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飛來攬平沙,下界橫連十萬家。天壓水門香雪海,風搏山寺霧松花。漁燈明滅映遙島,鮫寶參差帶落霞。絕頂春寒衣袂冷,笑看北斗照京華。”
雲少帥隨口改了前世歷史中明代靖江縣丞韋商臣夜登孤山後寫下的《登孤山詩》,笑吟吟一副本少帥遊興正濃的模樣。(注:沒改的話,韻都沒壓對,也不知是不是古音有異,寒一個。)
他身後的雲逸、徐邵揚二人聽罷,相視而笑。雲逸呵呵一樂,道:“我說少帥,整個蘇北平原就這麼一座還能算山的地方,咱們軍營要不定在這,那山城要塞的演練估計是很難進行的,這還有得選嗎?”
雲錚笑笑,沒有回答,他自然知道整個蘇北就這麼一座湊合着能用來演練山城要塞的小山。靖江孤山,位於揚州東方,實際屬於通州管轄,只不過因爲揚州乃是大府,而通州在行政上被揚州協管,所以雲錚才能考慮把營盤定在此處,要不然只算揚州府的地盤的話,根本就一座山都沒有,選都沒得選。
孤山不大(注:海拔55.6米,佔地面積5萬平方米),它是浙江天目山向東北延伸的餘脈之一。據史料記載,靖江孤山原先是長江江面上高聳的一塊礁石,後因江水衝擊,泥沙不斷在山腳下淤積,到東漢前後,漸漸形成陸地。陸地不斷延伸、擴展,大魏朝時,孤山全部登陸,成爲這片平原上獨特的山峰。
雲錚又看了看,才笑道:“此地景色不錯,適合紮營。”
此言一出,頓時把雲徐二人噎住了,敢情您老人家看營寨的標準是風景好不好?
孤山風景自然是不錯的。孤山既以“孤”取勝,也以小出奇。東、北、西三面陡峭,只有南坡平緩,東西狹,南北長,遠看像一隻坐南朝北的大石獅子。所以舊靖江縣誌上稱它“形如狻猊”,就是這個意思。過去山上還有兩處自然景觀。一處是石舫,在孤山西坡,巨石似船,極有妙趣;一處是仙人洞,在孤山東側峭壁之上,據說可坐數十人,人們可望而不可及,便傳說裡面有個仙婆,整天搖着金絞車,能把白棉紗紡成金紗線。後世這兩處景觀都因山崩或毀損、或閉塞,只給後人留下美麗的想象,殊爲可惜,不過眼下卻是完好無損的。
雲少帥見麾下兩員大將都被自己唬住了,這才哈哈大笑起來:“瞧你們那樣子,真以爲我是來遊山玩水的?”他面色一整,揚手朝孤山一指:“你們看這山,東、北、西三面陡峭,只有南坡平緩,東西狹,南北長,若在山上紮營,正是易守難攻的妙地。”
雲逸與徐邵揚這才知道雲錚方纔不過是玩笑之說,面色纔算正常了下來,卻見雲錚面色有些陰霾,低聲道:“而且孤山南面正對長江,過江便是江陰要地……江南若有變亂,從江陰這長江下游最窄處北上渡江可謂極其方便,而我等卡在此處的話,屆時或可有用。”
雲逸奇道:“江南能有什麼變亂?”他並不知道雲錚父子叔侄之間的商議,所以有些驚訝:“我以爲少帥將營寨定在江邊,乃是爲軍用補給考慮……難道還有其他因素?”
徐邵揚皺了皺眉:“少帥的意思,是懷疑江南會出亂子不成?”
雲錚心裡考慮的那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便是雲逸他們這樣的嫡系重將,目前也不必知曉此事,所以他搖了搖頭:“只是覺得江浙一帶眼下氣氛有些不對……再說,我準備把營地定在此處,其主要原因也的確是考慮到水運比陸運便宜這一條的。”
雲逸很是誇張地鬆了口氣:“赫……嚇我一跳,我還以爲要打仗呢!”
