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夫人擡起佈滿紅絲的眼睛看常亦寧,“你父親才下葬,你不在家中守孝,出去做什麼了?”
常亦寧彎腰下去行禮,“有些事要辦,就出去了一會兒。”
常老夫人皺起眉頭,“是什麼事?恩科你又沒有應試,我讓你去幫襯劉閣老,你是去了劉家?”
祖母的聲音生硬,眼睛裡是壓不住的怒氣,句句話都指向劉家。
常亦寧彎腰,“祖母是問孫兒的仕途還是替劉家擔憂?”
不等常老夫人說話,常亦寧不慌不忙接着道:“若是問孫兒的仕途,孫兒自有思量,若是替劉家擔憂,劉家和我們家又非通家之好,祖母用不着這樣費神。”常亦寧的聲音不卑不亢,很多事只要看開了,一切都雲淡風輕,他從前弄不明白楊茉蘭爲什麼一定要離開常家。
現在他總算體會到楊茉蘭那時候的心境。
如今看着常家那扇大門,他也想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個家裡,除了要服侍生母,這裡沒什麼好讓他留戀的。
常老夫人聽得常亦寧這樣說,就彷彿有人將她的胸剖開,拽出裡面的軟肉,這是她最心疼的東西,由不得別人這樣踐踏,常老夫人瞪圓了眼睛,試圖將自己所有的怒氣都發放出來,“這是什麼話,跪下。”
刺耳的聲音一下子在屋子裡炸開,將所有人嚇得一顫,若是平日常亦寧早已經跪下來祈求常老夫人不要生氣。甚至在常亦寧心裡,他覺得祖母永遠都是那麼慈祥,他這輩子都不會惹祖母生氣,於是楊茉蘭告祖母侵吞楊家財物,他連問也捨不得問祖母一句。
在他心裡這樣的祖孫之情,到現在看來就那麼的可笑。
常亦寧梗着脖子站在那裡,他仔細地看着常老夫人,“祖母,爲何讓孫兒跪?孫兒哪裡做的不對?”
哪裡做的不對?
陳媽媽也看向老夫人。老夫人聽到劉夫人說那些話,心裡焦急,又看到劉夫人和她那麼親近,心裡的那些情緒再也壓制不住,“五爺,”陳媽媽急忙道。“老夫人也是擔心你,怕你走錯了路,如今大老爺沒了,這個家就要靠五爺您了。”
陳媽媽的話並沒有讓常老夫人的臉色緩和,常老夫人反而覺得心寒,她也算親手將常亦寧拉扯大。怎麼就喂出這樣一隻白眼狼,現在不但不聽她的話。反而轉頭咬了她一口,她心裡對常亦寧一點慈愛之情也去的乾乾淨淨。
在她最危急的時候,親生妹妹背叛她,幾十年過去之後,她身邊的人又一次這樣逆着她,常老夫人覺得嘴邊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你是不是幫着外人對付劉家?”
常亦寧的眼皮猛地跳了兩下。祖母還是說出來了。
這樣徑直質問他。
“爲什麼?”常亦寧不明白,“祖母這到底是爲了什麼?要說家中和祖母最親近的人該是父親和孫兒。可是祖母卻將我們當做外人對待,反而對劉家多加關切,父親身陷囹圄,母親求祖母請劉硯田幫忙,祖母卻怕我們家連累了劉家,父親慘死,祖母卻不見太多悲傷,倒是劉家出了事,祖母就又驚又嚇,還這樣質問孫兒。”
“難不成父親不是祖母的親骨肉,劉硯田纔是?”
聽得這話陳媽媽臉色頓時變了,難道五爺知道了?五爺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就算得到證實也是不能說出口的啊,陳媽媽急忙道:“五爺,您這是什麼話……您這是被魘着了,怎麼和老夫人這樣說話。”
就這樣質問她,常老夫人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燒起來。
“你老子教你這樣對待長輩?白白讀了十幾年的書,連這些也不懂得?”常老夫人顫巍巍地拿起身邊的柺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常亦寧扔過去。
陳媽媽張大了嘴。
屋子裡的下人都驚住。
常亦寧一動不動,眼看着那柺杖落在他身上,可是他不覺得疼,他早已經麻木,沒有了疼痛,眼前那個熟悉的臉孔這般猙獰,他寧願這一切對他來說是一場夢,若是夢,驚懼之後就會醒過來,他等着清醒那一刻。
“娘,您這是要做什麼啊?”常大太太匆匆忙忙進門,看着額頭被打紅的常亦寧,心裡一抽抽地疼痛。
“娘,您怎麼動這樣的氣。”
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夥同別人陷害劉家,她辛辛苦苦將她養大,卻眼看着她禍害她的親兒子。
這個該死的東西,常老夫人的眼睛幾乎瞪出來。
她懷揣的心中的秘密這樣過了幾十年,她就知道她等着爆發的這一刻,到了這個時候沒有誰還能阻攔她找回自己的兒子。
她現在什麼也不顧了,只要能聽親生兒子叫她一聲母親,今天劉夫人將頭埋在她膝間,她才覺得那麼的暖和,藉着劉夫人她彷彿和她的兒子離的更近了,聽劉夫人直接問她,她是不是硯田的親生母親,她的心彷彿都要躍出來。
終於有人相信她的話,她這些年的堅持沒有白費。
她那黑心腸的妹妹死了,那劉氏死了,劉氏的兒子她親手養大,又死在了牢獄裡,她還活着,她的親生兒子還活着,她活着等這一天,她不能讓人來破壞,誰敢阻攔她,誰就該死,死不足惜。
“娘,都是亦寧不對,您就消消氣,”常大太太滿含淚水看着常亦寧,“亦寧,快給祖母賠禮,快啊……”
常亦寧在常大太太的哀求下跪下來。
“娘,”常大太太轉頭看常老夫人,“亦寧不懂事,您原諒他吧!”
