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雲錚此時的感覺,那一定是:無語問蒼天!
他心裡哀嘆:天啊,想我雲承風如此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卓然不羣,身穿素白錦雲袍,腰繫鑲金玉絲帶,頭戴和田白玉冠,胯下嘶風烏雲獸,腰間秋水無痕劍……而且隨行有精騎近百,前呼後擁,難道這樣你還看不出老子肯定是個揮揮手彩雲滿袖,跺跺腳江河倒流的大……人……物?
“好大的狗膽!你是何人,敢對我家都指無禮!”雲衛離恰到好處地馬鞭朝武平一指,口中怒喝道。
武平一聽“都指”二字就是一愣,大魏朝天下的指揮使很多,不算這次的新軍,全國便有兩百一十個正式的帶兵指揮使,加上本次新軍的三十六個指揮使,那就是兩百五十六個,雖然算不上多如牛毛,但也算不得稀罕,可是都指揮使多了這個“都”字,那可就大不相同了!
大魏朝的都指揮使,乃是指揮一個“大衛所”全部軍隊的頂級大將。比如在大魏朝廷內有實無名的“關東三十六衛”這個大框架下,就分“御林軍(衛)”、“京畿戍衛軍(衛)”和“濟南衛”三個大衛所,這三大衛所的統帥纔是都指揮使。同樣,“江東三十六衛”和“湖廣三十六衛”下也各有三大都指揮使,基本上每個都指揮使正好負責一個省的軍隊,唯一的例外是江寧衛——它的駐地是江蘇和安徽兩個省,所以其都指揮使負責管轄兩省軍務。至於邊鎮,最近幾十年一貫都是由其大帥一身兼任轄區內三大衛都指揮使——比如雲嵐就同時是燕雲衛、真定衛和太原衛的都指揮使。通常情況下,某位大帥在開始給自己的世子鋪路之後,便會將自身所兼任的指揮使逐一讓出,從而保證軍權穩定的交班。當年雲嵐在接任雲家軍大帥之前雖然年輕,但也已經出任真定衛都指揮使了。
這就說明,當今天下的都指揮使,除了四大邊帥,就只有朝廷的九位大將了。但是武平雖然沒見過江寧衛的都指揮使徐宏,卻也知道他是個現年五十出頭的老將,肯定不可能是眼前這個未及冠弱的年輕人。
他忽然發現自己想岔了,原先整個大魏朝只有十三個都指揮使不假,可從今年年初開始,就應該是十九個了,多了六個新的大衛所。而且關鍵是,這六支新軍被戲稱爲“皇子軍”、“世子軍”,六個都指揮使分別是兩位皇子王爺和四位國公世子!那麼眼前這位……武平頓時涼了半截腰。
司馬瑋也嚇了一跳,他畢竟是個江湖人,雖然在蘇州地面上仗着聽水山莊的威勢混得很開,許多蘇州官員對他都十分親熱,級別稍低的甚至是反過來巴結,但他所接觸到的最大的官,也不過就是蘇州知府罷了,不過一個五品官。這下咋一聽對面那少年郎竟然是個從二品甚至是正二品的都指,自然也忍不住心頭一驚。腦子裡飛快地琢磨了一下,也立即明白,自己起碼是碰上了一位世襲罔替的國公世子,不禁頭皮發麻起來,心裡納悶不已:這批新軍不是在揚州集訓麼,怎麼都指卻跑蘇州來了?該不會是有人假冒吧?
再一看,又否決了自己的猜疑,這少年本身氣度高貴不說,身後的一干護衛也是個個精幹剽悍,而且紀律感幾分強烈,除了是軍隊出身,沒有別的可能。因爲哪怕規矩再嚴格的江湖幫派,也不可能把日常行爲都規範起來達到軍隊的地步,這是常識,所以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完全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司馬瑋有些後悔剛纔沒有攔住武平了。
武平此刻更加後悔,他哪裡知道對方竟然是一位堂堂都指揮使!他一個蘇州總捕頭,武官品級不過從七品,比縣令還小半級,在人家堂堂都指揮使面前頓時有種站都站不直腰的感覺,強忍着上前參拜的下意識動作,聲音微顫着問道:“敢問是哪一衛的都指大人?可有信物證明?”
