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室難爲
陽春四月,萬木蒼翠,樹繁花豔,陽光煦暖,吏部尚書告老,張致遠月前已經正式接替了尚書之職。然上臺後第一件事卻是對上江南科場舞弊案,江南科考舞弊案拖了半年,雖有定論,但其中兩江總督、江蘇巡撫互參,覺得欽差的話不可信,總督的話不可信,今上要親自審理這個案子,以平江南士子之心。
皇上親自手書了一道文書,下令將此案的全部案卷、奏章調來,直送勤政殿,由皇上自己御覽後定奪,然三天後皇上在案卷上批示:“江南科場一案,督、撫互參,欽差寡斷。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斷,令九卿、詹事、科道共同會審,澄清其中不明之處。”
六部、九卿會審,可是本朝最隆重的審案方式,這所謂九卿會審,即由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尚書共同審理,最後由皇帝審覈批准的制度。自從太祖以來,這樣的大審僅有少數幾次,因此消息傳來,京師立刻轟動了。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猜測着審理的結果。而六部九卿官員卻忙得團團轉,皇上爲一件科場案居然壓下了四位欽差的結論,這在皇上登基以來還是第一次,因而會審大臣都有些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皇上不高興。
張致遠作爲吏部尚書自然是翻閱了全部案卷,暗自琢磨這件事,等到家竟是已近黃昏,吃過飯,安寧親自端了茶來,讓屋子裡伺候的丫鬟下去,見張致遠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由得問道:“可是在煩憂江南科考舞弊案?”
張致遠點頭,安寧笑道:“六部九卿會審,可真隆重。連我都有耳聞。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來聽聽,捋清下思緒。”
張致遠心道也好,就和安寧將這整個案件娓娓道來。原去年十月江蘇巡撫奏明江南鄉試出現舞弊大案,皇上震怒。令戶部尚書崔正、漕運總督吳鵬翮爲欽差大臣,快刀斬亂麻,徇私舞弊的副考官以及涉案閱卷官供認不諱,本案情脈絡清楚,然節外生枝,行賄舉子賄金是由前任巡撫的親隨李奇代送,一半卻交給了兩江總督沈沁。
沈沁卻認爲犯人信口雌黃。攪擾公堂,這李奇有人指使,然督撫一個要審,一個要打,公堂氣氛立刻緊張起來。但兩位欽差耳語後卻宣佈這李奇誣陷朝廷重臣,罪不容誅,且將他重鐐收監,嚴加看管。言明案情已明。然巡撫張伯行卻認爲未水落石出,要查探下去。
巡撫張伯行上奏摺彈劾兩江總督受賄的同時,兩江總督也上奏摺。參劾張伯行挾嫌誣陷封疆大吏,監斃要犯。折中列出張伯行七大罪狀,僅其中私刻書籍、謗誹朝政一條就足夠滅門之罪。
話說到這兒,安寧很明顯的是感覺到張致遠話裡的偏向,笑道:“老爺,這張伯行是何人?若無這巡撫的話,這科考案可就‘案情已明’了。”
張致遠嘆道:“這江蘇巡撫卻是個清廉之士,皇上曾多次當衆稱讚他是一個‘一錢不要’的清官,前年皇上南巡時當面提擢他爲福建巡撫,並賜了“廉惠宣猷”的榜額。張伯行果然不負聖望。在福建政績卓越,才改調爲江蘇巡撫。”
安寧笑道:“老爺不知道吧,那欽差大人中的戶部尚書崔正崔大人和兩江總督是兒女親家啊?所以欽差大人才不會追到總督大人頭上的。”
安寧說的不錯,當初欽差大人在會審後就曾私下找到江蘇巡撫張伯行,勸說他‘得饒人處且饒人’,還讓他想想深究下去的後果。有礙朝廷命官的聲譽,況且如果查不出總督的破綻來,那巡撫使自己置於何等地位?這些話既有規勸也有威脅,然這江蘇巡撫卻是一意孤行,纔有了接下來的後續。
張致遠聽了安寧的話,頓了下,才接着說接下來的發展。皇上收到奏摺後,雖犯起躊躇,但一心要將江南科場案查個水落石出,將巡撫和總督都解任,減少干擾,嚴令欽差二人將科場案和督撫互劾案一併加速審清,他明確表示案中不管牽進何人也要徹底究清。然事情又有了變化,原李奇將一半賄金交給了知縣潘傑,這潘傑卻突然在監中自縊身亡,造成了死無對證的局面。
皇上大怒,一面令欽差二人火速將勘察的結果呈報,一面令安徽巡撫暗中查訪潘傑的死因。進退維谷的欽差二人,尤其是崔正,簡直是如坐鍼氈,畢竟根據案情的發展,他們都明白總督逃脫不了受賄的嫌疑,若是案情坐實,崔正難免瓜田李下之嫌,不知會招來什麼災禍。商議後決定採取拖延的方法,等時間一長,江南士子的氣憤平息下去,再採取個折中的法子,懲處幾名小官結案了事。然江南明心鼎沸,此二人也坐不住了,結案了上奏摺:“總督參劾張伯行指使證人,誣陷大臣及私刻書籍誹謗朝政都查無實據,張伯行參劾總督受賄出賣舉人功名之事也屬虛妄。但張伯行心性多疑,無端參劾總督,造成督撫互劾,江南大譁,照律應予革職。”
安寧輕笑道:“死無對證,殺人滅口,這不是進一步將總督受賄的事坐實了麼?那皇上信誰的?”
