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夏綠濰—抑鬱色彩篇
情緒是洪水猛獸,而我的身體裡就住着這樣失控的野獸。
我叫夏綠濰。
‘綠’代表春意盎然,夏山如碧,一片生機。
‘濰”則代表水。水是萬物生長的根源,是萬物回春的根本。
綠濰,夏山如碧,青山綠水,萬物歸春,萬物復甦,生機盎然。
我的父母希望我是一個溫暖、開朗、熱情又快樂的人。
然而我卻成長爲一個那麼平淡、執拗到彆扭的姑娘。
我的生活就像一張白紙,一日復一日。
我沒有朋友,身邊的那些人多多少少是圖我出手闊綽,想着撈點好處。
我的父母常年在國外工作,陪伴我的只有保姆和司機。
有多少人豔羨我家境優越,嫉妒我相貌美麗。而我也儘可能的表演高傲來掩飾孤獨。
我愛顧柏橋,因爲他如同我一樣,平淡着生活,按部就班。我在他的身上看見了我自己,我們同樣是外表看着是一隻驕傲的孔雀,實際背地裡是自我壓抑的孤獨困獸。
初中的時候,顧柏橋和我同一所學校,不同班級。我們是在禮堂的後臺認識的,他是優秀生代表,我是幫助老師組織隊伍的值周生。
見他的第一眼,他是站在燈光下。
後臺光線昏暗,只有一盞白熾燈掛在天花板上,而他恰巧站在燈下。他是昏暗中最亮的一束光。
他穿着夏季校服,白色的翻領襯衫,黑色的緞料褲子,乾淨利索的短髮襯着他是那樣精神俊俏。
怦然心動就是,那天陽光剛好,我剛好看他,他剛好在朝我笑。
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同學你好,我叫夏綠濰。
他告訴我他的名字,顧盼生輝的顧,柏林的柏,橋樑的橋。
從那以後,我拜託好多同學,通過好多途徑,來了解他。我知道他一直在申請各種獎學金,助學金。知道他的家裡出現了很大變故。
我告訴他,我有辦法幫助他,我有能力解決他的困境,前提是他要成爲我的男朋友。
也許那是我最叛逆的一次,是我蒼白如紙的生命中最具色彩的記憶。我站在樓頂,乞求我的父親幫助顧柏橋的家庭。
我的父母先是驚訝,再是困惑,最後則是徹底的失望。我以傷害他們,自我放棄來救我愛的少年脫離困境。
我認爲值得。就算是到現在,我依然覺得那是稚嫩的我所做的最爲正確的事。
他終究是和我在一起了。我本以爲這會是一場自作多情的幻想,是單方面無底線的一味付出。
但是,事實比我預想的好太多。不得不承認,顧柏橋是一個足夠完美的男朋友。
他會每天早起兩個小時爲我準備可愛營養的早餐,放在保溫盒裡帶到學校給我。只要是我提出想吃的東西,他會翹課穿過大半個城市來買給我。他會親手爲我烘焙我愛吃的甜品蛋糕。會爲我梳頭,爲我描眉。
甚至,當我在體育課上,被討厭我的女生推入池塘的時候,他在接到短信的一刻會直接從班級裡站起來跑到操場上,全然不顧上課老師的呼喊,全班同學都趴到窗戶邊看熱鬧。
他們看到顧柏橋跑向我,脫下校服外套裹在我身上,打橫抱起我走出學校。
然後在一片同學的吶喊聲,起鬨聲,口哨聲中,我被這個少年抱在懷裡,路過衆人,走出學校。
因此,我們分別被記了大過,受了處分。
處分對我來講,沒什麼所謂,我的未來早已經被父母安排妥當。我的生命一眼便可望到盡頭。
甚至因爲我獨愛夕霧花,他便用我送給他的花瓣風乾後做成香皂和香囊,讓我和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有夕霧花的味道縈繞。
時間久了,我開始懷疑,顧柏橋對我的情意究竟是愛情還是感激。
一開始我只想認識他,然後是想和他在一起,然後想牽他的手,那時的我想着他愛不愛我都是不要緊的,有他在身邊就是好的。可是後來我忘了最初的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開始糾結於那些莫須有的情感。
我安排各種漂亮的女生去和他搭訕,試探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是否經得起考驗。
