但聽得他吟道:
“醉不死只好爲夢而生
沙漠與海的關聯不大
沙灘被怪詫鵠立的巉巖取代
只剩下狂風
疲倦的獅子不會游泳,
美麗的綠洲,神奇的仙島
屬於鳥類
因爲它門不必腳踏實地
告訴地火
人間只需要溫泉
告訴閃電
耳朵不喜歡雷的轟鳴
太陽啊,你是否有情
爲何既孕育着生機
也照耀着死亡
我卻看不清
月兒
啊……
你總是含情脈脈
是貪戀人間的燈紅酒綠
還是酷愛浪費表情?
砸鍋賣鐵爲打酒
沒有醉的男人不好意思哭出來
迷夢中的吻別
雪夜裡的流星
有一回我站在魚缸邊
有一回我睡在網兜裡
有水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沒有癡情。”
…………
這人早已停口不語,列英仍自如墜夢中,半晌方醒,脫聲便說:“高!實在是高!小兄愚魯得緊,完全不解其意。只不過,賢弟用的都是俗言俚語,無論意趣有多麼的幽深遠奧,未免爲世人所笑矣。”
那人不以爲然,呵呵狂笑道:“我詩即我口,豈爲古所牽?我曾經遠遊北疆大地,見北方強悍民衆,包括那些與我們同爲黃種人的北周國民,他們的詩作,盡爲口語所寫就,朗朗上口,何嘗不美快?
“南中老朽,文必稱古,條條槓槓,框框套套,牢籠民智,桎梏天才,真是流惡難盡啊!”
江中黃炎和龍格二人聽了此翻論談,不由神驚意喪、聳然動魄!
龍格來自世俗凡間,但他一貫偏好古體詩詞,覺得俗言詩終究難登大雅之堂。
但這首朦朧詩卻讓人覺有無窮的奇趣雅緻,超邁不俗,出塵出世。
黃炎低聲問龍格道:“不知賢是否弟領會其意?”他不得不搖搖頭,面露難色。
黃炎扶額凝眉,沉思片刻,說:“依我看來,這人必定是全心全意愛着一個女子,但是,非止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多半還受到愚弄了吧。”
龍格聞言默然,愁眉緊鎖,低聲短嘆,心中全是洪巾幗、梅劍霜以及張雪虎和韓秀虎的氣味、音貌、呢喃、**……新愁舊恨,紛至沓來……
山上的列英突發奇想似地說道:“我列氏家族從不涉足武林,睥睨傲視,可謂積習難返。所服者,唯有賢弟一人耳!
“你今日既然救了我妹子,大恩大德,自然是沒齒難忘!不如,我把妹妹許配給你,你我結成姻親,豈不快哉?”
那人不知是害羞還是過於激動,久久不語。列英迫不及待了,暴躁地說:“老弟別猶豫了,你我皆當世豪雄,勿復有繁文縟節之慮!”
那人心平氣和地道:“賢兄美意,小弟心領,只是,弟已心有所屬,唯有辜負兄長一翻盛情了。”
“什麼!”列英暴跳如雷地大喝一聲,“你這廝好可惡,你沒有把我看成一碗酸菜,我何必把你當成一碗豆腐?本大俠要讓你知道老子的鍋兒可是鐵倒的,不做我妹夫,你也沒必要活下去了!”
接着山上傳下來異常劇烈的呼喝狂鬥之聲,拳來腳往,巖裂樹斷,緊鑼密鼓,揭地喧天,剎那間一逃一追,已在數千裡開外。
黃炎和龍格不由訝然失笑。
世上原來公然有強行要做別人舅子的人呢!
這時的龍格被兒女私情牽牽纏纏,心頭惆悵慍鬱,悶悶不樂。
黃炎見他這幾日常常嗟嘆苦惱,知道他是後悔當日送走梅劍芳,以成形影相對之局。
他心下思量,遂有計較,道:“賢弟此次仗義助我,雖說大恩不言謝,但賢弟一片赤膽忠心,確然光耀日月!近日觀弟中心搖搖、憂不可輟,未知何故?兄實放心不下,弟能告否?”
