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是用來書寫歷史的,但它自己也有歷史。
我一再想,中國文化千變萬化,中國文人千奇百怪,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筆墨。
這筆墨肯定是人類奇蹟。一片黑黝黝的流動線條,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抽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羣聯結起來了。千百年來,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什麼都可以分裂、訣別、遺佚、湮滅,唯一斷不了、掙不脫的,就是這些黑黝黝的流動線條。
那麼今天,就讓它們停止說別人,讓別人說說它們。
是不是要寫“書法簡史”?我的企圖似乎要更高一點兒。“史述”,是對歷史做出自由選擇,並進行美學論述。平鋪直敘,非吾道也。
開筆,還是從自己寫起。
一
在山水蕭瑟、歲月荒寒的家鄉,我度過了非常美麗的童年。
千般美麗中,有一半,竟與筆墨有關。
那個冬天太冷了,河結了冰,湖結了冰,連家裡的水缸也結了冰。就在這樣的日子,小學要進行期末考試了。
破舊的教室裡,每個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經把毛筆在硯石上舔來舔去,準備答卷。那年月,鉛筆、鋼筆都還沒有傳到這個僻遠的山村。
磨墨要水,教室門口有一個小水桶,孩子們平日上課時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水桶也結了冰,剛剛還是用半塊碎磚砸開了冰,才抖抖索索把水舀到硯臺上。孩子們都在擔心,考試到一半,如果硯臺結冰了,怎麼辦?
這時,一位樂呵呵的男老師走進了教室。他從棉衣襟下取出一瓶白酒,給每個孩子的硯臺上都倒幾滴,說:“這就不會結冰了,放心寫吧!”
於是,教室裡酒香陣陣,答卷上也酒香陣陣。我們的毛筆字,從一開始就有了李白餘韻。
其實豈止是李白。長大後才知道,就在我們小學的西面,比李白早四百年,一羣人已經在蘸酒寫字了,領頭那個人叫王羲之,寫出的答卷叫《蘭亭序》。
我上小學時只有四歲,自然成了老師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上課時都用毛筆記錄,我太小了,弄得兩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臉上。因此,每次下課,老師就會快速抱起我,衝到校門口的小河邊,把我的臉和手都洗乾淨,然後,再快速抱着我回到座位,讓下一節課的老師看着舒服一點兒。但是,下一節課的老師又會重複做這樣的事。於是,那些奔跑的腳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水,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書法入門課。如果我寫不好毛筆字,天理不容。
後來,學校裡有了一個圖書館。由於書很少,老師規定,用一頁小楷,借一本書。不久又加碼,提高爲兩頁小楷借一本書。就在那時,我初次聽到老師把毛筆字說成“書法”,因此立即產生誤會,以爲“書法”就是“借書的方法”。這個誤會,倒是不錯。
學校外面,識字的人很少。但畢竟是王陽明、黃宗羲的家鄉,民間有一個規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污損,也萬不可踩踏。過路的農夫見了,都必須彎下腰去,恭恭敬敬撿起來,用手掌捧着,向吳山廟走去。廟門邊上,有一個石爐,上刻四個字:“敬惜字紙。”石爐裡還有餘燼,把字紙放下去,有時有一朵小火,有時沒有火,只見字紙慢慢焦黃,熔入灰燼。
我聽說,連土匪下山,見到路上字紙,也這樣做。
家鄉近海,有不少漁民。哪一季節,如果發心要到遠海打魚,船主一定會步行幾裡地,找到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乾,換得一疊字紙。他們相信,天下最重的,是這些黑森森的毛筆字。只有把一疊字紙壓在船艙中間底部,纔敢破浪遠航。
那些在路上撿字紙的農夫,以及把字紙壓在船艙的漁民,都不識字。