我甚至找到校外的男生去威脅他,看他對我的感情是否義無反顧。我也想讓他更加懂得珍惜我。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太莫名其妙。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難以自控的反覆的在測試中來獲得安全感。
顧柏橋發現了這些事情,那是我看到他最生氣的樣子。他從來都是那樣溫和有禮,可這次他真的動怒了。他討厭懷疑與欺騙。
第一次他原諒了我。
可是到高中的時候我們分在不同的學校,距離感使我難以抑制的變本加厲的去試探他。
我知道我這樣是病態的,可我沒辦法,如果我不這樣做,便會覺得十分惶恐,坐立難安。
可最後,還是被顧柏橋戳穿了,哦,不對,是蘇嘉琪。
顧柏橋對我說了分手,我是難以置信的。我曾以爲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就算他跟蘇嘉琪在一起了,我也一直覺得在最後他會發現我們之間最初的感情纔是最難忘的,而選擇回到我身邊。
我找人瞭解了蘇嘉琪的情況,她相貌普通,家世普通,學習普通,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她總是不言語的,那雙明亮的眸子裡好似永遠都在觀察,在思考着什麼。
但是不得不承認,我確實羨慕她一點,就是她有朋友。我非常羨慕,也嫉妒她和許枳的感情。
我從未擁有過這樣互相明瞭,意氣相投、一個眼神就可替代千言萬語的朋友。
顧柏橋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冷淡。迫不得已,我再次請求父母轉學到那所不入流的高中。爲此,我又和父母大吵了一架。說來可悲,我和父母有過最多的交流便只是爭吵。
我每天都能看到顧柏橋和蘇嘉琪出雙入對,他牽着她的手,對她笑,對她溫柔地講話……
甚至,他從我身邊跑過去擁抱她,目不斜視。
仿若我壓根不存在一樣,仿若我從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仿若我們從未相戀過。
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
把顧柏橋讓給蘇嘉琪,我並不服氣,於是我和蘇嘉琪打了一個賭,看看顧柏橋生日那天會和我們誰一起過。其實我早已想好了對策,看着蘇嘉琪同樣自信的樣子,我不禁露出嘲諷的笑容,她一點都不瞭解顧柏橋。
在顧柏橋生日那天,我以自.殺來威脅他與我見面。
憑我對他的瞭解,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我重新擁抱他,求他原諒我。
顧柏橋站在我對面,他沒有擁抱我,也沒有推開我。但是他的態度十分冷漠,他無比理智地告訴我說,綠濰,我們沒可能了。
那一瞬間,我如墜冰窟,惶恐痛苦。
我不禁質問他,爲什麼明明沒可能了身上還留着夕霧花的味道?
顧柏橋擡起手,聞了聞自己的衣袖,他說這種味道他已經習慣了。
他習慣了這香氣,如同習慣了身邊沒有我。
我哭着問他,可知世間嬌豔花朵那麼多,爲什麼我獨愛夕霧。
我告訴他,因爲我喜歡夕霧花的故事,我希望我們也能如此,不論經歷什麼,哪怕經歷過你愛上別人,可到最後我們還是在一起的結局。
我更喜歡夕霧花的花語。
熱烈想念,一往情深。
我不懂,顧柏橋怎麼會喜歡上破壞我們感情的女孩兒。
他說,不論這個人是蘇嘉琪也好,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欺騙了他,是我親手抹殺了他對我的感情。
是我的錯,無關他人。
我曾問他,喜歡蘇嘉琪什麼。
他說,蘇嘉琪是他見過最單純直白的姑娘。
既然如此,我只願他願如他所願。
………………
我愛鹿琛,是因爲他同我不一樣。他灑脫自由,放蕩不羈、無拘無束。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種世界。
我知道鹿琛是許枳的男朋友。
