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五回

傅城恆離開的第一個晚上,孔琉玥躺在牀上,怎麼睡怎麼不自在,明明之前她都獨自睡了那麼久,跟傅城恆重新同牀共枕也不過是最近的事,她且還沒習慣過來,照理說如今恢復到自己一個人睡,該更自在一些纔是。

可是她卻鬱悶的發現,她睡不着,無論怎樣都睡不着。她先還以爲是姿勢的問題,她本來習慣平躺,但因近來傅城恆總是堅持要抱着她睡,她於是改爲了側躺,想來定是傅城恆不在,她側躺着不習慣所以才睡不着的,她遂又改回了平躺。奈何平躺之後,她還是睡不着,將綿羊都數到上千只了,依然睡不着。

她就像是那個被小孩兒無意問了‘老爺爺,你晚上睡覺時鬍子是放在被子裡,還是被子外面啊?’問候後,晚上無論是將鬍子放在被子裡面,還是放在被子外面,都覺得不自在的長鬍子老頭兒一樣,不管是平躺,還是側躺,抑或是趴着,總之就是不自在,就是睡不着,因一直輾轉折騰了大半夜,直至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

於是早上起來時,眼瞼發青,面容憔悴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當下也不待珊瑚發話,孔琉玥自己就先吩咐小丫鬟道:“去給我取兩個煮雞蛋來。”讓人看見了她的黑眼圈,知道傅城恆隨時有可能從西山直赴戰場的人還可以說她是在爲傅城恆擔憂,關鍵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見了她這副樣子,還只當她是在閨怨呢!

待煮雞蛋取來,孔琉玥親自用絲帕裹着敷了一回,又淡淡的勻了宮粉掃了胭脂後,瞧着整個人總算是精神了許多,於是被簇擁着去了宴息處。

三個孩子俱已侯在那裡了,一瞧得她進來,忙都起身行禮:“母親!”

孔琉玥點點頭,命他們起來後,便吩咐擺飯。

母子四人寂然飯畢,被簇擁着一道去了樂安居。

太夫人和二夫人母子等人都早到了,正陪着老太夫人說笑。

孔琉玥忙領着孩子們上前給大家見了禮,又受了二夫人和傅錚等人的禮,方侍立在了老太夫人身側。

老太夫人因問道:“對了,可有給老大帶幾件厚點的衣服?西山別宮那邊要比京城涼快得多,尤其是早晚,他此番又是奉旨護駕,果真着了涼,再不小心過給了太子爺,可不是鬧着頑的。”

孔琉玥忙回道:“祖母放心,都備了的,連各色常用藥並各色專治跌打損傷的藥也備了的,都細細與玉漱琴臺交代過。”

老太夫人就滿意的點了點頭,“如此我就放心了。”

太夫人忽然笑道:“老大兩口子的確感情深厚,這不老大才走了一晚上,老大媳婦已是漚壞了眼睛,這還有兩個月呢,老大媳婦好歹放寬心些,須知他又不是去做旁的事,而是去做正事,孤枕雖難免,習慣了也就好了,說來老大也已經夠難得了,如今竟是半個屋裡人都沒有,不然此番去西山,也就不至於沒有人服侍了!”

又是‘孤枕’,又是‘屋裡人’的,說得初華傅錚等人俱是漲紅了臉,忙忙低垂下了頭去。

老太夫人見了,不由皺眉道:“你也是作祖母的人了,當着小輩們的面兒,亂說些什麼呢,也不怕人笑話你不尊重,況老大可是奉旨去護駕,不是去避暑享福的!”

這下紅臉的輪到太夫人了,“媳婦不過一時口誤罷了,請娘恕罪。”話雖說得謙遜,寬大衣袖下的指甲卻已深陷進了肉裡。

她原本是想奚落奚落孔琉玥,再趁機點點她善妒之事,讓老太夫人對她心生不滿的,畢竟她才過門一年都不到,卻將長房三位姨娘都送走了,她自己又未曾有孕,這樣的行止任是放在哪家,都會脫不了一個“善妒”的名聲,誰知道老太夫人卻反倒斥責起她來,還是當着滿屋子小輩下人的面兒,竟是半點顏面不給她留,可見這人的心要是長偏了,就真是再長不回來了,哼,讓她偏心,他們且走着瞧!

