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願此明日無盡時
“不,是蕭侯爺過來了……”翠槐壓低聲音說道。
衡玉聞言忽地張開眼睛,一個激靈坐起了身來,一瞬間睏意全消。
蕭牧來了?
他一箇中毒在身不宜走動的人親自過來作甚?
“快替我更衣。”衡玉下榻,匆匆道。
她此時僅着中衣,頭髮也是剛絞乾披散着。
吉吉翠槐二人很快替她穿好衣裙披上裘衣,正要梳髮時卻見衡玉隨手抓了根淺藍緞帶,邊將一頭青絲匆匆束在腦後,邊往外走去。
夜中寒涼,他如今最是懼冷——
衡玉小跑着出了院子,院外那棵早已禿了的銀杏樹下,站着身披大氅的蕭牧。
他的身形因清減而愈顯頎長,月華傾灑下,白皙面容若冷玉。
她跑到他身前:“侯爺怎親自過來了?可是有要緊事?”
蕭牧“嗯”了一聲,道:“將手伸出來。”
什麼要緊事是需她伸手的?
衡玉無端想到幼時犯錯被父親打手心時的情形,猶豫了一下,適才伸出左手。
蕭牧:“另一隻——”
見他神色認真,語氣卻透着少見的溫和與耐心,衡玉便也照做了。
月色下,隨着少女將手伸出的動作,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了一截雪白皓腕。
另一隻修長微涼的大手將她的手託握住,藉着院前燈散發着的暖黃光芒,可見那纖細手腕上方的紅腫之色分外醒目——
蕭牧看了片刻,方纔開口。
“疼嗎?”
“疼啊。”衡玉答得毫不猶豫,“都要擡不起來了,連今日晚食都是女使伺候着用的——”
這種情形下,按說是要答一句“不疼”的,但她歷來也算不得太正常的那一類。
她語氣裡甚至有些誇張,蕭牧擡眼看她:“知道疼,還要如此不分晝夜地畫?”
衡玉輕輕將手抽回,露出笑意來:“知道疼是好事啊,此前忙起來是顧不上疼的,如今做成了此事,便有了心思矯情自個兒了。便是疼,也是心安理得的疼——況且,我若說不疼,侯爺萬一覺得無關輕重,不承這份人情了呢?那我豈不是要白白辛勞了。”
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知道謙遜客氣爲何意,更是半點沒有做好事不圖回報的覺悟。
蕭牧有些想笑,語氣卻尤爲認真:“這份人情,我記下了。”
衡玉滿意點頭:“那侯爺可得好好想想要如何回報。”
蕭牧也點頭:“嗯,你也好好想想,想要什麼回報——”
言畢,二人相視間,眼底皆忍不住現出了笑意。
方纔所言,皆是心照不宣。
蕭牧此時纔算給這場對話一個清楚的起始:“吉畫師早已察覺到本侯中毒之事了,對嗎?”
“侯爺也早就察覺我已經察覺了,對嗎?”衡玉反問。
仔細回想,他其實並未像對待其他人那般來防備她,便是剛毒發罷,也會照常見她。
這絕不是真正提防的姿態。
“是知道你知道了。”蕭牧的視線再次落到衡玉的衣袖處:“但不知你做了這些。”
“那侯爺想過要殺我滅口嗎?”衡玉有些好奇地問。
蕭牧看着她,搖了搖頭:“從未。”
在他看來,此等事非是可以拿來玩笑的,因而答時尤爲認真。
衡玉嘴角彎起,感慨道:“那我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可以的,如此也不算是多管閒事了。”
他的值得,是值得在方方面面的。
如此值得之人,世間少見。
“拿着。”蕭牧將一隻瓷瓶遞了過去。
“已讓嚴軍醫看罷了,也拿藥油揉過了。”衡玉說着,卻還是接了過來。
“嚴明如何說?是否會留下後遺之症?”蕭牧問。
“雖的確也十分辛勞,但後遺之症倒是不會的,好生休養一段時日即可。”
聽她時刻不忘強調辛勞二字來邀功,蕭牧無聲笑了一下,嘴角噙着一絲笑意道:“世人皆知,你獨承得晴寒先生畢生書畫造詣之靈氣,若當真因此留下病症,莫說那些畫壇士人了,便是母親怕也饒不了我。”
衡玉順着他的話點頭:“照此說來,侯爺可是險些間接釀成大過。如此可一定要好起來,纔不枉擔了這般風險啊。”
蕭牧“嗯”了一聲,很是配合地道:“於活下去此一事之上,本侯定盡力而爲。”
不枉擔了這風險——
亦不枉她此番用心,如此努力想要替他保住這條殘命。
“姑娘……”
此時吉吉放輕腳步走了出來,爲不打攪二人說話,聲音都壓得小小的,將一隻手籠遞給衡玉後,便退回了院中。
眼看着侯爺還不走,她擔心自家姑娘會凍手,嚴軍醫說了,姑娘的手腕受不得寒氣。
蕭牧下意識地看向那隻手籠,不禁一愣。
“……同之前那隻,是一對?”他忍不住問。
所以,那位韶言郎君特意做了成雙成對的東西贈予她嗎——
蕭侯沉思間,衡玉答道:“倒也不能說是一對,這只是翠槐剛做成的,是之前剩下的料子。”
蕭牧:“??”
