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少婷
“我可憐的兒啊,你怎就如此狠心……你走了可叫娘怎麼活啊!”
年約五旬上下的婦人撲在堂中覆上了白布的屍身旁,哭得昏天暗地,一手扶在將屍體擡回的竹板上,另隻手不住地捶着鈍痛難當的心口。
“浩兒還這麼小,嗚嗚嗚……”跪坐在一側的年輕婦人也低頭垂淚啜泣着,她懷中抱着個孩子,正是想學走路的時候,咿咿呀呀地伸着雙手想要掙開婦人。
然而平日裡被家人捧在手心兒裡的娃娃此時也無人顧及了,堂中只哭聲一陣蓋過一陣。
苗娘子站在那裡,望着白布下露出的一隻青白浮漲的手掌,神情有些怔怔。
她髮髻有些散亂,左臉上還有着巴掌印和抓痕。
“大嫂,你還有浩兒,還得看着浩兒長大呢……你可不能垮下!”另一名生着張榮長臉的婦人拿帕子擦去眼淚,安慰着悲痛欲絕的苗母,“慶林在水裡泡了足足兩日了,還是早些讓他入棺爲好……”
苗娘子聞言忍着淚,張了張乾澀的嘴,看向苗母:“娘,嬸孃說得對,讓慶林入棺安息吧……”
“安息?”苗母擡起頭直直地看着她,紅腫的眼睛裡滿是怨恨:“你這個害死他的人還好好活着,他怎麼能夠安息!”
說着,手撐着地爬坐起身,猛地朝女兒撲了過來,抓着女兒的肩哭喊着質問道:“你告訴我,他怎麼能安息!”
“他求了你多少回!那二百兩銀子,竟比你親弟弟的命還重要嗎!”
“你的心怎麼就這麼狠?”
“如果不是被那些追債的人逼急了,他怎會冒險跳進河裡!”
“臘月寒冬,我的慶林該有多冷啊……”
“你害死了我的兒子,是你這白眼兒狼害死了我唯一的兒子!”
苗母哭着罵着,又要伸手去抓撓一動不動由她打罵的苗娘子。
“大嫂,你冷靜冷靜……”苗家老二媳婦方氏上前拉住苗母一隻手臂。
苗母猶不甘心,幾近怨毒地瞪着女兒:“老天真是不長眼,死的怎麼不是你這掃把星!”
一瞬間,苗娘子只覺渾身血液冷透:“娘……”
“別喊我娘!我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當初將你生下時,就該聽你爹的話,將你這賠錢貨給掐死的!如果沒了你,慶林現今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你就是來找我們家索命的惡鬼!”
苗娘子近乎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婦人。
這些話,當真是她的母親說出來的嗎?
她忽然想到許多——
幼時身邊總有長輩說她命好,不像她之後的那兩個妹妹,剛生下來就被按在水缸裡溺死了……
所以,生作女兒身,能夠不被掐死淹死,就已經可以被稱之爲“命好”了嗎?
是後來親事上的一次次不幸之下,母親的“包容”,弟弟的“撐腰”,才讓她潛意識裡慢慢不再去想那些不公。
她甚至也一度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能夠有這樣開明的家人。
可以往那些她眼中的“好”,當真是真的嗎?
或者說,那些好一直都是有前提的?
耳邊仍舊是誅心的罵聲,苗娘子再難忍受,一字一頓問:“當真是我害死了慶林嗎?”
苗母恨意沖天:“不是你還能有誰!”
苗娘子轉而看向方氏:“嬸孃也這樣認爲嗎?”
方氏欲言又止,表情複雜,朝她使着眼色:“少婷,慶林剛出事,你就別再惹你娘傷心了……”
“是啊,又是我不懂事了。”苗娘子諷刺地笑了一聲,遂看向跪在那裡的年輕婦人:“弟妹,你也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嗎?”
“我豈敢這樣說阿姐……”年輕婦人聲音哽咽沙啞,低低地道:“可那日我分明也私下求阿姐了,只當借我們二百兩銀子應急……阿姐卻也不肯……”
“借?你們‘借’過的銀子,何時還過一回?”
年輕婦人聞言一噎,眼淚愈發洶涌:“慶林剛走,如今阿姐是要同我孤兒寡母算賬了麼!”
苗母又要撲上來:“我怎生了你這麼個討債鬼!”
方氏緊緊將她拉住,勸說着,並朝苗娘子搖頭示意。
苗娘子卻向年輕婦人又走近了一步:“我再問弟妹一句,浩兒週歲宴時的禮錢都在何處?”
“……早花光了,且不說一家老小的嚼用,單說慶林喝酒賭錢就是填不完的窟窿,哪裡還能有什麼富餘?”
“你也知是填不完的窟窿,所以這窟窿理所應當就該我來替他填,對嗎?”