老太夫人畢竟沒忘記小輩們都還在,也不能太掃了太夫人的顏面,讓她在小輩們面前沒臉,因很快岔開話題,向孔琉玥道:“對了,說來再過幾日便是你表姐出閣的大喜日子,我年紀大了,如今天氣又熱,到時候就不去了,你就代我給她添幾樣妝罷。”命連翹,“去把鏡臺下那個紅漆雕花的盒子拿來。”

連翹應聲而去,很快取了那個盒子回來。

老太夫人接過打開,卻是一對赤金鑲寶石的鐲子,沉甸甸的,一看就值不少銀子,旁邊還有幾對南珠珠花耳環什麼的,“……也讓我沾沾喜氣。”說着將盒子合上,遞給孔琉玥。

孔琉玥忙雙手接過,滿臉感激的屈膝道謝道:“多謝祖母。”柱國公府自然也給老太夫人下了帖子,只不過老太夫人除了幾家親戚世交,旁的人家是一概不去的,柱國公府自然沒有那麼大面子請動她,不過,她能想着給尹敏言添妝,就已經是夠給尹家面子,也夠給孔琉玥做臉了。

一擡頭,卻見一旁太夫人正酸溜溜的看着自己,顯然是對老太夫人給尹敏言添妝之事很是不滿於心,只是因才被老太夫人出言給了沒臉,一時不敢再對着老太夫人表現出來罷了。

孔琉玥暗自冷笑一聲,看來某人是真好了傷疤就忘了痛了,就該讓她時刻都被打壓得喘不過氣纔對,不然她就有可能吃飽了撐着隨時沒事找事!

等到將衆人都打發了之後,老太夫人才與盧嬤嬤嘆道:“她也是四十幾快奔五十,兒孫繞膝的人了,怎麼卻是越來越糊塗了?”

盧嬤嬤笑道:“您當人人都跟您一樣,數十年如一日的靈醒通透呢?您也不必擔心,不是還有您老在一旁看着呢嘛,正所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況秋闈之後,四爺也該娶親了,太夫人生不出什麼大事來的,這個家也會一直平安興旺下去的!”

老太夫人搖了搖頭,“你哪裡知道我的心?年輕時罷,我是隻恨腦子不夠用,好些事想不明白,如今到老了倒是能想明白了,偏生精力又不夠用了……好些事明明就不想插手的,偏還是得親力親爲,年輕時爭權柄,到老來便只想將握在手裡大半輩子的鑰匙交出去,只可惜……”

頓了好半晌,方又道,“我是想着如今老大去了西山,指不定什麼時候……便會開赴戰場,若是家裡還不能安寧,叫他如何放心?尤其鎔哥兒如今又跟着孔氏在住,可乘之機多着呢,我不打壓打壓她,萬一她生出了什麼糊塗的念頭來,咱們家就要大亂了……我萬萬不能讓老大有後顧之憂!”

傅城恆雖有意瞞着老太夫人自己去西山的真正目的,以老太夫人活了七十幾年的人生閱歷和政治經驗,再結合一下朝中的形式,還有什麼猜不到的?只不過傅城恆既然怕她擔心不明說,她也就裝作不知道罷了。

盧嬤嬤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方道:“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罷,侯爺打小兒便精細,管保會毫髮無傷回來的,況這仗能不能打起來尚屬未知呢!”