不識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們崇拜從未謀面的神明,是爲世間之禮,天地之敬。
這是我的起點。
起點對我,多有佑護。筆墨爲杖,行至今日。
多年來,全國各地一些重大的歷史碑刻,都不約而同地請我書寫碑文,並要求用我自己的書法。例如,《炎帝之碑》、《法門寺碑》、《採石磯碑》、《鐘山之碑》、《大聖塔碑》、《金鐘樓碑記》等等,其他邀請我書寫的名勝題額還有很多,例如秦長城、都江堰、雲岡石窟、崑崙山。可以安慰的是,山川大地如此接受我,只憑筆墨。因爲,我並無官職。
二
天下很多事,即使參與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中國文化的生命基元。它們的重要性,怎麼說也不過分。
其一,這些文字證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已經徹底擺脫了矇昧時代、結繩時代、傳說時代,終於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文化臺階。如果沒有這個文化臺階,在那些時代再沉淪幾十萬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這個文化臺階,則可以進入哲思,進入詩情,而且可以上下傳承。於是,此後幾千年,遠遠超過了此前幾十萬年、幾百萬年。
其二,這些文字,展現了中華民族始終保持一種共同生態的契機。遼闊的山河,諸多的方言,紛繁的習俗,都可以憑藉着這些小小的密碼而獲得統一,而且由統一而共生,由統一而互補,由統一而流動,由統一而偉大。
其三,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便進入了一種集體人格。這種集體人格,有風範,有意態,有表情,又協和四方、對話衆人。於是,書寫過程既是文化流通過程,又是人格修煉過程。一個個漢字,千年百年書寫着一種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也進入一種高層審美程序,有造型,有節奏,有徐疾,有韻致。於是,永恆的線條,永恆的黑色,至簡至樸,又至深至厚,推進了中國文化的美學品格。
……
我曾經親自考察過人類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廢墟,特別關注那裡的文字遺存。與中國漢字相比,它們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簡陋單調,有的未脫狹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邊,在中東的煙塵中,在南亞的泥污間,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斷和湮滅的技術原因。
在中國的很多考古現場,我也見到不少原始符號。它們有可能向文字過渡,但更有可能結束過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遺址一樣,符號只是符號,沒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終於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劃劃而刻劃出了一個民族永久的生命線。人類的諸多奇蹟中,中國文字,獨佔鰲頭。
中國文字在苦風淒雨的近代,曾受到遠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拼接的西方文字,與槍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圍住了漢字的大地,漢字一度不知迴應。但是,就在大地即將沉淪的時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讀懂,告知天下,何謂文明的年輪,何謂歷史的底氣,何謂時間的尊嚴。
我一直很奇怪,爲什麼這個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羣臨近滅亡時最後抖摟出來的,不是深藏的財寶,不是隱伏的健勇,不是驚天的謀略,而只是一種古文字?終於,我有點兒懂了。所以我在爲北京大學的各系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時候,開始整整一個月,都在講甲骨文。