見他表情凝滯,衡玉試探問:“侯爺若喜歡,不如這隻也拿去?”
蕭牧:“……”
倒也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見她似要摘下來,蕭牧忙道:“……不必了,一隻便夠了。”
隨後,看着她鬆鬆繫着的青絲,有一縷散落在頰邊被風揚起,蕭侯壓下內心複雜感受,道:“起風了,進去吧。”
“那侯爺也快些回去,莫要着了寒氣。”
蕭牧點頭。
衡玉便轉身往院中行去,走了數步,又回頭。
見蕭牧仍站在原處,她揮了揮手,笑着道:“侯爺,明日見。”
蕭牧頷首,眉宇間也有一絲笑意:“好,明日見。”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院內,他擡頭看向當空皓月,早已對這世間萬物不存眷戀的人,此時忽有些縹緲的願景自心底升起。
願此明月長存。
願此明日無盡時——
……
此一夜,衡玉難得一夜無夢,酣睡到天明。
次日起身,更覺神清氣爽。
“今日這是不畫了?”蔣媒官瞧見人自房中出來,一臉笑意地問。
這笑意自然是事出有因——昨晚蕭侯來此之事難逃蔣大媒官的耳朵。
“畫成了,歇一歇手。”衡玉隨口答着,雙手藏在手籠內,面上有些慵懶笑意。
“是該歇歇。”見她下了石階,蔣媒官問:“還未用早食呢,這便要出門去了?”
“就是出去用早食啊。”衡玉腳步輕盈走了下來:“一連關了這數日,可是要將我悶死了,難得有半日清閒,去妙娘子那兒吃包子去。”
“那咱們做個伴兒!”
“大業”穩步發展,蔣媒官的心情也頗放鬆,上前挽了衡玉一隻胳膊:“正好去同妙娘子對一對納徵的章程!”
甘妙已經脫離了苗家,一應親事流程細節,便直接同她本人商議了。
至於男方這邊麼,這位柳先生也是個無父無母的,是以也往往是與他直接商定。
若需“兩家”坐下來共商時,那就更簡單了。
前是喜事喪辦,今是親事親爲,蔣媒官做了這麼多樁媒,這般體驗倒還是新娘子上轎頭一遭。
“今日吉姑娘和蔣媒官是來巧了,鋪子明日便不開門了,要爲年節準備了。”包子鋪內,甘妙笑着說道。
她如今周身都透着灑脫自在之氣,精神氣態較之從前也愈發舒展年輕了。
衡玉道:“新年將至,妙娘子是該好好辭舊迎新。”
甘妙笑着點頭。
順水很快將熱乎乎的包子端了上來。
自兵役案傳開後,順水小哥便也意識到了一個事實——自家掌櫃的並非那命硬剋夫之人,無論是從哪個層面來說。
如此之下,家裡人免不得勸他回去。
這兩日,順水小哥正猶豫着要如何與自家掌櫃開口。
衡玉與蔣媒官說笑間,包子吃到一半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來兩籠包子,一碗蛋湯——”
年輕男子帶着小廝走了進來,邊拿摺扇掩着臉打着呵欠。
“巧了,這不是我家小十七麼!”