雲衛離下巴微微一擡:“爾等何人,我家都指什麼身份,豈是你能查驗的麼?”
武平被雲衛離一句話頂了回來,憋屈得差點吐血,強忍着不忿,放低態度道:“卑職乃蘇州府總捕頭,姓武名平。卑職職責所在,請這位將軍告知貴都指尊諱。”
雲衛離冷冷地道:“幸虧你是蘇州總捕頭,若是在北疆二省,衝你剛纔那句話,就算不收了你的腦袋,也少不得一頓鞭刑!”
武平冷汗頓時就冒了出來,這才知道對面的少年郎竟然便是最近風頭極盛的燕京雲承風少帥,心頭大叫不好,想自己怎麼這麼冒失,早看見人家如此排場就該知道肯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少爺,怎麼還口不擇言地冒出一句“你是什麼東西”?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雲錚對雲衛離的處理還是比較滿意的,不過見武平雖然臉色難看,卻遲疑着沒有開口,以爲他是定要看看自己的信物。心裡不禁想,那二品官印卻是不好拿給一個區區七八品的小吏看的,至於鷹玉,天知道這傢伙認識不認識?乾脆順手從馬背上的箭囊力抽出一根逐月弓專用的特製鳴鏑大箭,帶上幾成內力朝武平擲了出去。
武平正有些恍惚,忽然看見雲錚從馬背的箭囊抽出一根大箭朝自己擲過來,大吃一驚,卻發現那箭的目標並不是自己,而是身邊的涼亭亭柱。
只聽那鳴鏑大箭發出“糾”地一聲長鳴,“嗵”地一下**了亭柱之上,那箭上力道大得出奇,箭頭的頂端竟然穿透過亭柱冒了出來。武平轉眼望去,正瞧見那箭頭的精鋼上陰刻着四個小字:承風逐月。
下午的陽光也好像跟他過不去,竟然在那箭尖上凝耀着,晃得他一陣眼花。
承風逐月,承風自然是雲承風,逐月自然指逐月弓。“承風逐月”連起來則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含義,不過這就不是他武平總捕頭現在有心思考慮的了,有這根特製的大箭和方纔那舉重若輕的一手“射”箭功夫,眼前白衣少年的身份已經可以確信無疑。
武平再不敢怠慢,連忙上前三步,一拜到底,口中連連道:“卑職該死,卑職有眼不識泰山,請雲都指責罰。”武平這句話自然是打了埋伏的,首先是認錯,先把態度問題解決好。然後又說他有眼不識泰山,這其實是說你雲都指此刻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所以也不能怪咱不認識你。至於說請雲都指責罰,更是故意這麼一說,雲錚雖然地位比他高了許多,但縣官還不如現管呢,雲錚跟他又不是一個系統,更不是眼下直屬上司,憑什麼責罰他?按照正規說法,他應該“請雲都指降罪”纔對,意思是降罪可以,但責罰卻是輪不到你的。
武平小心思不少,卻不知道雲錚其實根本沒有跟他計較的意思。這不難理解,雲錚現在越發習慣自己上位者的身份,心頭也比幾個月前大有變化,已經不是那個能隨意被某一句話就激起性子的雲少帥了。再說武平不過一個州府總捕頭,地位跟他差了十萬八千里,跟這麼一個人有什麼好計較的?就好比後世某個“宇宙大國”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厲害,連首都都要改個威風的名兒,還整天琢磨着把人家國家歷史上的優秀人才都換上自己的血統,別人的歷史文化節日也要搶注,可謂無恥之極。可是後世真正的泱泱大國卻是根本懶得理睬,這是爲何?