三
一般所說的書法,總是有筆有墨。但是,我們首先看到的文字,卻不見筆跡和墨痕,而是以堅硬的方法刻鑄在甲骨上,青銅鐘鼎上,瓦當上,璽印上。更壯觀的,則是刻鑿在山水之間的石崖、石鼓、石碑上。
不少學者囿於“書法即是筆墨”的觀念,卻又想把這些文字納入書法範疇,便強調它們在鑄刻之前一定用筆墨打過草稿,又惋嘆一經鑄刻就損失了原有筆墨的風貌。我不同意這種看法。
用筆墨打草稿是有可能的,但也未必。我和妻子早年都學過一點兒篆刻,在模仿齊白石的陰文刀法時,就不會事先在印石上畫樣,而只是快刃而下,反得鋒力自如。由此看甲骨文,在那些最好的作品中,字跡的大小方圓錯落多姿,粗細輕重節奏靈活,多半是刻畫者首度即興之作,而且照顧到了手下甲骨的堅鬆程度和紋路結構,因此不是“照樣畫葫蘆”。
石刻和金文,可能會有筆墨預稿,但一旦當鑿刀與山岩、鑄模強力衝擊,在聲響、石屑、火星間,文字的筆畫必然會出現特殊的遒勁度和厚重感。這是筆墨的損失嗎?如果是,也很好。既然筆墨草稿已經看不到了,那麼,中國書法由這麼一個充滿自然力、響着金石聲的開頭,可能更精彩。
也許我們可以說:中國書法史的前幾頁,以銅鑄爲筆,以爐火爲墨,保持着洪荒之雄、太初之質。
四
我在殷商時的陶片和甲骨上見到過零星墨字,在山西出土的戰國盟書、湖南出土的戰國帛書、湖北出土的秦簡、四川出土的秦木牘中,則看到了較爲完整的筆寫墨跡。當然,真正讓我看到恣肆筆墨的,是漢代的竹簡和木簡。
長沙馬王堆帛書的出土,讓我們一下子看到了十二萬個由筆墨書寫的漢代文字,雲奔潮卷般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中國書法史上的盛大節日,而時間又十分蹊蹺,是一九七三年底至一九七四年初,正處於那場名爲“**”的民粹主義浩劫的焦灼期。這不禁又讓人想到甲骨文出土時的那一場浩劫,古文字總是選中這樣的時機從地下噴涌而出。我不能不低頭向大地鞠躬,再仰起頭來凝視蒼天。
那年我二十七歲,急着到各個圖書館尋找一本本《考古》雜誌和《文物》雜誌,細細辨析所刊登的帛書文字。我在那裡看到了二千一百多年前中國書法的一場大回涌、大激盪、大轉型。由篆書出發,向隸、向草、向楷的線索都已經露出端倪,兩個同源異途的路徑,也已形成。
從此我明白,若要略知中國書法史的奧秘,必先回到漢武帝之前,上一堂不短的課。
五
漢以前出現在甲骨、鐘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書。那是一個訂立千年規矩的時代,重要的規矩由李斯這樣的高官親自書寫,因此那些字,都體型恭敬、不苟言笑、裝束嚴整,而且都一個個站立着,那就是篆書。 шωш▪T Tκan▪¢O
李斯爲了統一文字,對各地繁縟怪異的象形文字進行簡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經薄衣少帶,骨骼精練。
統一的文字必然會運用廣遠,而李斯等人設計的兵厲刑峻,又必然造成緊急文書的大流通。因此,書者的隊伍擴大了,書寫的任務改變了,筆下的字跡也就脫去了嚴整的裝束,開始奔跑。
東漢書法家趙壹曾經寫道:
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煩冗,戰功並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爲隸草,趨急速耳。
——《非草書》
這就是說,早在秦末,爲了急迫的軍事、政治需要,篆書已轉向隸書,而且又轉向書寫急速的隸書,那就是章草的雛形了。
六
有一種傳說,秦代一個叫程邈的獄隸犯事,在獄中簡化篆書而成隸書。隸書的名字,也由此而來。如果真是這樣,程邈的“創造”也只是集中了社會已經出現的書寫風尚,趁着獄中無事,整理了一下。
一到漢代,隸書更符合社會需要了。這是一個開闊的時代,衆多的書寫者席地而坐,在几案上執筆。寬大的衣袖輕輕一甩,手勢橫向舒展,把篆書圓曲筆態一變爲“蠶頭燕尾”的波盪。
這一來,被李斯簡化了的漢字更簡化了,甚至把篆書中所遺留的象形架構也基本打破,使中國文字向着抽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這種解放是技術性的,更是心理性的,結果,請看出土的漢隸,居然夾雜着那麼多的率真、隨意、趣味、活潑、調皮。
我記得,當年馬王堆帛書出土後,真把當代書法家看傻了。悠悠筆墨,居然有過這麼古老的瀟灑不羈!