老太夫人嘆道:“希望如此罷。對了,我打算這兩個月讓你過去照看鎔哥兒,旁的人,我都不放心……”

果真傅城恆上了戰場,那便是隨時都有可能送命的事,一旦傅城恆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傅鎔便是這個家全部的希望和未來了,也難怪老太夫人會想着派自己最信任的盧嬤嬤去照看他。

盧嬤嬤如何不明白老太夫人的心思?因點頭應道:“您放心,我一定會將鎔哥兒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我就是放心不下您老,怕旁人的服侍不合您心意。”

老太夫人笑道:“我身邊服侍的人多着呢,況白日裡鎔哥兒去了學堂之後,你也可以過來服侍不是?你就只管放心罷。”

話已至此,盧嬤嬤自是再無不從,“那我待會兒就收拾收拾去,晚間待您跟大夫人說了之後,我便過去蕪香院。”

這邊廂老主僕兩個正商議着,那邊廂蕪香院內,孔琉玥也正與樑媽媽說話,“……如今侯爺不在,若是三個孩子尤其是鎔哥兒有個什麼好歹,我們便是最大的嫌疑人,到時候便是不是我們做的,也變作我們做的了!我的意思,是這兩日就尋個由頭,將我們院裡的人梳理一遍,一來可以省得我們院子才一發生點什麼事,要不了半個時辰,闔府都知道了;二來嘛,自然就是要儘可能不給有心人以可趁之機!”

早在當日初華因小狗一事而與傅城恆發生了爭吵,卻很快就鬧得闔府皆知之時,孔琉玥就想做這件事了,老太夫人安在蕪香院的人她還勉強能夠容忍,畢竟老人家的出發點是好的,不像景泰居那一位,安插人在他們蕪香院,就純粹是爲了刺探監視他們,好一得了機會就挑撥離間甚至挑事!

樑媽媽聞言,鄭重點頭道:“夫人放心,這事兒我會處理好的,不會讓人挑理兒的!”

“你也不必太過小心,”孔琉玥見樑媽媽煞有介事的樣子,反倒笑了起來,“如今主持中饋的是我,要發落個把個丫頭婆子,還是易如反掌的,你就大張旗鼓的去做,也好趁機讓府裡那些還想着三房昔日怎樣怎樣的徹底認清楚形式!”

見樑媽媽一一應了,孔琉玥又問起初華和潔華來:“知道大姑娘和四姑娘這會子正做什麼嗎?”說來兩個小丫頭也夠可憐就是了,雖然錦衣玉食,金奴銀婢,卻成日價的被關在家裡,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不像她,再怎麼說也還有個閨蜜韓青瑤,還有華靈素和尹慎言,倒是比她們姐妹兩個強多了,看來以後得了機會,要多帶了她們姐妹出去走走,認識一些同齡的朋友纔是。

樑媽媽應道:“恍惚聽說大姑娘這幾日都在教四姑娘認字兒,想必這會子兩位姑娘都在東廂房呢。”

孔琉玥點點頭,起身道:“我瞧瞧去。”旁邊的珊瑚見狀,忙隨侍了上去。

主僕兩個方到得東廂房,就聽得初華的聲音傳來,“……錯了,這個字不是這麼寫的,左邊是三點不是兩點,你怎麼這麼笨,連名字的名字都寫不好?將來可怎麼樣呢?”明明是很清脆稚嫩的聲音,卻偏偏帶着幾分少年老成,由不得人聽了不發笑。

孔琉玥就忍不住抿嘴笑了起來,初華雖然彆扭,卻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就連彆扭都彆扭的很可愛啊!

門口侍立的小丫鬟已經發現了二人的到來,忙笑着朝裡叫了一聲:“夫人來了!”隨即殷勤的打起了簾子。

孔琉玥於是走進了屋裡。

果見初華和潔華正站在靠窗的長案前,潔華手裡還提着一支筆,可憐她個頭只比書桌高一點,要寫字還必須得站在小杌子上。

瞧得孔琉玥進來,初華和潔華忙都屈膝給她行禮,走到了她面前來。

孔琉玥點點頭,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初華的丫鬟忙麻溜的給她上了溫茶來。

“你這是在教妹妹寫字?”孔琉玥指了一下長案,笑向初華道,“你是個好姐姐,把弟弟妹妹都照顧教育得很好!”傅城恆吝於讚美三個孩子,她可是一點不吝於,只要做得好做得對,她是絕對不惜讚美之詞的。

