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意外之外(下)
“樹青。”仲世煌的呼喚聲極輕,也不敢回頭,生怕將魂魄驚走。他慢慢地擡起手,摸了摸圍着脖子的胳膊,確定對方沒有退縮,才放心地抓住。
溫故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一時衝動抱住他,做完才發現,這個動作猶如飢渴時的一杯清茶,瞬間平復心中焦躁,說不出的熨帖。
“你別走。”仲世煌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
溫故沒說話。
“我找道士幫你。”
“興許找到一具合適的身體就能還陽。”
“就算不能還陽也沒關係,我會造一幢沒有窗戶的房子,密不透風,不讓陽光曬進來。”
“樹青,你說說話。”
“……你一直不說話,我有點害怕。”
溫故擡起手,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敲。
仲世煌立刻感覺到一陣難以抗拒的暈眩襲來,眼皮子重如泰山,不顧掙扎地壓了下來,想要扭頭看看身後,可身體無法配合。昏迷前,他隱約聽到那人繞到了前面,溫柔地說:“蛋糕很好吃,謝謝。”
仲世煌醒來時,四周大亮。
周伏虎拍着他的肩膀,擔憂地看着他。
仲世煌突然捏住他的手,怒吼道:“誰準你開燈?”
周伏虎被吼得莫名其妙,委屈道:“您要是困,不如上房裡睡。這裡容易着涼。”
仲世煌道:“你進來時,有沒有看見什麼?”
周伏虎疑惑道:“看見什麼?就看到你趴在桌上睡了。”
仲世煌失望地“哦”了一聲,呆坐在那裡,分不清楚脖子上的觸感是真實還是夢境。
“光吃蛋糕怎麼頂飽?我讓小飛下去買點快餐吧。”
周伏虎說完,仲世煌的神色就變了,既哀傷,又慶幸,悲喜交織,眼睛死死地盯着八寸蛋糕上被吃掉的那一小塊兒,嘴裡喃喃道:“傻瓜,還是喜歡碳烤大餅。”
周伏虎道:“小仲先生?”
仲世煌道:“我要吃碳烤大餅。”
周伏虎:“……”雖然是大家少爺,但,真好養活啊。
“請法力高強的道士來,還有得道高僧。”
周伏虎點頭答應。出了那麼多事,請道士和高僧過來做幾場法事去去晦氣也好。
“算了,我親自去請。”仲世煌覺得應該鄭重些。
周伏虎道:“樑炳馳的同黨還在逃,您最好不要隨便外出。”
一提到樑炳馳,仲世煌神色就變了,新仇舊恨加一起,他恨不得親手摺磨死這個人,“耿頌平呢?”
耿頌平正在驚恐中。
劉漢思的死因沒什麼疑點,驗屍結果和阿森等人的口供一致,很快就能領回來。耿頌平交代手下先找一副棺木入殮,具體等他向仲敦善彙報,魏天成那裡有了說法再說。
等他處理好所有事來到大宅,剛進客堂就看到一片慌亂的景象,口袋裡手機催命符似的亂響,保鏢看到他像看到救命稻草。他正想問什麼事,就看到仲敦善被兩個保鏢用牀單裹着擡出來,花白的頭髮一半浸在血裡,紅白紅白得嚇人。
這下子他也魂飛魄散了,一邊跟着往外走,一邊打電話給周伏虎,簡單地告訴他情況,讓他把仲世煌帶到醫院來。仲敦善是仲世煌最親的親人,要是他在這個時候有個萬一,仲世煌會怎麼樣,凌天集團又會怎麼樣?
光是想象,他就渾身發冷。
周伏虎載着仲世煌,一路飆車到醫院。車沒停,仲世煌就從車上撲了出來。跟在他身後溫故見狀立刻託了他一把,讓他平穩着6。
仲世煌未察覺異狀,飛奔入醫院。
奉命等候他的保鏢看到他過來,連忙帶往手術室。
手術室的燈亮着。
耿頌平黑着臉等在門口,仲世煌看見他,二話不說就是一拳。
“我讓你好好保護我爺爺!”仲世煌吼得聲音都啞了。
耿頌平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但想到眼前的情況,又解釋再有道理也擋不住現實的蒼白無力。
仲世煌扯着他的衣領,慢慢地跌坐在地上,雙眼通紅,恨恨地看着他,嘴裡依舊唸叨:“我讓你好好保護我爺爺了……”
仲敦善已經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若是他都倒了,仲世煌就真的垮了。
這一點,耿頌平明白,周伏虎明白,溫故也明白。
周伏虎低聲道:“怎麼會這樣?”
