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林海,一碧千里。微波粼粼的墨河於林間寂靜流淌。
黑亮如墨的河水,深不見底。
沒有魚躍,沒有棲息水鳥。
被河水沖刷得一乾二淨的岸邊,冒着溼漉漉的清涼水汽。
驀然幾道劍光劃過杳無人跡的墨河村半空。
爲首一襲荼白的年輕男子傲然而立,目光凝重地環視着眼前這一片烈陽下被蒸乾了水分的斷壁殘垣,不禁攥緊了自己的劍柄。
凌亂的稻草肆意堆在路中央,蔫頭蔫腦,與四周荒蕪相襯,頗爲觸目驚心。
突然。
“大師兄,”跟前作揖一人,乃廖家師兄華修遠,當下神色焦灼,道,“我兩個師弟都被捉了去,師父很是擔心,還望大師兄儘快……”
話未說完,不遠處的灌木叢裡窸窸窣窣。
只不過聲音極微小,一行人全神貫注地聽着華修遠一番說辭,哪有其餘心思注意那些眇乎小哉的風吹草動。
饒是如此,爲首的年輕男子眼神一凜,“倉啷啷”抽劍往灌木叢疾刺而去!
迅若急風。
須臾,年輕男子陰暗的雙眸即刻柔和下來,轉爲滿滿狐疑,道,“你怎麼在這?”
此時此刻舉手投降的一人一魚登時訕訕的。
“師父差我來的!”無憂挺着胸脯佯有底氣道。
蕭肅斜睨了她一眼,不經意反問道,“我可沒聽莫師叔提起過啊。”頓了頓,假裝慍怒道,“你定是揹着莫師叔偷跑了出來!”
無憂逃避着他逼仄的目光,乾咳了幾聲,拍着身旁穿着苗泠泠衣服的小魚,辯解說,“他是墨河裡的魚精,我昨晚在月池旁捉到的,我纔沒偷跑出來呢……”聲音隨着頭顱漸漸低了下去。
蕭肅似很驚喜地“哦?”了一聲,忙不迭打量着少女身旁一臉懵懂的男子。
“哎哎我說。”
僵滯片刻,遠遠又一花枝招展的錦袍男子一路小跑而來,邊跑邊說道,“是我把小丫頭片子和這條魚帶過來的!”聽語氣,當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貌身段皆不輸絕色女子的苗泠泠了。
蕭肅眉頭微皺地盯着方站定的苗泠泠,冷冷道,“私自帶新弟子出門,你可知違反門規?”
苗泠泠“噗嗤”笑出聲,指着聽罷一臉心事的無憂打趣道,“就她還新弟子?都呆在夜宮裡五年多了……”說完怔了怔,才知失言。
凡修習基本功,未曾進入修習寒水心法之境的弟子,都是新弟子。
寒水門裡,人盡皆知。
無憂咬了咬牙,暗暗攥緊了腰間的青鞭,默不作聲。
苗泠泠若無其事地咳了幾聲,乾笑圓場道,“我們家小憂厲害着呢,什麼新弟子不新弟子的,對吧?”說完飛了無憂一眼。
蕭肅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咬脣低頭的女孩。至少對他來說,她一直都是那個伏他背上體若寒冰的女孩。當下暗自嘆了口氣,淡淡道,“你水性不好,就呆在岸上吧。至於這條魚……”思索一番,繼續道,“既然是墨河裡修煉的魚精,對水底熟悉定勝我們百倍。待會就隨我們下水吧。”
苗泠泠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戳了戳無憂
的肩膀,笑道,“哎唷你別一張苦瓜臉好不好?搞得像給我們送葬一樣……”
無憂神色一震。
似曾相識的心慌感。
“苗師弟,你帶他去岸邊等我吧,順便跟那些師弟商量商量下水的路線。”蕭肅語氣平和道。
苗泠泠拉起無憂要走,身形卻驀然一滯。
無憂猛地擡頭,眼神驚怔地迎視着男子波瀾不驚的雙眸,和緊緊抓住她胳膊的手,結巴道,“你,你幹嘛?”說完一點點地挪到苗泠泠的身後。
“我讓苗師弟帶他去岸邊,沒說帶你。”蕭肅指了指站在一旁,懵懂表情幾乎沒有變化的小魚,又好氣又好笑道。
無憂嚥了咽口水,同苗泠泠一樣滿臉的尷尬。她裝作看向遠處,只覺胳膊一緊,渾身彷彿都失去了重量,踉踉蹌蹌地站到了那個人的面前。
苗泠泠捂嘴偷笑,說不清楚笑什麼,拍了拍無憂的肩膀,徑直抓過魚的衣領,像拽牛一般地拽向岸邊。
逐漸消失的一人一魚。
時下剩下的兩人,一人擡頭看天,一人低頭看另一人。
水聲林籟。茂密樹林,雖季節交替,但仍碧色不減。
柔和的冬陽,男子逆光中柔和的輪廓。
無憂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身前人,臉上窘迫一閃而過。
“你爲何老躲着我?”蕭肅這發自肺腑的一問,殊不知女孩的下巴都驚掉了。
“我,我哪躲了?”無憂也不知怎的就結巴了起來,道,“你是大師兄,誰敢躲你啊……”
話音一落,身前人的腳步驀然近了一步。
無憂嚇得連連倒退,支吾不清道,“你別離我太近……”
蕭肅笑了笑,道,“我只是走了一步,你就退到幾丈開外,還不是躲着我?”