或許是很少聽到這樣直接的稱讚,初華先是一怔,隨即便紅了臉,難得帶了幾分羞赧說道:“母親謬讚了,不過是我的本分罷了,倒是母親這會子過來,不知所爲何事?母親若是有什麼吩咐,不拘使了哪位姐姐過來說一聲便是。”

孔琉玥見初華這些日子以來雖待自己比前陣子少了些疏離,但依然是客氣有餘,親熱不足,也知道這事兒急不來,因微笑說道:“沒什麼事,不過順道過來瞧瞧你們罷了……”

話沒說完,忽一眼瞥見初華左臉上沾了幾點墨,方纔因她是側站着的,倒是不曾瞧見,臉上的笑便不自覺加大了幾分,“瞧你粗心得,臉上弄花了都不知道。”取了手絹在手,輕輕給她擦拭起來。

初華不由渾身一僵,攸地想起了那天在景泰居時的溫軟觸感,身體便不自覺的放鬆了下來。只可惜她還來不及再細細體會一次那種感覺,臉上的觸感就已經消失了。

孔琉玥面色微微有些尷尬,“那個,還是讓丫鬟打了水來你洗臉,手絹到底擦不乾淨……”心裡卻是懊悔不已,她怎麼就又忘了東南西北呢?初華不喜歡她的碰觸,她自己對碰她也不是沒有別扭,畢竟又不是真的母女,當姐妹還差不多,說來說去,都怪她手欠啊!

初華眼底就飛快閃過一抹失望,隨即笑道:“母親說的是!”

自有伶俐的丫鬟麻溜的去打了水取了乾淨絹子來,忙着服侍起初華來,孔琉玥則在問過潔華幾句話之後,趁機離開了東廂房。

到了晚上,孔琉玥領着三個孩子過去樂安居給老太夫人請安,讓她沒想到的是,老人家竟會當衆提出讓盧嬤嬤去蕪香院,“……盧嬤嬤跟了我幾十年,當年你們父親,包括老大兄弟幾個,王妃姊妹幾個,大多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如今老大媳婦你主持中饋已是擔子不輕,又要照看幾個子孩子,時間短了還沒什麼,時間一長,怕是難免捉襟見肘,我的意思,是讓盧嬤嬤打今兒個起就去蕪香院服侍,也好爲你分分憂,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所有人都是滿臉的錯愕。

讓盧嬤嬤去蕪香院,老太夫人這是在懷疑她……?這是孔琉玥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怒氣也隨着這個念頭的閃過,攸地浮上了她的心頭,老太夫人既然這般不放心她,當初又何必要主動提出讓三個孩子回長房跟傅城恆和她住去?就算那時候她料想不到傅城恆如今會去西山,畢竟內院的事還是她這個主母說了算,三個孩子與她相處的時間也只會比與傅城恆相處的時間多得多,她那般精明的人,不會想不到這一點,當初她都能信任她,如今如何卻做不到了?難道她當初的信任,其實是做給傅城恆看的?

念頭閃過,孔琉玥正想出言至少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讓老太夫人也知道知道,轉念一想,老太夫人此舉雖有防她之嫌,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卻是在幫她,畢竟除了她以外,府裡真正對傅鎔不懷好意的人並不是沒有,如今她派了盧嬤嬤去長房坐鎮,一來可以讓那些真正的有心人忌憚,二來果真傅鎔出了什麼事,便也怪不到她頭上了!

孔琉玥乍一聞得這個消息雖是滿心的不悅,至少面上還能做到不動聲色,太夫人的功力就淺得多了,滿臉的錯愕與不滿根本掩飾不住,但凡有點眼力價兒的人都看得出來。

讓盧嬤嬤去長房,老太夫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瞧出了他們母子的打算,所以在儘早防範?那可萬萬不行,他們母子纔有了初步的打算,老太爺便送了這麼個大好的機會到他們眼前,讓傅城恆一去西山便是兩個月,可見連老太爺都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的,這一次他們必定能成功!