雲錚笑了起來:“怎麼,咱們雲飛揚大將軍還能怕了打仗不成?”
雲逸嘿嘿一笑:“別,可別!咱可不是大將軍,咱就是小魚小蝦一個,要說這大字,還得少帥您老才能擔得起,您可是名正言順的朝廷二品大員,在您老面前,卑職哪敢稱大啊!”
雲錚一腳踹過去,笑罵道:“我踹你個鳥人,幾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揍你個滿頭包,你還他媽的得瑟起來了。”
雲逸嘿嘿笑着,連忙躲開,然後朝身後望去,見隨行的親兵離得不近,這才“抱怨”道:“我說少帥,老話說得好,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堂堂國朝二品都指揮使,怎麼能說踹就踹呢?……起碼打個招呼啊!”
雲錚作勢再踹,雲逸連忙道:“啊別,別別,我不說了,不說了總行吧?好好好,咱們說正事……嗯,少帥,你既然已經看好了地頭,那我可就吩咐下去,讓他們紮下了?”
雲錚道:“我不光是在孤山上面紮營。”
雲逸奇道:“什麼意思?”
徐邵揚心中一動,問道:“少帥可是打算……?”
雲錚點點頭:“扎兩個營地,一個山上,一個山下江邊。其間的距離不要太遠,太遠影響聯絡,但也不必太近,要儘量照顧到江邊營地,使其能有監視江面以及對面江陰渡口的作用。至於這兩個營地之間的聯絡,旗幟、烽火、聯絡兵,一個都不能少。”
雲逸和徐邵揚都是將領世家出身,又親身經過了好幾年戰陣的人,自然一聽就明白了自家少帥的意思,所以也不驚異。徐邵揚是軍中監令,不直接負責軍務,所以也沒多話。但云逸這個常務副都指揮使就不能不關心了,便問道:“兩邊營寨的規模如何控制?一樣大,還是一邊大一邊小?”
雲錚道:“都要大,鷹揚衛六個衛要能隨意集合在一處營寨而不擁擠。”
雲逸點了點頭,暗自考慮一會兒安營的規劃。——主帥只管定地方,具體的事情則由他這個副都指處理了。
徐邵揚見雲錚似乎不打算就營寨的問題再做其他指示,而且他自己也相信以雲逸的能力處理個紮營的問題實在輕而易舉,所以便問起了自己的工作安排:“少帥,鷹揚衛的軍紀軍律,可是照搬燕雲衛?”
雲錚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不照搬,鷹揚衛既然是新軍,那軍紀也該定一個新的。”
徐邵揚目光中精光一閃,微笑道:“少帥眼下可有腹案?”
“有,你記下!”雲錚早在南下的途中就已經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新的鷹揚衛軍紀早就定好,他沉吟了一下,將心裡的計劃整理了一下,道:“鷹揚衛軍律,‘十七禁律、五十四斬’如下!”
雲錚招手將親兵們一起叫了過來,才神色冷然地道:“我燕雲邊軍素以嚴律聞名,鷹揚衛成軍最晚,若要成爲強軍、鐵軍,則紀律必嚴!茲有鷹揚衛十七禁律、五十四斬如下,責成衛監令徐將軍記錄在案,剋日公佈,異日訓練完成之後,即要執行,成軍之前,酌情執行:
其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
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其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旗幟凋弊,此謂欺軍,犯者斬之!
其七: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託夢寐,大肆邪說,蠱惑軍士,此謂淫軍,犯者斬之!
其八:好舌利齒,妄爲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恃強逞兇,逼**女,此謂奸軍,犯者斬之!
其十:竊人財物,以爲己利,奪人首級,以爲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
其十一:軍民不分,聚衆議事,私進帳下,探聽軍機,此謂探軍,犯者斬之!
其十二:或聞所謀,及聞號令,漏泄於外,使敵知之,此謂背軍,犯者斬之!
其十三: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面有難色,此謂狠軍,犯者斬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攙前越後,言語喧譁,不遵禁訓,此謂亂軍,犯者斬之!
