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回到書房時,悄無聲息的閃進去,替小姐兌了些熱茶,便靜靜的侍立在一旁。而此時三小姐正捧着一本詩詞看得入迷。
林西之所以說三小姐看得入迷,是因爲三小姐半天沒翻過一頁,由此可見,三小姐正聚精會神的研究這詩詞中的意境。
詩詞這個玩藝,林西覺得某人總結的四句話頗能深刻的體現其精髓。
正所謂柳永喝花酒,陸游坐牀頭。蘇軾被下放,李煜宮中愁。言而總之一句話:人也愁來,鬼也愁,誰若不愁是小狗。
至於三小姐爲什麼愁,林西不願深想。
她覺得她只是一個小丫鬟,她的主要工作是侍候人。端茶遞水這屬於體力範疇,而憂愁這玩藝,是屬於精神範疇,比較的高深,比較莫測,關鍵還費腦子。
就像高家老爺到底有沒有光着屁股被捉姦在牀?
正房夫人病得是不是快死了?
兩個姨娘爲了扶正背地裡做了些什麼小動作?
自家小姐在這府裡沒了依仗,日後何去何從等等等等複雜的問題,不該是她一個月纔拿五百錢銀子的小丫鬟操心的事。
林西打小就是個懶人,能坐着決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動腦子的事情,她一向不愛做。
她愛做的事,是一邊看小姐讀書,一邊自娛其樂的玩玩吹口水泡泡。互不干擾,互有樂子。
……
高鳶尾放下書,緩緩擡起頭,目光凝視窗外,許久,她幽幽的嘆了口氣。
林西正好吹破了一個泡泡,聽得嘆息聲,她心頭一顫,忙上前笑道:“小姐,茶涼了,奴婢再幫你換一杯吧!”
“幾時了?”
林西看了看沙漏,心裡暗暗算了算,笑道:“回小姐,快申時三刻了。小姐若是餓了,奴婢去廚房催一催。”
高家的規矩,平日裡一日三餐均由大廚房統一坐,到了時辰,按着份例送到各個院裡。若遇重大的節日或者宴請,便開了席面,男人一桌,女人一桌舉杯歡慶。
“不必了,倒也不餓!”高鳶尾擺擺手。
“那奴婢給小姐去拿些點心來,小姐看書累了,吃幾塊點心,喝幾口香茶最是解乏。”
高鳶尾見林西眼波流轉,小嘴一動一動湊到她跟前說話,不知爲何心中的憂鬱消了大半。
“林西,你是哪一天生的?”
“回小姐,奴婢是三月初三生戌時三刻生的。”
“三月初三,真是巧了,我是三月初四丑時一刻生的,只差了一天。”高鳶尾有些詫異。
“小姐,天底下還真有這麼巧的事?”
高鳶尾見她眉毛高挑,一臉的驚色,彷彿是聽見了這天底下最稀奇的事,不由含笑道:“正所謂無巧不成書便是這個道理。我與二小姐也只相差十幾天。”
林西一時有些怔怔的。
這個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從你出生的那一天起,有些事,便註定了不能公平。有些人生下來什麼都不做,就可以錦衣玉食;而有些人卻得賣身葬父,爲奴爲婢。
雖然她與三小姐出生只差了一天,很顯然,林西出生那日,閻王爺因賭輸了錢心情不是很好。夜裡小酒一喝,美女一睡,早晨起來便陰轉睛天。
林西暗暗的磨了磨後槽牙,心想,閻王爺你個鳥蛋,出門賭錢不看黃厲,活該你輸。
高鳶尾見林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煞是好看,笑道:“你也不必驚訝,別說只差一天,便是同年同月生的人,也大有人在。”
林西緩過神來,陪笑道:“奴婢鄉野出身,莊上統共就十幾戶人家,從沒見過這等稀奇事。”
高鳶尾笑道:“見多了,也就不怪了。書裡那些個稀奇事更多,這個啊真不算得上什麼!”