可現在老太夫人卻提出要讓她身邊第一個得用、精明過人的盧嬤嬤去長房,不管老太夫人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就是在壞他們母子的事,她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說什麼也要讓老太夫人收回成命!

太夫人打定主意,正要開口,孔琉玥卻已搶在她之前笑吟吟的先開了口,“祖母愛惜孫媳和曾孫子曾孫女兒們,是孫媳和他們的福氣,孫媳就先謝過祖母的厚愛了!”

說着面露不安,話鋒一轉,“但只盧嬤嬤服侍了您老人家幾十年,府裡再沒有誰能比得上她服侍您服侍得精細,您讓盧嬤嬤去了蕪香院,您身邊怎麼辦呢?我們作小輩的倒要讓您老人家割愛,又如何能心安?”雖說她已權衡好了盧嬤嬤去蕪香院的利弊,但也不能讓老太夫人以爲要拿捏她是易如反掌的事。

老太夫人眼見孔琉玥眼裡先是劃過一抹不滿,但隨即便被瞭然所取代,知道她已泰半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暗暗點了點頭,這個孔氏,是真的很聰明,連她在她這個年紀時,尚且及不上她!

她正想開口,不想孔氏就已先開了口,話雖說得漂亮,話裡終究還是帶出了一二分不滿來,——這倒也是她預料中的事,畢竟沒有人會喜歡旁人平白懷疑自己,換了她也一定會不滿,不過,孔氏能做到始終面不改色,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以甩出某些人好幾條街了!

老太夫人就呵呵笑了起來,“我之前跟你盧嬤嬤商量時,她也是這麼說的……但只我身邊又不是隻她一個人,杜媽媽連翹落翹幾個雖拙,倒也頗知冷知熱,難道離了你盧嬤嬤,我還不活了不成?況又不是離得多遠,日常她也是可以過來服侍的,你就只管放心罷!”

孔琉玥見老太夫人明白了自己的不滿,也就見好就收,笑道:“既是如此,那孫媳就卻之不恭了!”看向盧嬤嬤,“只是要委屈盧嬤嬤您了!”

盧嬤嬤忙笑道:“能服侍大夫人和三位小主子是老奴的福氣,何來委屈不委屈之說?大夫人言重了!”

老太夫人接道:“既是如此,你待會兒就收拾收拾,跟了你大夫人過去蕪香院罷!”

“讓盧嬤嬤去蕪香院已經是委屈她了,”孔琉玥忙笑道,“如何能再這般倉促?孫媳的意思,還是回去先讓人將房間給收拾好了,明兒再過來親自迎了盧嬤嬤過去,不知祖母意下如何?”忽然空降下來這麼一尊大佛,總得給她也給樑媽媽等人一個準備的時間罷?

老太夫人約莫能猜到孔琉玥的意思,況她這般擡舉盧嬤嬤,也是等同於在給她這個祖母面子,自是樂得作情,因點頭笑道:“既是如此,就讓她明兒再過去罷,不過親迎就不必了,畢竟尊卑有別,你使個媽媽來也就罷了。”

孔琉玥擺手笑道:“這如何使得,盧嬤嬤服侍了您老人家幾十年,在我們這些晚輩心目中,見了她便如同見了您,是萬萬不能怠慢的……”

祖孫主僕幾個在這邊說得熱鬧,那邊太夫人早已是氣炸了肺,幾次試圖出言打斷她們的話,無奈都沒尋下合適的時機,這會子眼見事情已快成爲定局,想着自己若是再不開口,只怕也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因猛地拔高聲音,生生打斷了孔琉玥的話,“娘,老大媳婦說的是,盧嬤嬤畢竟服侍了您幾十年,是您身邊最得用、最知冷知熱的人,您往常還說若是離了盧嬤嬤,您連飯都吃不下的,如今如何能讓您忍痛割愛,讓她去蕪香院伺候呢?果真讓她去了蕪香院,知道的也就罷了,說您是心疼孫媳婦,不願見她太辛苦,不知道的,還只當老大媳婦不孝順,連您身邊得用的嬤嬤都要奪了去呢,”

看向孔琉玥,“你說是不是啊,老大媳婦?”