其十五:託傷作病,以避征伐,捏傷假死,因而逃避,此謂詐軍,犯者斬之!
其十六:主掌錢糧,給賞之時阿私所親,使士卒結怨,此謂弊軍,犯者斬之!
其十七:觀寇不審,探賊不詳,到不言到,多則言少,少則言多,此謂誤軍,犯者斬之!”
衆人聽罷,一個個冷汗隱現,別說親兵們聽了大氣都沒敢再喘一口,就連雲逸這個膽大包天的嫡系重將聽了雲錚這殺氣騰騰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也有些背後發涼。
徐邵揚看了衆人一眼,知道他們被雲少帥這一下嚇得不輕,也覺得這禁律的確嚴格得有些嚇人了,要知道雲家軍的嚴格主要不是嚴格在律條上,而是嚴格在對紀律的執行上。
實際上大魏朝中央軍的律條是很嚴格的,基本上接近於剛纔雲錚所定下的嚴律了,不過朝廷官軍對那軍紀的執行程度極低,大部分的律令都跟說着玩一樣,根本貫徹不下去。而云家軍歷來不同,雲家軍的軍紀從條例上來說,絕對是天下五支大軍中最寬鬆的,之所謂天下人都說雲家軍軍紀森嚴,其實只不過是因爲雲家軍內部對於這些條例的執行程度是“五大軍”中最爲嚴格的罷了。
所以雲錚忽然定下這麼嚴格的一個律令,就連徐邵揚這個鷹揚衛監令都覺得有些太過苛刻,其中有些條款簡直是讓人心驚膽顫,比如第十三條:“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面有難色,此謂狠軍,犯者斬之!”
這條什麼意思?就是說主帥下令的時候,軍官低着腦袋,沒有應答,面有難色,這就算是“狠軍”,按律當斬!
徐邵揚覺得自己作爲監令,該說點什麼了:“少帥,這十七禁律雖好,不過眼下鷹揚衛草創,軍士都不過新兵,雖然在河北做軍戶時便接受過一些初步訓練,可畢竟是已經習慣了燕雲衛那套律令的,眼下忽然換成此等嚴律,會不會有些苛刻了?”
雲錚看了一眼噤若寒蟬地親兵們,淡淡一笑:“本少帥沒說現在就全照着實行……我方纔說的是:茲有鷹揚衛十七禁律、五十四斬如下,責成衛監令徐將軍記錄在案,剋日公佈,異日訓練完成之後,即要執行,成軍之前,酌情執行……”
衆人一聽才知道,原來是訓練完畢之後才全部實行的,頓時鬆了口氣,不過還沒來得及輕鬆,雲錚便冷冷地道:“雖然是訓練完畢之後才全部實行,但在此之前,爾等也當牢記此律,並且最好提前習慣,要不然到時候一下沒適應過來,犯了其中某一條……哼哼!”
雲錚喜歡大秦的傲然,喜歡大唐的胸襟,然而作爲一個軍事世家的嫡系繼承人,他更希望在自己一手帶出的軍隊中貫徹前世歷史裡頭普魯士軍隊一般的嚴謹。
依然是學法律出身造成的後遺症,雲錚即便有一個天下聞名的父帥,卻仍然堅信一個優秀的制度勝過一名天才的領袖。
制度,在雲錚看來,是高於一切的。他重視制度,但制度的制定,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法律,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制度,就是對社會個體(人)的行爲做出的規範。
無論中外,如何治理國家這個問題,都是以制度論,譬如戰國諸子百家學說就是圍繞這一問題興起。孔子說過以“禮”治國。他的這個“禮”,就是“制度”,這一點是很顯然的。那麼是什麼制度呢?從《四書》、《周禮》、《儀禮》、《禮記》四部儒家聖經來看,儒家學說的“禮”是鍋大雜燴。它包括法律、儀式、禮節以及衣食住行的行爲規範和動作標準。到了荀子時代,就有了新的變化。荀子強調了“禮”的法律方面的意義。他在《勸學第一》中說道:“禮者,法之大兮,類之綱紀也。”意思是說:《禮》是記載法律的總則,是依法處事的準繩。
孔聖人的以“禮”治國,到了孟子的學說中變成了“以德治國”。他的基礎是“人性本善”,人是可以通過教化來改造的。關於“人性本善”與“人性本惡”,雲錚知道一場著名的辯論賽,這個題目是當年新加坡大專辯論會決賽的辯論題。雖然復旦大學隊以反方“人性本惡”贏得了冠軍,但就“人性本善”與“人性本惡”爭論並沒有結束。依他的理解,認爲“人性本善”中的“善”,不是與“善惡”相對應的“善”,應該是“白紙”,是“中立”的意思。即沒有善惡之分。“人之初,性本善”,理解爲:人最初的狀態,就等同於一張白紙,是中性的。