晏錦一個呵欠打罷,視線掃到了衡玉,立即走了過來。
“蔣媒官也在,晏某這廂有禮了。”晏錦滿臉笑意地行了個禮。
“是晏郎君呀,快快請坐,一起吃便是了!”面對這位人傻錢多的郎君,蔣媒官十分熱情。
“既是蔣媒官相邀,那晏某就不客氣了。”晏錦一屁股在與衡玉相鄰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氣,衡玉恍然道:“我道你怎起得這樣早呢——”
合着是夜宿花樓,酒醒覓食來了。
晏錦朝她“噓”了一聲,側頭靠近她小聲道:“且指望着蔣媒官替我做媒呢,休要壞我名節……”
蔣媒官全當沒聽着,笑着催人吃包子。
一頓早食吃罷,從鋪子中出來之際,晏錦擡頭看了眼天色,道:“今日會落雨,小玉兒,你趁早回了侯府去,可莫要再出門了,免得受了這冬日裡的溼寒之氣。”
衡玉也擡起頭:“這天色倒也不算陰,你怎知一定會落雨?你還懂天象測陰晴麼?”
“天象倒不懂。”晏錦拿摺扇敲了敲腿,笑着道:“全仗着這條腿年幼時落下的病根兒,只要它一疼,那必然是要下雨的。”
此事衡玉倒第一次聽他提起,便問:“你幼時不該是被嬌寵着長大的小公子哥兒麼,怎會落下如此嚴重的病根兒?”
嬌寵長大?
晏錦眼底微凝一瞬,旋即笑了起來:“是啊,可誰叫我不聽話呢!嘖,這人啊,還是要聽話些,方能少吃些苦頭……”
幾人邊說話邊走遠,身影很快被街上行人淹沒。
……
衡玉回到侯府之後,又睡了一場午覺,彷彿是要將前幾日缺的覺補回來。
“姑娘,該醒醒了,得起來更衣準備去裴府了……”吉吉掐着時辰將人喊醒。
衡玉打着哈欠坐起身來,有些迷迷糊糊地問:“落雨了嗎?”
“沒見下雨,方纔倒是有太陽冒出來了呢。”
“晏錦這腿也不靈啊……”衡玉伸了個懶腰,隨口說了一句,便下了牀穿衣。
她與蕭夫人一同出了侯府,上了備好的馬車。
“今晚景時也是要去的,他要晚上一些,咱們女眷先過去熱鬧熱鬧。”馬車內,蕭夫人握着衡玉一隻手,笑着說道。
春捲和嬤嬤對視了一眼。
夫人性子直,最不喜歡和那些貴婦人打交道,從前這等需要應酬的場合,夫人是一概不會到場的。
至於此番爲何而破例,倒也不難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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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自家夫人拉着女孩子的手不捨得放,眼中甚至隱隱有些期待的模樣,春捲悟得很徹底——這是衝着炫耀未來兒媳婦去的。
身爲蕭侯爺的母親,蕭夫人身份在此,此番賞光前來赴宴,叫裴家夫人竇氏喜出望外,聽得下人來稟便帶着一羣女眷去了前頭將人親自迎進廳中。
在一片珠翠環繞和奉承聲中,蕭夫人挽着身側少女的手臂,面上掛着得體笑意。
衆人難免好奇那少女身份,竇氏見狀適時地道:“諸位怕還不知,這位吉姑娘是打京城來的畫師大人,更是晴寒先生的親孫女!”
北地之處,後宅女眷也並非都清楚晴寒先生是何人,但此情此景下,縱然沒聽過,自然也要做出聽過的模樣來。
一時間,那些奉承聲便都落在了衡玉身上。
有誇她出身好的,有誇她樣貌好的,還有些不着邊際的誇她什麼福氣好——
衡玉微笑着迴應這些場面話,直到臨近用宴的時辰,入了席坐下,耳邊纔好歹清靜一些。
她的視線在女眷席上轉了一圈兒,不免覺得有些奇怪——怎到現在都不見作爲主家的無雙姑娘露面?
此時,今晚的壽星裴定出現在了衆人的視線裡。
裴刺史來到廳中主座的位置,剛面對來客笑着說了兩句場面話,便有一名僕從快步走了進來,不知上前稟了句什麼,只見裴刺史立時略顯惶恐地離了座。
“蕭侯爺到!”
隨着廳外的下人一聲高唱,廳中的賓客頓時沸騰起來,紛紛起身。
衡玉也要跟着站起來,卻被蕭夫人輕按住了肩膀,將幾粒剝好的松子兒遞到她手裡:“咱們自家的人,有甚好給他做面子的?嚐嚐這松子兒……”
很肥的一章,大家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