如果有可能,孔琉玥根本連一句話都不想跟太夫人說,奈何當着滿屋子人的面兒,太夫人又問到了她頭上,她若是不回答,落人話柄的就是她了,說不得只能笑道:“母親這話我可不敢應,祖母待我們這些小輩的好,是整個京城都知道的,她老人家愛惜賜人,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好心,況這樣的先例可多了去了,又如何會有‘連祖母身邊得用的嬤嬤都要奪了去’的說法兒?這樣的罪名實在太大,請恕兒媳不能領!”

太夫人被這番話噎得一窒,想起自己就從來沒在口頭上佔到過孔琉玥的便宜,暗恨不已之餘,倒是沒有再纏着孔琉玥不放,而是復又看向了老太夫人,強笑道:“娘,您早已是該享清福的時候了,盧嬤嬤又是您身邊最知冷知熱的,您便是再心疼小輩們,也不能太委屈了您自個兒不是?便是您捨得委屈您自個兒,兒媳還捨不得呢。您要是真擔心孔氏她捉襟見肘,我身邊的蔣媽媽素來也是個得力的,要不,就讓孫媽媽去蕪香院服侍?我身邊還有幾個得用的,有沒有蔣媽媽倒是無甚分別。況您老人家賞下貼身的嬤嬤,乃是何等的體面,這樣的體面又有誰不想要?您總也得顧及一下其他幾個孩子的感受罷?”

一席話,說得老太夫人皺起眉頭,陷入了沉思。

太夫人看在眼裡,只當自己的話起到了作用,正打算再加一把火,徹底讓老太夫人收回成命,沒想到老太夫人已先笑眯眯的開了口:“你說盧嬤嬤去了蕪香院,怕人會說老大媳婦連長輩心愛的嬤嬤都要奪了去,果真這樣,難道蔣媽媽去了蕪香院,旁人便不會說了?至於其他幾個孩子,又不像老大媳婦要主持中饋,想來當也不會怪我偏心這一次的。好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

這個蔣氏,生恐盧嬤嬤去了蕪香院,一再的出言阻止,豈不知道自己此舉,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呢,端的是讓人想不懷疑她別有用心都難!

“可是……”太夫人還待再說,老太夫人卻已扭頭與盧嬤嬤說話去了,“小鸝小鵑兩個丫頭平常服侍你慣了的,就讓她們也跟了你一塊兒過去罷,省得你換了別人使喚不趁手,只月錢仍在樂安居這邊領便是。”

孔琉玥則笑道:“正想着要撥了誰給盧嬤嬤使喚才趁手呢,祖母讓嬤嬤使慣的人繼續服侍,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不過月錢就在蕪香院那邊關罷,這點小錢,我還出得起。”

太夫人氣得半死,又幾次試着要開口,卻是一直到老太夫人命大家都散了,也再沒尋下開口的機會,只得恨恨的回了景泰居,暫不細表。

再說孔琉玥回到蕪香院,與三個孩子一塊兒吃了飯,命他們都散了之後,便忙將樑媽媽謝嬤嬤珊瑚瓔珞幾個都召齊了,將盧嬤嬤明兒一早便要過來蕪香院伺候的事說了一遍,“……盧嬤嬤可是老太夫人身邊第一個得用的,不說府裡的下人們人人尊重,就連各房主子包括侯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嬤嬤’,給幾分顏面,你們可得注意些,凡事多請示一下她的意思,萬萬不能怠慢了她!”