張致遠看完卷宗也覺得晦暗,喝了一口茶道:“皇上將崔正的奏摺留中,另外再派戶部尚書、工部尚書爲欽差,重新審理此案。”
這二位欽差到揚州行轅後的事,安寧倒聽安夫人在來信中提到過,這兩位欽差到了行轅後閉門不出,誰也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這兩位欽差也是知道攤上一件費力不討好的差事,畢竟像江蘇巡撫那樣清正廉明不顧忌自身爲國爲民的官員着實不多。他們很清楚,這件案子怎麼斷都會惹來麻煩。如果認真察理實情,不但要得罪一個總督,還要得罪兩位前任欽差。如果草草了結此案,江南民怨不能平息,皇帝也不會答應。“那結果呢?”
張致遠說了,安寧心道這兩位欽差還真是八面玲瓏,原來他們只是在案卷上下功夫,想法補上原卷的破綻,然後再擺出一副雷厲風行的樣子,公開審訊一批人犯,才能維持住原判,實際上也就是抱住了崔正的面子。至於張伯行,五年前還只是安徽省的一個小小的臬臺,不知怎麼被皇上看中才青雲直上連升三級,許多人對他心懷嫉妒,拿掉他並沒有什麼後患可慮。說來說去不過是維持原判,犧牲掉張伯行。
事實也是如此,其實第二任欽差大人抵達揚州後,一面故弄玄虛,製造迷陣,一面早偷偷與總督沈沁串了氣,叫他儘量想辦法把可能出毛病的關節都堵塞好,以遮耳目。
二審的結果是嚴懲主考官和行賄者,給江南士子以交代,自然平息了一些人心中的憤慨。但同時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原判,總督與舞弊案無關,但審理不力受切責,這樣就堵住了一些人的嘴,這樣的話江蘇巡撫張伯行革職的處分就不會有更多的人反對。但他們沒有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張伯行,死也不肯接受這個裁決,又給皇上寫了一道奏疏,就是這道奏疏,竟徹底推翻了四位臺閣重臣的原議,纔有了現今皇上要六部九卿會審。?“那老爺看了卷宗後發現問題了嗎?”安寧問道。
張致遠點點頭,道:“知縣潘傑是在重鐐監禁下自縊身死的,但既無仵作的驗屍佐證,又沒有獄吏的詳細報告,死因顯然不明。李奇是活着的唯一一個重要證人,卻又於兩個月前充軍了。其餘口供,雖然大體一致,但仔細分析卻有若干不能自圓其說之處。”
安寧擺弄着雙手,目光盯着粉潤的指甲,目光閃動,微挑着眉道:“這科場舞弊案忽而明朗,忽而晦澀,几上幾下,撲朔迷離,如今六部九卿來會審,說句不中聽的。如果推翻原判,無異於開罪了三位尚書,兩位總督;但如果維持原議,皇上的硃批等於白寫,弄不好的話指不定會丟官呢,正如俗話說的‘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老爺這尚書還真是不好做啊!”安寧皺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離她當初要做舒舒坦坦的做米蟲的航道越偏越遠啊,沒想到大老爺出任吏部尚書後面對的就是這件錯綜複雜,涉及面廣的江南科場舞弊案啊。也不知道大老爺現在作何想法啊,她總覺得大老爺就單單坐在那兒,榮辱不驚的,就覺得他十分淡定從容,連她都不自覺地沉澱下來,難道說事情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嚴峻嗎?“老爺,您是怎麼想的?”
張致遠皺眉,安寧反射性的問道:“事情很嚴峻嗎?不會是要掉腦袋的吧?”
張致遠無奈,哪有妻子會盼着相公出差錯的?他思緒紛雜,最後只道:“這要看皇上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