當然,任何狂歡都會有一個像樣的凝聚。事情一到東漢出現了重大變化,在率真、隨意的另一方面,碑刻又成了一種時尚。有的刻在碑版上,有的刻在山崖上,筆墨又一次向自然貼近,併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叮叮噹噹間,文化和山河在相互叩門。
畢竟經歷過了一次大放鬆,東漢的隸碑品類豐富,與當年的篆碑大不一樣了。你看,那《張遷碑》高古雄勁,還故意用短筆展現拙趣,就與飄灑盪漾、細筆慢描的《石門頌》全然不同。至於《曹全碑》,雋逸守度,剛柔互濟,筆筆入典,是我特別喜歡的帖子。東漢時期的這種碑刻有多少?不知道,只聽說有記錄的七八百種,有拓片的也多達一百七十多種。那時的書法,碑碑都在比賽,山山都在較量。似乎天下有了什麼大事,家族需要什麼紀念,都會立即求助於書法,而書法也總不令人失望。
七
說了漢隸,本應該說楷書了,因爲楷出漢隸。但是,心中有一些有關漢隸的淒涼後話,如果不說,後面可能就插不進了,那就停步聊幾句吧。
隸書,儘管風格各異,但從總體看,幾項基本技巧還是比較單純、固定,因此,學起來既易又難。易在得形,難在得氣。在中外藝術史上,這樣的門類在越過高峰後就不太可能另闢蹊徑,再創天地。隸書在這方面的侷限,更加明顯。例如,唐代文事鼎盛,在書法上也碩果累累,但大多數隸書卻日趨肥碩華麗,徒求形表,失去了生命力。千年之後,文事寥落的清代有人重拾漢隸餘風,竟立即勝過唐代。但作爲清隸代表的金農、黃易、鄧石如等人,畢竟也只是技法翻新,而氣勢難尋。在當代“電腦書法”中,最醜陋的也是隸書,不知爲什麼反被大陸諸多機關大量取用,連高鐵的車名、站名也包括在內。結果,人們即便呼嘯疾馳,也逃不出那種臃腫、鈍滯、笨拙的筆畫。
八
這下,可以回過去說說楷書的產生了。
歷史上有太多的書**著都把楷書的產生與一個人的名字連在一起。這個人叫王次仲,河北人。《書斷》、《勸學篇》、《宣和書譜》、《序仙記》等等都說他“以隸字作楷法”。但他是什麼時代的人?說法不一,早的說與秦始皇同時代,晚的說到漢末,差了好幾百年。
有爭論的,是“以隸字作楷法”這種說法。“楷法”,有可能是指楷書,也有可能是指爲隸書定楷模。如果他生於秦,應該是後者;如果生得晚,應該是前者。
我反覆玩味着那些古代記述,覺得它們所說的“楷法”主要還是指楷書。但是,我歷來不贊成把一種重要的文化蛻變歸之於一個人,何況誰也不清楚王次仲的基本情況。如果從書法的整體流變邏輯着眼,我大體判斷楷書產生於漢末魏初。如果一定要拿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人做標杆,那麼,我可能會選鍾繇(公元一五一——二三〇年)。
鍾繇是大動盪時代的大人物,主要忙於筆墨之外的事功。官渡大戰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他支援曹操一千多匹戰馬,後來又建立一系列戰功,曾被魏文帝曹丕稱爲“一代之偉人”。可以想象,這樣一位將軍來面對文字書寫的時候,會產生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沙場。
他會覺得,隸書的橫向佈陣,不宜四方伸展;他會覺得,隸書的扁平結構,缺少縱橫活力;他會覺得,隸書的波盪筆觸,應該更加直接;他會覺得,隸書的蠶頭燕尾,須換鐵鉤銅折……
但是,他畢竟不是粗人,而是深諳筆墨之道。他知道經過幾百年流行,不少隸書已經減省了蠶頭燕尾,改變了方正隊列,並在轉折處出現了頓挫。他有足夠功力把這項改革推進一步,而他的社會地位又增益了這項改革在朝野的效能。
於是,楷書,或曰真書、正書,便由他示範,由他主導,堂堂問世。他的真跡當然看不到了,卻有幾個刻本傳世,不知與原作有多大距離。其中那篇寫於公元二二一年的《宣示表》,據說是王羲之根據自家所藏臨摹,後刻入《淳化閣帖》的。因爲臨摹者是王羲之,雖非真品也無與倫比,並由此亦可知道鍾繇和王羲之的承襲關係。從《宣示表》看,雖然還存隸意,卻已解除隸制,橫筆不波,內外皆收,卻是神采沉密。其餘如《薦季直表》、《賀捷表》都顯得溫厚淳樸,見而生敬。
九