跟孔琉玥乍一聽得老太夫人要讓盧嬤嬤來蕪香院伺候時一樣,樑媽媽等人乍一聽得她的話,第一反應便是老太夫人這是防着自家夫人。

但她們幾個都是人精兒,不過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老太夫人雖是在防着自家夫人,卻也是在幫自家夫人,於是都點頭應道:“夫人放心,我們知道怎麼做的!”

惟獨謝嬤嬤有些不忿,“……老太夫人這不是擺明了在告訴大家,她不信任夫人嘛!況有了盧嬤嬤照看三位小主子尤其是三少爺,他們哪裡還需要夫人的照顧,又如何與夫人建立感情?”不能與三少爺建立起一定的感情來,將來到老時,夫人要怎麼辦?

孔琉玥聞言,忙正色說道:“嬤嬤,老太夫人的用意,也是你能背後非議的?明兒盧嬤嬤過來之後,你最好注意些,萬萬不能怠慢了她,明白嗎?”說到最後,臉上已帶了幾分厲色。

“……是,夫人,我明白了。”說得謝嬤嬤不敢再說。

孔琉玥便又與樑媽媽說起盧嬤嬤的住所來,“……就把第一進院子和第二進院子之間的倒座小抱廈收拾出來,讓盧嬤嬤住,如此一來,她便既能照看三少爺,也能照看大姑娘和四姑娘了。至於我們院裡其他事,倒是暫時不必動,盧嬤嬤過來,最重要的差使便是照看三少爺,其他的事,料想她也不會插手。”

樑媽媽忙應道:“我待會兒就領着人連夜將房間收拾出來,讓盧嬤嬤明兒一過來即可入住。”

孔琉玥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囑咐了幾句話,方命大家都散了。

這一晚,孔琉玥又是折騰到三更天過後,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起身梳洗妝扮之後,她先是去看了給盧嬤嬤收拾的房間,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了,方回到正房,與過來請安的三個孩子一道吃了早飯,去了樂安居。

盧嬤嬤早已收拾好了,穿了一件八成新的靛青色比甲,梳得一絲不苟的圓髻上插了幾支金釵,正服侍老太夫人吃早飯,“……您可別想着明兒我不在身邊服侍,平常我讓您吃的那些您不愛吃的您就可以不吃了,我可是留了眼線在的。”

說着吩咐一旁的連翹落翹,“你們兩個可得記好了,老太夫人不愛吃山藥粥,但這粥卻極爲養胃,至少隔天要讓她吃一碗,再有就是……”一樁樁一件件的囑咐兩個丫頭。

老太夫人就在一旁故作不滿的抱怨,“看看,臨走前都要留下兩個耳報神監視我,不知道的,還只當她纔是主子呢!”

盧嬤嬤嗔道:“您是越老越像小孩兒,我不管着您,還不知道您會作出什麼事來呢……”話沒說完,瞧見孔琉玥母子四人進來,忙屈膝行禮,“大夫人和幾位小主子來了!”

孔琉玥忙還了禮,又上前給老太夫人見了禮,陪着說笑了一回,才親自攜了盧嬤嬤的手回蕪香院。

樑媽媽與謝嬤嬤早領着滿院的下人候着了,瞧得二人進來,忙都屈膝行禮,孔琉玥於是又將稍稍體面些的人單獨給盧嬤嬤介紹了一遍,方吩咐樑媽媽謝嬤嬤親自送了盧嬤嬤去她的房間。

盧嬤嬤住進蕪香院後,果然除了三個孩子的事以外,旁的事從不輕易多言,就連孔琉玥發落了幾個親太夫人一派的丫鬟,捎帶也發落了兩個老太夫人的人,她都沒有二話,一時間就連謝嬤嬤都覺得盧嬤嬤來蕪香院,也沒什麼不好了。

如此過了幾日,就到了五月二十五日,尹敏言鋪妝的日子。

孔琉玥大早起來,梳洗妝扮了一番後,便去了樂安居給老太夫人辭行。

老太夫人見她穿了象牙白的上衣配翠綠的六幅羅裙,裙角撒繡着幾朵白色的牡丹花,烏亮的頭髮綰了一個半翻髻,只插着一把時下剛流行起來的寶鈿象牙梳並一個珍珠髮箍,卻襯得她膚色如玉,笑靨如花,倒似一朵半開的白牡丹,極是清雅出衆,不由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去罷,早去早回!”