龍格苦苦索索地乾笑幾聲,沉聲鬱氣地道:“大哥,你叫我從何說起呢?儒家聖人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他是欽慕周公之道的,沒有夢見周公,是說自己的道行不通了。我如今只要一閉眼就看見我老婆淚花閃閃的樣子,這是不是嚴重偏離了英雄俠義之道了呢?”
黃炎道:“以你的功力,堪稱一代高手,斐然獨秀於茫茫武林!但是,愚兄今夜不惜龍潭秀爪,要談談關於情感方面的見解,貽笑大方之處,還望賢弟見諒。
“我們人龍教中有個同道,名叫柳湘蓮,他未飛昇前在家鄉有個發小,是個大大的才子,叫賈寶玉。這賈氏多有爲女流樹碑立傳之詞,他說:‘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污濁,骯髒,而且卑劣;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清白,純潔,無比高尚。以前我就於此覺得有些欠妥,現在則更叫人出離憤怒了。
“其實,天下圍城者衆,騎牆者也不少,甚至情愛這玩意兒也有人長期坐在垛口上東張西望。張望着亦常出入於城們,心卻永遠是在牆上的,算作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義勇吧。
“有這種比較‘謹慎’的作爲者,難道還會是粗心大意的大老爺們兒佔多數的麼?我就這麼琢磨着:一山不能容二虎,人間豈能有兩個平等的性別?站在中立的立場上來看,女尊男卑絕不止是面子問題,因爲世界要得安寧,則主宰它的人必須儘量不情緒化,不使小聰明,更有道德感和責任心,更有勇氣和大度。在這些方面,男女難道是平等的嗎?”
黃炎高屋建瓴,口若懸河,繼續說道:“究竟是賈氏掩鼻以嗤之的污穢的泥骨肉可靠,還是美潔的水骨肉穩當,這是顯而易見、不證自明的問題。
“泥土是大地表面最富生氣的東西,沒有它的生殖力,我們的世界就是一個死的世界。
“試問世上哪種味道能有泥土的芳香那般醉人?正是它生養了我們!
“它象徵着寬和與博愛、正義與勇敢、奉獻和無私!賈寶玉,作爲一個小貴族,他的品質正好與此相反,當然也就多有顛倒黑白之言了。
“水乃流變之物,其性趨下;遇圓則圓,遇方則方,其形隨器;冷了就凝固,熱了就蒸發,殊無常態。這難道不是一種可恥下流者的形象麼?
“以之喻女,倒也歪打正着。今置一缸清亮鮮美之水於任意處,不須多久即可見其中浮生出許多小蟲,再有狀如蚊蠅之贓物舞於表面。很多女人亦然,其初見之時,令人目眩神迷、意爲之奪,不料在她心中卻蠕動着不計其數的東西,只是她沒有水透明,且又善掩蓋罷了。
“再說吧,‘水性揚花’、‘紅顏禍水’之類的詞我們見過,怎麼沒得‘土性揚花’這樣的說法呢?
“世上有許多偉大、豪烈的女子,看來怕是造物主一不小心而誤以土爲之吧。有道是: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則怨——就這一句話,也已經說得透骨透髓啦。
“俗語云:‘虎生猶可近,人熟不堪親。’
“星河中有大儒雲:‘讒夫毀士,如寸雲蔽日,不久自明;媚子阿人,似隙風侵肌,不覺其損。’
“大約天地間也有些男性其實是水做的骨肉了。比如其家族本爲打手出身以博得封妻廕子的這位賈氏闊少,驕奢淫逸,終日縱橫花叢,全無家國天下之念,非小女而何?他與女子盡屬難養之物,物誇其類,也就怪不得多有讚賞譽美之辭了。
“這位小貴族明顯重女輕男——對錯姑且不論——可是他竟然用水土來加以區分,就出現了邏輯上的混亂,違背了自己的本意。陰錯陽差地,他反而道出了兩性的不同本質,結果不得不留下如此過於無稽無厘頭的千古笑話了。
“當然,我們也必須清楚,地表上若沒有水,也將沒有生命。
“沒有水的泥土將變成沙漠,水太多了則又變成泥漿,都不利於生生不息。泥土這玩意跟石頭不同,本性就很吸水。水只能泡着石頭的表面,卻能浸透泥土的深層。這泥土,原本就是風化了的石頭形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