我遇見他是在我經常去的一家餐廳,他突然出現在那裡拉小提琴,後來他告訴我,是因爲去學校接許枳的時候無意中看到我,然後愛上我,爲了我纔去那個餐廳演奏。
他告訴我,他和許枳已經分手,再無關係。
他帶我去他的小酒吧聽他唱歌。
他唱歌時的樣子是那樣認真又帥氣,在昏暗耀眼的燈光下,他低垂着眼眸,握着麥克風架,脣角繞起的笑容讓臺下女孩兒尖叫。
他的生活是我未見過的,是新鮮的,新奇的,充滿不可預料的。
和他在一起,我很快樂。
我們在一起了,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他。
可是,後來有一天,一個學弟來告訴我董嬌的存在。
那個學弟叫…駱…駱…哦,對,叫駱姜行。
我見過他,他總是跟在蘇嘉琪身邊,甚至在鹿琛受傷進醫院時,我趕去照顧鹿琛,也看到他和蘇嘉琪一起站在病房中。
他的好朋友秦柯還經常戲稱蘇嘉琪‘嫂子’。
再後來,我喪失理智的去董嬌的山莊大鬧了一場。鹿琛及時趕到了,他竟然當着董嬌的面,甩了我一個耳光,讓我顏面無存。
我氣急之下,跑回鹿琛的酒吧砸了一切能砸的東西,甚至他的臥室也不放過。
在我情緒難以自控的發泄時,我在鹿琛的牀底下找到一個U盤,鬼使神差下我把它插入電腦打開了,畫面不堪入目。
我看到他和董嬌,在睡着的許枳面前做那種事情……
我慌忙關上視頻,將U盤毀掉。
我不知道許枳是不是知道這件事,但近幾日在學校裡看到她都是失魂落魄的,完全沒有昔日熱鬧的影子,我猜測她十有八九是知道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無比下作,令人作嘔的無恥之徒。
這樣的人該受盡萬人鄙夷,永墮地獄。
那一刻,我有點心疼許枳,同樣也是心疼我自己。
可我沒想到,真正的噩夢來臨了。
學校的貼吧裡鋪天蓋地的全是我不堪入目的私.密照片。我甚至不知道鹿琛什麼時候偷拍了這些。他肯定是在屋子裡的角落藏了攝像頭。
他爲了董嬌,幫助董嬌報復我。
更或者,他拍這些照片本來就是給董嬌看的,滿足他倆變.態的惡趣味。
我就像視頻裡的許枳,一個沒有廉恥的玩物。
一個從未被尊重過的剝離衣服與皮膚的血.淋淋的人偶。
我的父母很快知道了,他們從國外趕回來。父親在暴怒之下動手打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
他瘋了一般抽我耳光,到後來我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臉上又燙又漲,他的手再落到我臉上竟不覺得疼痛。我只能抱着頭蹲下,到後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只能趴在地上,父親仍舊不停地打我,穿着皮鞋踩我的頭。要是沒有母親在一旁攔着,我想我大概會被自己的父親活活打死。
父親把我關在臥室裡,我睜着佈滿血絲的雙眼,難以入睡。我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牢籠中,窗外趴滿了淌着口水,瞪大雙眼,無比卑劣齷齪的人在盯着我的身體。
從那以後,我穿着衣服睡覺,穿着衣服洗澡,那薄薄的一層是我的救命稻草。
我不明白爲什麼鹿琛會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不明白爲什麼會有董嬌的存在,不明白因何而發生這一切,將我置於如此田地。
我不能明白,也不甘於這樣的安排……
我時常在半夜驚醒,打開房門,走出家門,爬上樓頂去坐着,我坐在護欄上,腳蕩在樓外。
我在想,是不是這樣縱身一躍就不痛苦了。可我想到了母親,我不能這樣不負責任。於是我的靈魂和身體的情緒開始了互相毀滅的掙扎。
我的情緒控制我,壓抑我。而我的靈魂使我保持着僅剩的一點點理智。
樓頂的夜色很美,凌晨時分萬籟俱寂,月亮還是明亮着,又圓又大,仿若伸手便可摘星辰。
微風吹拂着我的頭髮,和我的裙襬,最後是我的腳踝,如同要連我一起帶去似的。
我想問問這風是去哪裡啊。
