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感性的是他
“當年我阿孃有孕時,正值我家中祖父於北地領兵征戰。那時祖父被奚人圍困,下落不明,消息傳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牆出府,獨自離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訊。此事不知怎麼被阿孃察覺了, 阿爹在前面走,她帶着八月身孕跟在後面——”
說起父母這樁之後被家中人反覆提起公開取笑處刑的舊事,蕭牧眼底有些澀然笑意:“待二人趕到北地,祖父已經轉敗爲勝,解了困局——阿孃就這麼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條件不足, 便在附近的鎮子上尋來了一位年輕的乳母。乳母彼時剛與丈夫在戰亂中失散,數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 雖是個遭遇不幸的可憐人, 骨子裡卻樂觀豁達,因此與我阿孃極爲投緣。”
他緩聲說着,衡玉靜靜聽着。
“後來回京時,乳母也陪同在側,直至我三歲那年,北地傳來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輾轉被編入北地駐軍當中,乳母便趕回北地與之團聚。只可惜好景不長,剛結束這段長達三年的生離不久,便是死別。”
“此人因傷病過世後,乳母便獨居北地,其間同我阿孃一直未曾斷過書信往來。”蕭牧話至此處,微微一頓,才往下道:“直到後來我家中出事,乳母輾轉尋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舊部詢問情況——自我現身與她相見之後,乳母便成了親母。”
“與我以母子相稱,讓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飾過往,這些皆是母親主動提及。爲了不讓他人起疑、將此事做到滴水不漏, 母親做了諸多改變與付出,一步步到今日,這八年的路,她走得極不容易。”
衡玉聽得心中頗觸動。
自從開始懷疑蕭牧的身份後,她便想過蕭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麼人才能做到這般細緻真切——現下看來,這份母子之情從始至終都不是演出來的。
“那侯爺的樣貌呢,又是如何掩飾的?”她又試着問了個相對而言不大緊要的問題。
“起初是掩飾,之後便是徹底改變了。”蕭牧半垂下眼睛:“彼時嚴明初習得此改變容貌之術,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
衡玉想象不到所謂改變容貌之術具體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個人褪去原有模樣的手段,必然會讓人經歷一番痛苦折磨。
她未有也未敢細問,片刻後,才道:“所以嚴軍醫是知情者,那嚴軍師想必也是了?”
蕭牧道:“嚴軍師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衛,起初逃離京師之際,是他帶着嚴明替我引開拖延了追兵, 險些爲此喪命。”
衡玉不由瞭然:“如此也難怪嚴軍醫將侯爺的命看得這般重,說話又這般硬氣了……”
想到嚴明的硬氣程度,蕭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虧欠他們太多,卻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侯爺這般想,就如同從不照鏡子一般——”衡玉篤定地道:“他們肯這麼做,一定是因爲侯爺值得啊。”
在時家這座大山已經轟然倒塌之時,讓這些人卻仍甘願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說自己何德何能呢?
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廟中的那名少年:“嚴家父子很了不起,蕭伯母很了不起,侯爺也很了不起。”
他待身邊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裡的。
而他所擁有的不止是善——
昔日身爲“時小將軍”時的榮光,或可說是他的祖輩父輩積累而來的蒙蔭。
但成爲如今這位穩握北地兵權的營洲節度使、功績名留青史的蕭將軍,卻是憑得他自身之力。
他是了不起的,此一點毋庸置疑——卻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她明白他爲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時她只有九歲,多年來尚且難消自責,更何況是他。
只說別人的付出,只說對別人的虧欠——
可他自己,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過來的呢?
關於此,他隻字未提。
衡玉也沒有試着去問,她往火堆裡添了些枯枝後,便朝那虛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爺,烤烤火吧。”
知他動作艱難,她傾身,小心翼翼地將他雙手擡起,託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掌心裡、虎口處皆有粗糙的薄繭,涼得刺骨。
“烤一烤就暖和了。”衡玉笑着看向他。
女孩子凍傷的臉頰被火光映得發紅,一雙澄澈的眼睛裡彷彿也有火苗在閃動。
蕭牧察覺到自己被女孩子輕輕託着的冰冷麻木的十指,漸漸在恢復知覺,如冰封了一整個漫長冬日的長河,被喚醒復甦。
手臂也有了些力氣,他將雙手拿離,反過來將她的手捧在了手中。
衡玉不由一愣。
蕭牧垂眼看着她:“你一直在下面這麼託着,不覺得燙嗎?”
燙?
衡玉忽覺被燙得臉頰都熱了,趕忙縮回手放在膝蓋上:“是……挺燙的。”
蕭牧看似漫不經心地翻轉着手掌烤火,微微動了動嘴角,眼尾溢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四下安靜了片刻,只有樹枝被燃燒的響動。
“侯爺,其實我方纔未有完全說真話。”好一會兒,衡玉忽然說道。
蕭牧轉頭看向她。
“侯爺問我爲何去而復返,實則不單是想救侯爺,更因爲我疑心那些欲對侯爺不利之人或與我追查之事有關——”
蕭牧問:“那方纔爲何不曾一併言明?”
“想等和侯爺相認之後再說,方不顯得冒昧嘛。萬一侯爺不願與我相認,那些舊事便也不好與侯爺提起了。”衡玉坦誠地道。
蕭牧“哦”了一聲:“所以,你之所以想要相認,是因有消息要與本侯互通互換,用得上本侯。”
果然,這就是隻滿腦子彎彎繞繞的狐狸。
衡玉輕咳一聲:“也不全是,到底咱們剛共同經歷了一場生死,劫後餘生,人總是會感性一些的。”
蕭牧又“哦”了一聲。
感性的那個人好像是他。
但還是頗有些認命地道:“那便說說你在查的舊事吧。”
“還是八年前我阿翁之事,那晚於山中劫殺我們的人,並非尋常山匪——”衡玉收起了隨意的神色。
而此時,天光已經大亮的洞外,隱隱有人聲忽然傳來。
“你們幾個,去前面看看……”
“快……”
衡玉聞聲神色微緊:“侯爺,有人來了。”
而來人是敵是友尚不好說。
蕭牧已經收回烤火的手,握起了身側染着血跡的長劍,支撐着站起身來,面向洞口方向,將衡玉擋在身後。
衡玉也拿起了那隻袖箭,迅速地站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