“夠了!”苗母大聲呵斥着。
苗娘子轉過頭對上那張神情猙獰的臉龐:“我還要問母親,當真拿不出二百兩銀子來嗎?這些年來逢年過節,我孝敬您的銀子都去了何處?”
苗母咬着牙:“你說這些話到底什麼意思?我們若有銀子,豈還會求到你這尊大佛頭上!”
苗娘子聞言再不多說什麼,忽然轉身穿過內堂門,往裡院走去。
身後的罵聲她全然不理,徑直去了苗母的臥房,將被褥掀開卷起,打開牀板下的箱格,取出了一隻匣子,返回前堂。
“啪!”
苗娘子將那隻上着鎖的匣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匣子生生被摔開,其內碎銀、銀票,乃至一些金飾全都散落開來。
堂內登時一靜。
苗母嘴脣一顫,氣得渾身顫慄:“你……”
“便是近兩年來鋪子生意不錯,可賺來的銀子大部分我都拿回了家中,二百兩銀子於我而言幾乎是全部的積蓄——若說不肯將全部積蓄拿出來替一個賭鬼還債便是殺人,那母親何嘗不是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我曾說了多少次,不能再叫慶林賭錢,母親表面應下,背地卻一味溺愛縱容!待他欠了賭債時,便軟硬兼施地逼我替他去還,一次兩次,母親吃定了我每一次都會心軟……只一次未依,便成了母親口中的殺人兇手了!”
“我已問罷了前後經過,慶林之所以溺亡,無力上岸,是因爲他喝了許多酒!一個一事無成,欠着一身賭債還要去買醉的人,如此不知愛惜己身,憑什麼讓我來替他的死擔責?”
“且他已離家整整兩日,你們今日纔出去尋他,如此縱容無度,全無分寸,出了事又有什麼資格來怪我?”
“爹去的早,我曾立誓不再嫁人,除卻那些謠言之外,更是有心替娘分擔家中……慶林成家生子,哪裡不是我在幫襯?”苗娘子眼中含淚看着苗母,幾乎一字一頓道:“可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人——且他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
“你……”苗母胸口劇烈起伏着,伸手指着她,嘴脣哆嗦着一時說不出話來。
“少婷啊,死者爲大,你怎能當着你弟弟的屍骨說這般難聽的話……”
方氏勸道:“且都說長姐如母,你身爲姐姐,理所應當要爲弟弟操心的,都是一家人,說這些豈不生分?你娘她纔沒了慶林,你這做女兒的可斷不能再叫她寒心了啊……”
“好一個長姐如母,死者爲大……所以這便是母親待我肆意打罵,將慶林的死歸到我頭上來,甚至咒我去死的理由嗎?”
苗母抓起一旁的茶壺,重重地砸了過去。
“……你給我滾!”
茶壺重重砸在苗娘子右肩處,滾落腳下摔得粉碎。
“滾出去!我全當沒生過你這個掃把星!”
苗娘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轉過身,如何走出的家門——如果她身後這座宅子還能被稱之爲“家”的話。
天色已經暗下,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雨珠。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外許久,忘了擡腳。
直到一道急促的聲音忽然傳來——
“苗娘子!”
她怔怔擡頭,只見風雨中有人朝她快步奔來。
“傷到哪裡?可要緊?”
柳荀也未提燈,昏暗中瞧不清她具體的模樣,尤爲焦灼地問。
他聽夥計小哥說了,今日清早,苗母忽然找去包子鋪中,當衆衝上前打了她,發了瘋一般。
她弟弟……淹死在了河中被人發現了屍首。
苗娘子遲緩地搖了搖頭:“沒事……”
柳荀看一眼她身後的家門,忽然握起她的手,拉着她轉身走向雨中。
二人回到了包子鋪。
柳荀將苗娘子帶到後院堂中,然而她彷彿丟了魂魄,問什麼都沒反應,也不肯去換衣。
柳荀唯有道了句“失禮了”,將人按進椅子裡坐下,而後手忙腳亂地四處翻找起來——
點了火盆,燒了一吊壺熱水,塞了湯婆子給她,又取了棉巾替人擦頭髮,左右未尋到披風,乾脆抱了牀被子將人圍裹住。
末了,又跑去院內,將拴在院中棗樹下淋雨的大黑狗牽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廚房極快地捯飭了一盆狗食送過來。
大黑狗搖着尾巴埋頭狂吃起來。
從柴房出來的一瞬,柳先生腳下一頓,重重一拍腦門兒:“……我這都在亂七八糟忙些什麼?”
忙昏了頭的柳先生趕忙跑回後堂,被裹在椅子裡的苗娘子像是終於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卻是聲音乾啞而輕緩地問:“認識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麼嗎?”
柳荀點頭:“苗掌櫃全名苗少婷。”
“先生博學多識,該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這本書裡多民生,可能看得會有些上火,大家先忍忍,咳,相信我,這火會消下去的。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