西方文明中對人性的本質的探討比較多。天主教、基督教的“原罪論”就是一個涉及人本質範疇的概念。當初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違背了上帝的旨意,犯下了罪行,被逐出伊甸園。從此,人就有了生老病死、善惡美醜、七情六慾。後來的世人一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受苦,就是要贖罪,死了以後才能回到上帝的身邊。西方的思想家們也研究個這些問題。盧梭認爲原始孤立的野蠻人,他想行惡和行善,沒有對象,無從做起。應該是一箇中性的人。而一旦結成了團體,有了相互依賴,就有了相互利用。強壯的發揮體力的優勢,體弱的發揮智力優勢,體力智力都不怎麼樣的就在最底層。不平等就產生了,不平等的基礎就形成了。他還指出,這種不平等及其基礎隨着社會的不斷髮展,不斷地被強化。
那麼,問題在哪裡呢?在於制度,在於制度設計的出發點錯了。雲錚在大學所學到的法律,應該說是歷史上法家思想的繼承和發展,但受西方近代的立法思想影響更大一些。西方的立法思想和制度設計的出發點和基礎,就是人性本惡。這一點與中國有區別。中國的立法思想和制度設計,還是受到“人性本善”的“潛意識”的支配,認爲無憑無椐就主動去懷疑一個人品質不好,是不道德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一個正人君子不應該做的。因而,即使學習借鑑了西方立法思想和制度設計上的一些東西,做起來也是羞羞答答,猶抱琵琶半遮面,好像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可想而知,這樣一種心態立出來的法、設計出來的制度,其漏洞之多了。對人性的認識不夠充分,對立法和制度設計出發點,就是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要假定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利用制度漏洞和鑽法律空子的認識不到位。一個人不管是官還是民,不管是立法者還是執法者和違法者,不管是官大還是官小,不管是在官場還是商場、賽場,都是法律、制度要防範的對象。
然而云少帥雖然雄心頗大,可惜權力有限,他沒本事對大魏朝的“憲法”《大魏律》唧唧歪歪,他更沒有資格去質疑孔聖人的理論。他太清楚自己的分量了,別看他現在才名動天下,他自己並不在乎這些,因爲在他看來這都是虛的。傳統的力量太強大,絕對不是他這個還沒上位的預備大帥能撼動的。所以他頂多只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進行一些小幅度的改變——或者說實驗。
鷹揚衛,就是他實驗的對象。這批人原本就有比較好的服從性,也受到過一些擠出的軍事訓練,加上這個時代的人那普遍擁有的質樸,雲錚覺得應該有比較大的可能將大秦那深入骨髓的傲然,大唐那植根血液的博大,和普魯士軍隊那種幾乎天生的嚴謹和服從融合在一起。這其中大概需要三個東西,一是榮譽,二是獎勵,三是制度。前面兩者一是精神需求,一是物質需求,而這兩者都應該被制度所規範。只有這樣,纔能有效。當一個制度形成,然後歷經多年成爲傳統,那麼雲錚的想法纔算成功。
當然,第一步是把這個理論灌輸和執行下去。中西方優點能不能合璧共存,就看這次了!雲錚心情忽然有些激盪,但面色卻十分平靜,掃了雲逸、徐邵揚和身邊的親衛一眼,沒有說話。
就從鷹揚衛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