鍾繇比曹操大四歲,但他書寫《宣示表》和《薦季直表》的時候,曹操已在一年前去世,而他自己也已七十高齡了。我想,曹操生前看到這位老朋友那一幅幅充滿生命力的黑森森楷書時,一定會聯想到官渡大戰時那一千多匹戰馬。曹操自己的書法水平如何?應該不會太差,我看到南朝一位叫庾肩吾的人寫的《書品》,把自漢以來的書法家一百多人進行排序。分爲上、中、下三等,每等之中又各分三品,因此就形成了九品。上等的上品是三個人:張芝、鍾繇、王羲之。曹操不在上等,而是列在中等的中品。看看這個名單中的其他人,這個名次也算不錯了。《書品》的作者還評價曹操的書法是“筆墨雄贍”。到了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把曹操的書法說成是“妙品”,還說他“尤工章草,雄逸絕倫”。
八年前我訪問陝西漢中,當地朋友說那裡有曹操書法碑刻,要我做一個真僞判定。我連忙趕去,碑刻在棧道的石門之下,僅有兩字,爲“袞雪”。字體較近隸書而稍簡,比不上鍾繇,但也顯現一點兒功力。我看了一下河道和棧道,立刻告訴當地朋友,這大概是真跡。因爲把此地風光概括爲“袞雪”,在文學功力上正像是他。而且,處於蜀地,別人僞造他題詞的理由不太充分。我覺得這是他於匆匆軍旅間的隨意筆墨,應景而已。
偶然讀到清代羅秀書《褒谷古蹟輯略》,其中提到曹操寫的兩個字,評述道:“昔人比魏武爲獅子,言其性之好動也。今觀其書,如見其人矣……滾滾飛濤雪作窩,勢如天上瀉銀河,浪花並作筆墨舞,魏武精神萬頃波。”
在我看來,這種美言,牽強附會。曹操不會在山水間沉迷太久,更不會產生這種有關獅子和浪花的幼稚抒情。
大丈夫做什麼都有可能,唯獨不會做小文人。曹操寫字,立馬可待。他在落筆前不會哼哼唧唧,寫好後也不會等人鼓掌。轉眼已經上馬,很快就忘了寫過什麼。
十
看到了曹操的書法,又知道後人評論他的書法“尤工章草”,可見他的隸書沒怎麼往楷書這面拐,而是直奔章草去了。
章草是隸書的直接衍生。當時的忙人越來越不可能花時間在筆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會把隸書寫快。爲了快,又必須進一步簡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橫筆和捺筆還保持着隸書的波盪狀態,筆筆之間也常有牽引,但字字之間不相連接。章草的首席大家,是漢代的張芝。後來,文學家陸機的《平復帖》也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到楷書取代隸書,章草失去了母本,也就順從楷書而轉變成了今草,也稱小草。今草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草書了,一洗章草上保留的波盪,講究上下牽引,偏旁互借,流轉多姿,產生前所未有的韻律感。再過幾百年到唐代,草書中將出現以張旭、懷素爲代表的狂草,那是後話了。
人類,總是在**和輕鬆之間交相更替,經典和方便之間來回互補。當草書歡樂地延伸的時候,楷書又在北方的堅巖上展示力量。這就像現代音樂,輕柔和重石各擅其長,並相依相融。
草書和楷書相依相融的結果,就是行書。
十一
行書中,草、楷的比例又不同。近草,謂之行草;近楷,謂之行楷。不管什麼比例,兩者一旦結合,便產生了奇蹟。在流麗明快、遊絲引帶的筆墨間,彷彿有一系列自然風景出現了——
那是清泉穿巖,那是流雲出嶴,那是鶴舞雁鳴,那是竹搖藤飄,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風動岸草……
驚人的是,看完了這麼多風景,再定睛,眼前還只是一些純黑色的流動線條。
能從行書裡看出那麼多風景,一定是進入到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然而,行書又是那麼通俗,稍有文化的中國人都會隨口說出王羲之和《蘭亭序》。
那就必須進入那個盼望很久的門庭了:東晉王家。
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議一切研究中國藝術史、東方審美史的學者在這個家庭多逗留一點兒時間,不要急着出來。因爲有一些遠超書法的秘密,在裡邊潛藏着。