屋子裡點了燈,常大太太的影子在地上格外的長,真是可憐,母親還不知道祖母心裡的思量,無論他怎麼祈求,祖母都不會變成從前的祖母。
“祖母,劉硯田不是善類,他和馮國昌沒有什麼不同,當年孫兒想要去馮國昌身邊收集馮黨貪墨的罪證,祖母還誇讚孫兒有志氣,如今……祖母怎麼就變了?”
常老夫人想要冷笑,卻靜靜地看着常亦寧,她的目光沉澱下來,已經沒有了剛纔的激動,“那你說,誰是好人?康王?別忘了康王和楊氏害了你父親。”
“不是康王,”常亦寧搖搖頭,“是父親自己,是我們想要貪大。”
果然已經和康王和楊氏那賤人串通在一起,劉家沒有冤枉他,常老夫人彷彿已經對常亦寧失望至極,“那你說,你準備怎麼辦?”
常亦寧道:“劉硯田將楊老爺關起來這麼多年,也該受到懲罰。”
常老夫人眼睛一睜,“你是想要幫楊家告劉閣老?”
常亦寧慢慢彎下身子,雙手貼在地上,然後鄭重地將額頭也貼上冰冷的地磚,“祖母,孫兒不會忘記祖母養育之恩,如今父親不在了,孫兒會好好奉養祖母和母親,父親沒有做的事,孫兒都會一件件地做好,祖母就安心在家中頤養天年。”常亦寧說到這裡懇切地又彎身,整個身體幾乎都趴在地上。
“祖母您年紀大了,不該思慮太多,孫兒懇求您好好將養身子,長命百歲安享天倫,孫兒替死去的父親懇求您。”
常亦寧將頭磕的咚咚響,這是他該爲常家,該爲祖母做的努力。
常大太太聽着清晰的叩頭聲響,只覺得心裡酸澀,她恨不得立即將常亦寧從地上拉起來,自從老爺死後,亦寧整個人都變了,不再一心想着仕途,而是幫着她料理常家的事,她雖然受了喪夫之痛,好在有兒子可依靠,她這輩子還不算太悽慘。
常大太太眼巴巴地看着常老夫人,常老夫人半晌才揮揮手,整個人彷彿已經泄了精氣,“將五爺扶起來吧。”
一眨眼的功夫常老夫人似是老了許多,已經完全沒有了氣力,“我老了,許多事已經看不明白,我還記得亦寧小的時候,賴在我懷裡聽我念字,沒想到轉眼亦寧已經長大成人。”常老夫人說着眼圈發紅,目光望向窗外,想起了許多往事。
旁邊的陳媽媽也鬆了口氣,老夫人究竟還顧得和五爺的情分,就算大老爺沒了,五爺定然能奉養老夫人,從前的那些事既然已經過去許多年,無從追究,就都該放開。
常老夫人道:“我……已經是一腳邁進棺材的人,我還能做什麼?無論我怎麼說,你都不可能再聽我的,是也不是?”常老夫人彷彿已經竭盡全力,如今沒有了結果,她也沒有了辦法,“我不管你打的什麼主意,你要答應我,得饒人處且饒人,劉家畢竟和我們家有親,不可忘了這一點,若是你肯答應,祖母也答應你,從今往後安心養病,再也不問其他事。”
常老夫人盯着常亦寧看,常亦寧緩緩點頭,“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劉閣老畢竟是帝師,最多就是淡出朝廷,孫兒除了這件事,別的什麼也不會說,一旦此事一了,孫兒準備帶着祖母和母親回到族中,族中長輩已經同意孫兒入族學,教族中子弟讀書。”
常老夫人沉靜地看着常亦寧,“你還是準備告發劉閣老?”
常亦寧沒有擡頭,“事已至此,沒有了別的法子,祖母仔細想想,劉家何時主動幫過我們家,若是真的有半點的情分,就算我們不求他們,他們也會救父親,祖母重病在家中,他們也不曾出面探望,爲何偏偏這時候過來,祖母……劉家只是在利用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