從高位往下看,許多形形**的表演都彷彿小丑一般可笑。
這些人,便是孔子口中的“三季人”是也。
話說有一天,一個陌生人來拜訪孔子,正趕上孔子有事在忙,就讓子路出來會客。陌生人一見子路就開門見山的說:“久聞孔丘先生大才,今日有一事特來請教先生。請問先生,一年有幾個季節呀?”子路聽罷,就笑着對陌生人說:“這個問題我就可以回答你,一年有四個季節。”哪知那人聽罷大怒:“胡說,一年明明只有三個季節,何來四個季節。”子路聽罷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這時孔子從後堂走了出來,對陌生人說:“先生的話我剛纔都聽到了,先生說的很對,一年確實只有三個季節,是子路學識淺薄。”那人聽罷,仰天長笑,揚長而去。子路滿滿面疑惑的向孔子討教:“老師爲何也說一年會有三季。”孔子道:“你沒看見此人從頭到腳一身綠色,他明顯就是一隻螞蚱變的,螞蚱一生只有三季,不能經歷四季,所以他只知三季,便是個三季人也。”
雲錚淡淡地道:“作爲蘇州府總捕頭,你的言行在百姓眼中,代表着蘇州府衙的形象,更代表着朝廷的形象。若你一貫是這般口不擇言,並且不能改正的話,我覺得你是不適合繼續呆在這個位置上的。”
武平心頭一顫,腦袋低得更下了,忙道:“雲都指教訓得是,卑職……卑職今日有些豬油蒙了心,胡亂說話,請都指恕罪,日後卑職一定注意,絕不再犯!”
雲錚看了他一眼,忽然有些感慨,這武平總捕頭在蘇州,大概也有很多人對他也是這般奴顏婢膝的吧,官本位制度下的人治社會,還真是現實得讓人害怕啊。
官本位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在眼下大魏朝這個毫無爭議的封建社會裡,王侯將相,官分正從九品,形成龐大而嚴密的官本位體系。整個社會納入國家行政系統的體制結構,所有的人、所有的組織和部門,都分別歸入行政序列,規定其等級,劃分其行政權限,並最終服從統一的行政控制,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封建制度下的官僚制度和社會權力結構嚴格而又系統,高度集權而又等級森嚴,全社會就是一個以行政權力搭建起來的金字塔,塔的頂端就是皇帝。在這個寶塔形的體制結構中,等級森嚴,上尊下卑,界限分明,不容僭越。官越大權越大,享受待遇就越高,地位就越顯赫。上下級之間不是雙向互動運行關係,而是下級完全隸屬於上級,一切聽命於上級;對下級官員說來,一切只對能決定其個人命運的上級官員負責。在單一行政化的體制下,不是整體的規則、秩序和法理的統治,而是個人的統治;不是法定程序支配,而是“長官意志”支配;不是“法治”,而是“人治”。哪怕是在後世的所謂現代社會,當官仍然有特權,可以獲得比別人多的利益,可以得到人們的尊重,還可以有信息獲得的高位勢。
但大魏朝的官本位還有個不同尋常的特點,那就是軍閥的力量。軍閥,就是擁有自己獨立武裝力量的地方豪強,他們利用朝廷任命的官職實施割據,成爲“諸侯”。
雲錚很清楚,他自己就是軍閥的代表人物之一,因爲他所出身的家族便是大魏朝除了皇帝外最大的軍閥。
軍閥在後世似乎一直都是個貶義詞,但其實軍閥本身無關乎褒義貶義,它事實上是個中性詞,這不是胡說,至於理由,要從軍閥的產生說起。