任何一部藝術史都分兩個層次。淺層是一條小街,招牌繁多,攤販密集,摩肩接踵;深層是一些大門,平時關着,只有問很久,等很久,纔會打開一條門縫。跨步進去,才發現林苑茂密,屋宇軒朗。王家大門裡的院落,深得出奇。
王家有多少傑出的書法家?一時扳着手指也數不過來。王羲之的父輩,其中有四個是傑出書法家。王羲之的父親王曠算一個,但是,伯伯王導和叔叔王廙的書法水準比王曠高得多。到王羲之一輩,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薈、王茂之都是大書法家。其中,王洽的兒子王珣和**,依然是筆墨健將。別的不說,我們現在還能在博物館裡凝神屏息地一睹風采的《伯遠帖》,就出自王珣手筆。
那麼多王家俊彥,當然是名門望族的擇婿熱點。一天,一個叫郗鑑的太尉,派了門生來初選女婿。太尉有一個叫郗璿的女兒,才貌雙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齡。門生到了王家的東廂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這位門生的來歷,便都整理衣帽,笑容相迎。只有在東邊的牀上有一個青年,袒露着肚子在吃東西,完全沒有在乎太尉的這位門生。門生回去後向太尉一描述,太尉說:“就是他了!”
於是,這個袒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東牀”,則成了此後中國文化對女婿的美稱。
這個袒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時,正處於曹操、諸葛亮之後的“後英雄時代”,魏晉名士看破了一切英雄業績,只求自由解放、率真任性,所以就有了這張東牀,這個太尉,這段婚姻。
十二
王羲之與郗璿結婚後,生了七個兒子,每一個都擅長書法。這還不打緊,更重要的是,其中五個,可以被正式載入史冊。除了最小的兒子王獻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操之、渙之四個都是書法大才。這些兒子,從不同的方面承襲和發揚了王羲之。有人評論說:“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渙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東觀餘論》)這個評論可能不錯,因爲相比之下,“源”是根本,果然成就了王獻之,能與王羲之齊名。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家庭裡的不少女性,也是了不起的書法家。例如,王羲之的妻子郗璿,被周圍的名士贊之爲“女中仙筆”。王羲之的兒媳婦,也就是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更是聞名遠近的文化翹楚,她的書法,被評之爲“雍容和雅,芳馥可玩”。在這種家庭氣氛的薰染下,連僱來幫助撫育小兒子王獻之的保姆李如意,居然也能寫得一手草書。
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妻子荀氏,**的妻子汪氏,也都是書法高手。脂粉裙釵間,典雅的筆墨如溪奔潮涌。
我們能在一千七百年後的今天,想象那些圍牆裡的情景嗎?可以肯定,這個門庭裡進進出出的人都很少談論書法,門楣、廳堂裡也不會懸掛名人手跡。但是,早晨留在几案上的一張出門便條,一旦藏下,便必定成爲海內外哄搶千年的國之珍寶。
晚間用餐,小兒子握筷的姿勢使對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問:“最近寫多了一些?”
站在背後的年輕保姆回答:“臨張芝已到三分。”
誰也不把書法當專業,誰也不以書法來謀生。那裡出現的,只是一種生命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