“小姐真是聰明,什麼都知道,書讀得好,琴彈得好,長得也好,小姐啊,莫非你是神仙投擡?”林西沒臉沒皮道。
撲哧一聲,高鳶尾捂着帕子笑道:“什麼聰明?不過是比別人多用一兩分心罷了。”
“小姐這話說得不對,若換成我,就是多用十分心,也學不會那些。說來說去,還是小姐聰明。”
“怪道紫薇她們兩個都說你好,都願意跟你說話,果然是個討喜的。”
林西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笑道:“小姐,那是兩位姐姐擡舉我。”
高鳶尾尚未答話,一杯熱茶已奉到眼前。
“小姐,喝口茶吧,話說多了,怪費唾沫星子的。”
高鳶尾聞言有些哭笑不得,接過茶盅,就勢深深看了林西一眼。
一身青色襖子裹在身上,襯得人有些老氣。一雙眼眸宛如黑璃般清亮靈動,顧盼間神采燿人。偏偏這般漂亮的眼睛長在一張極爲平常且膚色暗沉的臉上。
一雙手倒是長得極好,十指青蔥,圓潤滑膩,襯得那青花瓷的茶盅也有了幾分韻致。高鳶尾一時看得有些怔怔。
劉媽媽是母親從崔家帶過來的,崔家詩禮傳家,規矩極大,故劉媽媽出來的丫鬟,一言一行都是按着崔家的標準來。
這丫頭着實與旁人有些不同,不同在哪裡,高鳶尾說不上來,只覺得就似眼前這杯熱茶一樣,喝下去,胃裡很是慰貼。
想着這丫頭無父無母着實堪憐,生的又是這般模樣,言語中便軟了幾分。
“以後我看書,你也別盡站着,找個椅子歇一歇,做做針線活也是好的。”
林西聞言臉上未有喜色,反倒籠上了一層憂色。
“小姐,奴婢……奴婢還是站着吧。”
“這是爲何?”
“奴婢……奴婢不會做針線活。”林西扭捏半天,才從嘴裡幽幽吐出一句話。
高鳶尾笑道:“劉媽媽沒教你?”
林西忙擺手道:“教了,教了,是奴婢笨,學不會。”
“這倒奇了,我看你那機伶勁,也不是像個笨的啊。”
林西見小姐臉上並無嘲笑之色,言語中也未有異樣,方纔大着膽子道:“小姐,奴婢從小跟爹爹過活,爹疼我,從來沒讓我拿過針啊線的,所以奴婢跟劉媽媽學了半天只會釘幾粒釦子。”
“你爹倒是寵你。”
林西臉色一悲,想着過往的日子,眼中有了幾分盈光。
“你娘是怎麼死的?”
“我爹說,我娘生下我後,沒熬幾天,便去了。我爹說,我是他一把屎一把尿的帶大的。”
“你有這樣的爹,也是福份。”
高鳶尾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向林西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憐惜。
福份?
林西磨了磨她尖利的牙。
果然是福份,福份的都讓我賣身進府,而那兩個貨居然……
林西驀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佯裝扭動了下發酸的脖子,笑道:“小姐,奴婢想求你件事。”
“你說。”
“再過半月,便是我爹的忌日,我想回家給我爹燒些紙。”
高鳶尾微微動容,笑道:“這有什麼求不求的,回頭跟劉媽媽說一聲便是,就說是我允下的。”
林西一聽,喜笑顏開,當下撲通一聲跪下,給三小姐磕了幾個頭,未等小姐叫起便起身笑道:“小姐,你先歇着,奴婢幫你瞧瞧晚飯來了沒有……”
高鳶尾見她蹦蹦跳跳的走出去,心頭莫名的喜悅。
……
遙夜沉如水,人間簾幕垂。
寬敞的淨房裡,地龍燒得火熱,暖如春日。鎏金蟠花臺上的燭火燃得旺盛。
何姨娘泡在半人高的木桶裡,熱熱的水包裹着皮膚,渾身的毛孔一點點舒展開來,她舒服地嘆了口氣。
想着白日裡的事,何姨娘輕道:“你們倆個出去吧,把容媽媽叫來侍候!”
“是!”小丫鬟齊聲應下,掀了簾子出去。
不多時,容媽媽悄無聲息的進來,不敢往前,只遠遠的在門口守着。
“姨娘有什麼吩咐?”
何秋玉把頭靠在木桶,柔聲道:“老爺今日歇在何處?”
容媽媽轉了幾個心思,笑道:“姨娘,老爺從衙門裡回來,先往書房裡去了,這會剛往夕雲院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