軍閥要成氣候,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中央政府垮臺,或者名存實亡。中央控制不了地方,豪強就稱霸;文官治理不了國家,軍閥就橫行。縱觀中國歷史,文官集團的士族(也包括其他政治勢力)炙手可熱,根本原因在於中央集權,朝廷可以號令天下。但是,如果皇帝當真變成了孤家寡人,甚至由“天子”變成了“浪子”,各地牧守、邊鎮都不聽指揮,他們也就牛不起來。這個時候,單單門第高有名望是沒有用的,甚至就連印把子也不一定管用,說得起話的只有槍桿子。誰掌握着槍桿子呢?軍閥。
大魏朝四大軍閥真正進入輝煌,開始大力影響朝政,乃是幾十年前小成王之亂髮生以後纔出現的。小成王之亂把朝廷中樞弄得一塌糊塗,最後只能靠着雲家軍這個邊軍前來扶危定亂、力挽狂瀾於即倒。但是雲煜不是郭子儀,雲家軍是個早已形成的軍事集團,它有着自己的政治訴求和利益訴求,所以雲煜在維護大魏朝原有的舊秩序的同時,也因爲掌控京師和朝廷中樞的便利而爲雲家軍謀利,這一舉動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舊秩序發生了一些變化。
那就是軍閥勢力開始不僅僅侷限於軍事,而是開始滲透進了政治格局。譬如說雲沈聯盟,便是這個新變化的顯著結果。一旦軍閥介入政治,就代表了門閥勢力的衰退。什麼是門閥?世代顯貴的家族。什麼是軍閥?擁兵自重的集團。世代顯貴,或者擁兵自重,對社會就有特殊的配地位和力量,因此都叫“閥”。但門閥爲閥,靠的是門第聲望;軍閥爲閥,靠的是武裝力量。門第聲望平時看起來很厲害,天下景仰能不厲害嗎?但是武裝力量更厲害,因爲天下景仰也不如天下震怖來得駭人。這就好比蔡邕跟董卓,只有蔡邕害怕董卓的,董卓萬沒有理由去害怕蔡邕,因爲董卓動輒可以將蔡邕滿門抄斬,甚至挖了他家祖墳也不稀奇,可蔡邕除了一張嘴,幾乎不能給董卓造成實際的麻煩。所以,門第聲望是鬥不過武裝力量的,門閥也鬥不過軍閥。門閥遇到軍閥,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於是門閥要找出路,什麼出路?代表軍閥,做軍閥的代言人——這樣一來,第一個看明白這個規律的沈家就崛起了。
雲錚收回思緒,已經沒有再折磨武平的心思,淡淡地道:“那就好。”剛想轉過頭去笑話蕭芷瓊,說她想把事情鬧大的想法落了空。不料武平旁邊的司馬瑋卻忽然上前一步,用僕從禮朝雲錚和寧鵬軒施了一禮,道:“司馬瑋見過少莊主、表少爺。”
雲錚愣了一愣,拿眼去看寧鵬軒。寧鵬軒微微一笑,小聲對雲錚道:“司馬瑋,我們聽水山莊的蘇州堂堂主。”
雲錚哦了一聲,朝司馬瑋微微點頭:“司馬堂主不必客氣。”轉了轉眼珠,又問:“司馬堂主和這位武總捕頭很熟?”
司馬瑋心裡一咯噔,但面色還穩得住,微微躬身:“武總捕頭的伯父,乃是在下義父。”
雲錚微微有些驚訝,寧鵬軒在一邊解釋道:“司馬堂主小時雙親早逝,是武總捕頭的伯父救了他,並且撫養長大的。”
雲錚這才瞭然,點點頭:“原來如此。”卻也沒有發表多餘的看法的意思。正要轉過頭去跟蕭芷瓊說話,眼角的餘光卻發現先前一直在旁邊看戲的那位龍公子不知什麼時候起身,正悄然從一個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朝雲錚等人相反的方向溜去。
雲錚心中一動,忽然開口:“這位兄臺,既然相遇,便是有緣,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汗,才補了1000字的欠賬。
不過大家放心,雖然這幾天身體有點不妙,狀態比較糟糕,但是無風的信譽還是有保障的,不管欠了多少,該補上的總會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