無憂一時語塞,兀自嘀咕了一會兒,心說誰喜歡臉貼着臉說話啊?想罷腦海登時靈光一閃,嘴角揚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男子舒展開來的劍眉倏爾一皺。
未待他言語,不遠處的女孩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來。
沒有要停的意思。
愈皺愈深的眉頭。
偶來一陣清涼河風,吹起了女孩額角的碎髮。
他看着越來越近的女孩,一襲雪青,微微隆起的胸脯,單薄的肩膀,雪白的脖頸,忽又想起五年前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麪龐,神情驀地恍恍惚惚。
一切彷彿昨日,但一切已非昨日。
無憂滿面壞笑地仰望着他,道,“大師兄,你讓苗大哥先走,肯定有小事要吩咐我,怎麼還不說?”眼神無辜。
蕭肅一怔,忙循聲看去,眼底忽然滑過一絲驚愕。
二人腳尖近乎一毫。
女孩的鼻息,就那般溫熱的繚繞在他下巴。
不過他驚愕地神色即刻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紋絲不動的泰然自若。
無憂像是失望般地悶哼了一聲,臉帶慍色地斜視着灌木叢裡碰巧亦在一來一回的兩隻小蟲。
她要咧嘴大笑的剎那,迎面頓時一股微風將她包裹。
溫熱的胸口。心臟狂跳不已的胸口。
昔
日少年。
如此緊緊擁着她。
彷彿隔了很長的一段韶光。
無憂目瞪口呆地僵立着,手足無措。
“怎麼,你以爲我會像你似得往後退?”好像帶了一點嘲弄的意味。他貼着她越來越熱的臉頰,伏耳輕聲道。
…………
…………
…………
“你別忘了誰差點淹死在月池裡。”蕭肅淡淡道,接着語重心長地叮囑說,“時候不早了,我同苗師弟他們先下水,兩個時辰後如果我們還沒回來……”
無憂身軀一震。
“你有多遠跑多遠,千萬別回頭!”
冰峰林立,白雪皚皚。
大雪飄飛的玉龍雪山,連綿不絕,大有盤桓蟄伏的沉睡巨龍之勢。
一派銀裝素裹的半山腰,冒着細長的裊裊炊煙。
一個小小木屋。
莫同憶這廂飲了口熱茶,頓覺身子暖和了許多,拉過身邊老媼的手,深嘆口氣,語氣惋惜道,“嬤嬤一走,讓同憶我好想。”
道是和樓心月一同留在了玉龍雪山的玉嬤嬤。
莫同憶剛說完,早換了一身鄉野打扮的玉嬤嬤登時笑了笑,客氣說,“大小姐這樣一說,倒是讓老身折壽了。”撫了撫女子的手,滿眼心疼道,“怎的這麼瘦?五年來不少勞心勞力的事兒吧?”
莫同憶無奈地搖了搖頭,笑回,“寒水門事務繁忙,嬤嬤你也知道。我又新帶了幾個徒弟,脾氣急躁,不免有生氣吃不下飯的時候……”說罷只見老媼雙眸一閃。
“那個小姑娘……”玉嬤嬤遲疑了一會兒,似想不起來一般。
“小憂。”莫同憶提醒道。
“對對,她怎麼樣了?”
莫同憶一聲嗤笑,兀自安慰說,“五年來啊,老老實實地打棗,沒闖過什麼禍,省了我不少心思。”
“那個小姑娘……”玉嬤嬤眯了眯眼,猜測道,“怕是不簡單吧?”
莫同憶神色一震。
“照你的性子,怎會五年都讓她打棗?更可況,”老媼頓了頓,咳嗽了幾聲,笑道,“你那麼護着她,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女子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柳眉深鎖,滿是憂愁,喃喃道,“嬤嬤,你從小看着我和同悲長大……”欲言又止,終是沒有說下去。
玉嬤嬤怔了怔,神色恍然。心下一陣難過,眼眶泛紅,哽咽道,“可憐同悲一去不回……”
二人似母女一般促膝長談,淚眼相對。
莫同憶悲慼了一會,突然問道,“心月怎麼還沒回來?”
玉嬤嬤破涕爲笑,回道,“那個霍老怪啊,不着調,不知又去哪個鎮上……”
話未說完,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登時飄進屋外滿天飛雪。
莫同憶驚喜地看着來人,起身喚道,“心月!!”說罷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自是高興不已。
誰知褪去一襲荼白後的布衣少年,緊緊地牽着身後人,滿面驚愕。
莫同憶的笑容忽地僵硬在嘴角。她順勢看向布衣少年的身後人,一時竟失去了言語。
“秀,秀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