耿頌平道:“是樑炳馳身邊那個叫大鬼的人乾的。你不是說他會突然消失嗎?他就是突然出現在仲老的房裡,用放在邊上的圍棋棋盤砸了看書的仲老。他出現得太快太詭異,房間裡守着的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怪我!都怪我!這件事我應該早點通知他們的!”他一拳砸在牆上,留下一道血印。
周伏虎知道仲敦善對他就像另一個爺爺,發生這種事,最是自責,安慰道:“要怪就怪樑炳馳,人都被抓了,還這麼猖狂!”
耿頌平咬牙道:“你放心,樑炳馳,還有他那兩個狗腿子,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等待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煎熬。
仲世煌哭得雙眼通紅,席地坐着,虛脫地靠着牆,失神地盯着手術室的方向,一點兒生氣都沒有。耿頌平和周伏虎各靠着一邊的牆,時不時對視一眼,又時不時地去看手術室的門。
他們感覺不到時間的意義,只知道每一秒都很長,很長。
手術室的燈突然滅了,門打開,醫生從裡面出來。
仲世煌受驚般地扶牆站起,衝到醫生面前。
溫故本要跟上去,卻在轉身時看到了……黑白無常。不是大鬼這樣裝神弄鬼的人,而是真正的黑白無常。黑白無常看到他,遠遠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朝手術室的方向走去。
“滾開!”仲世煌突然推開醫生和耿頌平,闖入手術室。
“你不能進來。”正要出手術室的護士和醫生聯手擋人。
“爺爺!”仲世煌叫得聲嘶力竭。
溫故心頭一顫,彷彿看到青年的精神世界在接連打擊中,終於摧毀最後一根支柱,徹底坍塌。
萬念俱灰入正道,嗔癡怨恨終成空。
一定要萬念俱灰才能入正道嗎?
仲世煌嘶吼聲直入溫故心田,如狂風驟雨,將原有的席捲一空,將沒有的灌溉成河。
黑白無常正要勾魂,就看到手術室外偶遇的仙人出現在他們的目標身邊,凜冽劍氣叫他們退避三舍!
仲敦善吊着一口氣,被送入加護病房,仲世煌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周伏虎本想進來,以防大鬼殺回來,卻被趕了出去。
仲世煌冷聲道:“我巴不得他來。”只要他敢來,自己就敢殺。
耿頌平讓周伏虎看着,任何動靜都要聯繫,自己外出邀請名醫,只要仲敦善還有一口氣,就不能放棄希望。仲世煌將秘書、助理都交給他使喚,動用所有能動用的關係,只求一個結果——救過來。
其實還有一條關係他沒用,不是不用,而是不知道怎麼用。
所以當溫故以白鬍子老頭的形象出現在病房,他整個人只能用欣喜若狂來形容。
“你來了?!”仲世煌站起來,熱切地看着他。
溫故避開他的目光,淡然道:“你考慮得如何?”
“我有一個條件。”仲世煌上前一步,“救救我爺爺。你說人死不能復生,可他還沒有死,他還有氣,你是神仙,你能救他的吧?我求你,求求你。”
溫故低頭看仲敦善。
這個老人在清醒時,永遠氣勢十足,叫人忽略日漸老朽的身體。而此時,他躺在這裡,雙目緊閉,虛弱消瘦,與一般受歲月腐蝕的人沒有區別。
“我救他,你便答應修仙?”他低聲問。
仲世煌一臉慘悴:“爺爺是世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他若是走了,我去哪裡也沒有分別。修仙更好,不老不死,也算……完成了樹青的心願。”
一路跟來的黑白無常聞言叫道:“上仙三思!此事萬萬不可!凡人生死有定數,縱然是上仙,也不該橫加干涉!”