我從護欄上下來,開始崩潰大哭,無可抑制的悲哀與難過。沉重的無力感使我疲憊,我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一動也不想動,目光呆滯。
我想了很多,但仔細去回憶,我似乎又什麼都沒有想。
我的身體好像被綁架了,好像不再屬於我了。
可隨着朝陽一點點升起,帶亮了遠方,我還是想着再堅持一下也許會好的,也許我會好的。
我在黎明中站起身,茫然地看着四周,竟然一時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即將要做什麼。
每天,我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終日裡不說一句話,保姆送進來的飯菜,我只能勉強喝一點湯來維持生命。美麗可口的菜餚在我眼裡與一盤塑料沒有任何區別,每吃下一口似乎都是在加重身體的負擔。
我什麼都不想做,覺得世間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我不想聽音樂,不想看書,不想梳頭,不想吃飯…
對任何事情提不起一點點興趣。
我牴觸這個世間。
操控這具身體使我好疲倦,好痛苦啊。
最恐懼的就是夜晚,沒有絲毫睏意,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滿腦子全是抓不住的思緒,集中注意力去追尋其中一條,就會發現其實是一片空白,毫無痕跡。大腦的負擔令我頭痛欲裂。
我坐在地上,用頭不停磕着牆來減輕痛苦,重複的動作使我倍感煩躁,我摔了房間裡所有的東西。
盛怒與暴躁過後,又是毫無止境的悲傷,如同海水一樣把我淹沒,我似是情緒間的滄海一粟,如此渺小與無能。
絕望將我推向黑暗深淵,我在懸崖邊不停掙扎,終究還是一點一點被拖入,被吞噬。
四周是魔鬼的呼嘯聲,是凜冽的風聲,是人言可畏。
沒有人在意我是否存在,顧柏橋離開了我,鹿琛根本沒有愛過我,甚至侮辱我,我的父母對我從來沒有過陪伴和理解。我沒有任何一個知心朋友。
我不是沒有努力過,對於生活,我也試圖去熱愛它,我努力學習,可是當我拿着成績單站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時我沉默了,沒有人願意分享我的快樂。
我不明白我的所作所爲有什麼意義?我能得到些什麼?我還能做什麼來代表我不可取代?
周而復始,蒼白如紙。
難道活着只是爲了維持呼吸麼?
我不想再思考了。
我的世界變得陰鬱扭曲,骯髒病態,恐怖孤獨。
日以繼夜,無限循環,我得不到一絲絲喘息的機會。
我覺得自己快熬不住了。
有人能救我嗎?
有人聽到我的呼救了嗎?
你是否體會過在極度生氣的時候做了某些事,說了某些話,在冷靜後回頭一想覺得當時太沖動了,其實有更好的解決方式。而我就是一直處於這種情緒失控狀態中,盛怒或者極悲,暴躁或者內疚,怨恨或者羞愧,恥辱或者自責,我無法使自己理智,無法使自己逃脫情緒的束縛,我的身體被情緒所支配。
時間久了,我發現自己的身體也確實出了問題。我開始無緣無故的渾身痠痛,頭痛,勉強吃了一點食物後就會嘔吐。
我只能服用迫使我鎮靜的安定藥物。不停加大藥量。
藥物的副作用猶如一條同樣病入膏肓的瘋狗,使我時而呆滯,時而焦躁。不過好的是,我終於可以睡上一小會兒。
我在這樣的生活裡度日如年。
有一晚,我做了這樣一場冗長的夢。
烏雲被風颳下來,壓得很低很低,遙遠的天邊像是與大地粘連着。
泥土裡的是昏睡的種子與緊緊纏繞的藤蔓,是殺.人的禍心與愧疚的憐憫,在土地最深層翻滾着被磨滅的信仰。
大地上的是透過層層雲朵的一束光芒,是壓抑的空氣,是虛無的幻想,是空洞的磚瓦,是坍塌的城牆。
喚不醒的良知,鄙夷中滋生的恐懼,落地生花,美麗無瑕。
我領略四季輪轉,因果循環。
未做任何壞事,卻歷盡疾苦。
也再無法歡喜。
我不快樂。
我難以快樂。
我再也無法快樂。
人間無數繁華,
再無人可應答。
此方已入極樂,
更往何處覓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