“是,祖母。”孔琉玥笑着應了,本想開口說自己打算帶了初華一塊兒去見見世面的,猶豫了一下,想起尹家人的拜高踩低,到底還是沒有開口,辭了老太夫人,被簇擁着去到垂花門外上了車,緩緩往柱國公府駛去。

馬車行至柱國公府所在的街道,遠遠望去,已可瞧見一派的熱鬧景象。及至近了再看,就更是張燈結綵,煥然一新,硃紅色的大門上還貼了兩個大大的“喜”字,路人一望便知是在辦喜事。

孔琉玥的馬車還沒行至門前,早有眼尖的家人發現了,忙高聲喝道的喝道,迎接的迎接,從大門直接駛進了二門,至垂花門外方停下。

就見霍氏與尹慎言早已領着丫頭婆子侯在那裡了。

幾月未見,霍氏的肚子已經顯懷了,但看起來一張臉卻更尖了,讓她平白顯得老了幾歲,即使穿了華麗的衣裳,戴了華麗的首飾也遮掩不住,也不知道是因爲害喜害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不過,與她何干?尹慎言的氣色卻很是不錯,一張小臉白裡透紅的,看起來日子過得還不差。

雙方廝見過後,霍氏與尹慎言便一左一右簇擁着孔琉玥去了尹老太太的慈恩堂。

慈恩堂亦是張燈結綵,一派喜慶景象。

尹大太太與尹二太太都在尹老太太跟前兒服侍,二人都穿戴得十分華麗,惟一不同的,就是一個臉上滿滿都是笑容,另一個則要勉強得多。

瞧得孔琉玥進來,雙方又是好一番廝見,等彼此落了座,丫鬟沏了茶來,孔琉玥方笑問尹老太太道:“老太太這一向身上好?兩位舅母身上好?”說完又自己笑道,“瞧我這話問得,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府裡可是雙喜臨門,老太太和兩位舅母自然都是好得不能再好!”

尹老太太看起來的確氣色很好,聞得孔琉玥的話,呵呵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像你其他姐妹,一個個都拙口拙舌的,我就盼着你能時常回來,那我也能高興許多,偏生你如今又忙,等閒抽不出時間回來!”

孔琉玥笑了笑,“家裡瑣事繁多,的確不容易抽出空來,說不得只能請老太太恕罪了。”說着看向尹大太太,“二姐姐這會子可是在她屋裡?我想瞧瞧她去!”早點做完該做的事,也好早點回去,她可不想留下來與她們虛與委蛇。

尹大太太忙笑道:“我帶你去!”

一羣人被簇擁着去到尹敏言的屋子,尹敏言早得了信兒,紅着臉領着丫鬟接了出來。

孔琉玥拿出老太夫人賞的鐲子等物,又將自己添的首飾遞給尹敏言的丫鬟,陪着吃了一盞茶,說笑了一回,便回了慈恩堂。

就見方纔還很是熱鬧的慈恩堂,這會子卻只剩下尹老太太,一瞧得孔琉玥進來,便笑着向她招手,“想着咱們祖孫倆這麼久沒見,有很多話要說,索性將她們都打發了,咱們祖孫也好自在說話兒。”

孔琉玥心裡一緊,尹老太太這般架勢,沒來由的讓她想到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句話。

果然尹老太太略略寒暄了幾句後,便漸漸垮下了臉來,嘆道:“你也知道你大姐姐如今雖晉了嬪位,作了一宮主位,可聖眷卻是不盛……我真是一想到她將來的日子,我就心裡緊得慌啊……”

孔琉玥不待她把話說完,已約莫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忍不住暗自冷笑起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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