溫故從乾坤袋裡摸出一枚靈丹,喂仲敦善服下:“此乃萬靈丹,服下之後,傷口自愈。兩個時辰內,莫要讓任何人碰他。”
“上仙此舉大錯特錯,我們只能如實稟明,還請上仙好自爲之。”黑白無常攜手離去。
“謝謝!”仲世煌見仲敦善服藥後臉色明顯紅潤,喜不自勝,總算有心情想其他事,尤其是兩次見面,自己對他的不敬,“以前是我的錯,對不起。”
溫故道:“你道歉是對我的態度還是對我說的話。”
仲世煌一怔,“都有。”
溫故道:“口不對心。”
仲世煌想了想:“你我立場不同。你是神仙,我是人子。你想的是天地逍遙,我想的是凡世俗情。”
溫故道:“但願你爺爺百年之後,你能遵守諾言,從凡世跳出來。”
仲世煌道:“你放心,爺爺走後,有這凡世,也沒了俗情。”
溫故點點頭,轉身欲走,又聽仲世煌猶豫着喊道:“溫故大仙。”
心莫名一顫,這是仲世煌第一次喚他的名,溫故腳步微微一頓,稍稍側頭,將仲世煌保留在自己眼角餘光的範圍內:“何事?”
仲世煌躊躇道:“可有辦法使魂魄還陽?”
“原來你還是不死心。”溫故故意說。
“或者毫無損害的留在陽間?”
溫故道:“萬物皆有歸處,仙登九霄,魂歸地府,陽間只留凡人。”
仲世煌眼睛希冀的光亮一點點地暗淡下來,“這樣啊。”
溫故隱身從病房出來,落到住院部前的花園裡,一擡頭,就看到前面站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
“大仙。”他身上一僵,硬着頭皮迎上去。
白鬚大仙看看他,又擡頭看看病房。
溫故視死如歸:“我以一己私慾爲仲敦善續陽壽,亂了地府生死,愧對大仙栽培,願受懲處,絕無二言!”
白鬚大仙笑了笑:“哦?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麼?”
若修道者修道是爲爲一己之慾篡改天命,那與當權者隨心所欲,藐視律法,置萬民於水火又有何不同?
當日豪言壯語猶在耳,今時所作所爲卻虧心。
溫故羞得滿臉通紅,“我”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白鬚大仙搖頭:“你既入蒼天衙,便該知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今日種下因,他日自食其果,與人無尤。”
聞言,溫故不但不擔憂,反而鬆了口氣:“如此便好。”
白鬚大仙笑道:“莫不是你做了壞事,還有幾分愧疚之心?”
溫故道:“因私廢公,自問有愧。”
“悔否?”
溫故愣了愣,許久,才低聲道:“不悔。”
“勇於認錯,死不悔改。”
溫故不知該怎麼解釋。他只是不願意見到那樣的仲世煌,彷彿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與白,無望的黑,喪禮的白。
白鬚大仙道:“那便將功補過吧。”
“有新的任務?”溫故遲疑,頗有些聞任務而色變。
白鬚大仙笑道:“不必緊張,簡單得很,你去接一趟呂恆。”
溫故愕然:呂恆?
臨行前,溫故將魏天成與樑炳馳的交易寫在信裡,寄給耿頌平。他知道耿頌平沒有告訴仲世煌不是樑炳馳的同謀而是受害者這件事,心裡也是贊同的。看仲世煌對自己的態度,是不是綁匪對他來說,或許已經不重要。耿頌平收到信,自然知道怎麼做。
耿頌平收到信後,立刻找警方驗證真僞。可惜樑炳馳從警察訊問中得知仲敦善遇害,以爲他命不久矣,回去就撞了牆,沒有留下遺言。
耿頌平思量再三,還是告訴了仲世煌,只說匿名舉報。
仲世煌捏着信,半晌才道:“是趙樹青寄來的嗎?”
耿頌平沒想到他一猜就中,愣了下,沒有回答。溫故爲求他相信,用的是“趙樹青生前”的名義。
仲世煌將信反覆看了兩遍,摺好,塞入信封,放進口袋,想了想,又取出來,放進西裝內袋,然後道:“爺爺雖然醒了,但身體還很弱,經不起折騰,讓伏虎帶兩個人守着爺爺。我下午去趟公司。”
“那魏天成……”
仲世煌淡然道:“他總要回國給表哥收屍吧。”
耿頌平心頭一凜。他突然有點同情魏天成。以他對仲世煌的瞭解,這個貌似恢復正常的仲世煌絕對不是真正的仲世煌,他眼下的平靜只是在爲有朝一日的爆發而蓄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