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廚師和葉歡有一處相同,他也是用雙刀的。
左右手苦練,內外功兼修,兩把菜刀,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當真是快到極致,也利到極致。
能斬空中落下的樹葉,一刀兩斷。能切頭髮絲厚的羊肉片,放在陽光下一看,直接是透明的。
當然,二十年苦練雙刀,兩把菜刀,不會只是斬斬落葉,切切羊肉這麼簡單。不僅如此,他還能砍八斤半重的大好頭顱,一刀下去,人頭與血一切滾落。
這是一個很棒的廚師,也是一個很棒的刀客。
二十年苦修,寒暑不誤,一身先天功夫,全部都在兩條胳膊上。
可是,當兩條手臂被葉歡捏成粉碎性骨折後,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便會離他而去,他再也不會是那很棒的刀客,也不會是很棒的廚師。
餘生,他只會成爲一個很能吃的胖子。
所有,廢了他兩條胳膊,真比殺了他還要痛苦。所以,他做了一件江湖人最不恥的事情,開口求饒。
“饒我……求你!”
仰起頭,目光哀求的看着葉歡。可憐兮兮的眼睛,恐怕世界上最高傲的冰山美女,看到這雙眼睛也會心軟。
然後,他發現,葉歡笑了笑。
他心頭升起希望,更確切來說,是幻想。
緊跟着,幻想熄滅。
因爲,這世上,魔鬼的微笑從來只帶來噩夢,絕不會帶來希望。
咔嚓……
血從肌肉的縫隙中流出,廚師仰起頭,喉嚨裡發出一道淒厲的喊聲。
這道聲音中,夾雜着太多不甘,委屈,以及憤怒,仇恨,當然,還有無能爲力的悲哀。
葉歡一擡腳,將其踹進了面前的寒潭,噗通,水花四濺,水中還有血,順着兩條胳膊流出的血。
現在,這寒潭中已經有五個人了。寒潭並不大,此刻寒水已經四溢出來。五個人,像是落餃子一般,噗通落盡水中。
沈天仙心驚膽戰,這個季節,再加上潭水的低溫,時間若是一長,這五個人都有性命之憂。
即便僥倖活下來,寒氣入骨,他們下半生也會帶着肺癆生活。
沈天仙心驚膽戰,轉眼之間,四人便身受重傷。在真正的暴力面前,她也不過是一個弱女子。
沈天仙戰戰兢兢,衝葉歡道:“葉先生,還請您手下留情。”
葉歡回過頭,目光看着沈天仙。在恐懼驚慌之下,沈天仙俏臉煞白,像一隻剛出蛋殼,絨毛溼潤的雛鳥忐忑的看着這個世界。
葉歡心中嘆口氣,果不愧是江湖第一美女吶,一副天生媚骨,笑時是一番風情,嗔時是一番風情,此刻恐懼,又是一番風情。
便是葉歡,也算得上鐵石心腸了,此刻也忽有一番心思,張開雙臂將這隻雛鳥護在懷內。
只可惜,她的丈夫還在身邊,葉歡目光看了看向楚才。奇怪的是,他一直閉着嘴,對於這一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沈大家,我已經手下留情了,難道你不覺得嘛?”葉歡攤開雙手,口中發出戲虐的聲音。
沈天仙緊緊咬住牙關,內心自然知道葉歡說的是什麼。出手的四人,雖然都身手重傷,可畢竟現在還活着,當然,以後還能不能活着,也就不好說了。
在任何人看了,葉歡這樣的行爲都是心腸歹毒,慘絕人寰。可是,在葉歡的理解中,這四人衝他出手了,他們現在還能活着,這就是所謂的手下留情了。
對一般人來說,這種腦回路堪稱神經質,可有什麼辦法呢,葉歡就是這樣理解的,而且還覺得自己很委屈。
真正很委屈的沈天仙,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言語,她擡眼望着葉歡,在觸及到那雙有些嫵媚,此刻卻無比令人厭惡的丹鳳眼時,她恍然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
在自己和葉歡之間,任何言語的詭計都是毫無意義的。葉歡要的是自己一個態度,一個低頭的態度。
沈天仙身爲沈家的家族,向來說一不二,言出法隨。葉歡此刻要她低頭,她如何願意。
但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即便心高氣傲如葉歡,在杯沈天仙逼的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是也做好了最後低頭的最壞打算嘛?
葉歡都如此,沈天仙又如何。
沈天仙咬着牙,一字一頓,每個字似乎都在咳血。
“葉先生,是沈天仙做錯了,求您放他們一馬吧……”
高昂的頭顱微微垂下,修長的馬尾順着脖頸滑落,在陽光下,如果金絲散開。
潭水中的廚師,助理,苦力,保姆都感覺剜心一般劇痛,沈天仙竟然向葉歡認錯,對於沈家來說,這種行爲,完全就是在打沈家的臉了。
沈天仙心中苦澀無比,她的尊嚴被摧殘,驕傲被踐踏,心中苦楚,又去與何人言。
擡起頭,目光看着葉歡,觀察他臉上的反應。
忽然一愣神間,發現葉歡緩緩伸出手,向自己頭頂拍來。
沈天仙心中一驚,這一樁事,完全就是因爲剛纔葉歡這個行爲而起。現在,葉歡故技重施,沈天仙下意識的就要躲閃。
可是在偶然間,掃到葉歡的目光,丹鳳眼微微睜開,瞳仁中出現微微生氣的表情。
那目光彷彿在說:不要動,動的話,我會生氣的。
沈天仙升在大富大貴的沈家,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恬着臉說,自己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那麼,沈天仙就可以說,自己是含着鑽石湯匙出生的。
每個人對她都是客客氣氣的,沒個人都擔憂對她的尊敬不夠,從而惹得她生氣。
平生第一次的,沈天仙擔心別人會生氣。
這個人,是葉歡。
微微擡起頭,瞳孔中的葉歡手掌的影子不斷在擴大,剛纔的一幕,在重演。可是,這一刻,卻沒有人肯爲自己挺身而出了。目光看向一旁的向楚才。
這個偉岸英俊的男人,臉上帶着笑容,依舊乾淨燦爛,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這種行爲,意味着什麼一般。
這種行爲就像是葉歡要吻沈天仙,沈天仙就必須踮起腳尖,湊上紅脣。葉歡要躺下,沈天仙就要擺成大字,不僅要解開釦子,還要分開雙腿……
行爲雖然不同,但是意義卻類似。
心中最後一盞燈熄滅,沈天仙的身體和心靈同時墜入黑暗。
緩緩的,輕輕的,葉歡寬大的手掌落在沈天仙的頭頂,五指屈伸,抓亂了烏黑的青絲,手指勾開了綁着馬尾的紅繩。修長的黑髮垂落,發尖掃過臉頰。
不爲人知的,在黑髮垂落的那一瞬,一滴經營剔透的淚珠也從眼眶內滾落。
沈天仙不記得上一次落淚時什麼時候,或許,自從記事起,自己就再也沒有哭過了。
因爲,這世上,沒有可以令沈天仙落淚的事情。
今日,她遇到了。
手掌抓了抓沈天仙的頭頂,像是揉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葉歡開口,微微嘆口氣:“沈大家,你不應該這麼做,我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明白呀……”
毫不顧忌沈天仙的丈夫就在身邊,葉歡嘆息一聲說出這種話,其表情和語氣,似乎在說一個不懂事,偷吃糖果的小女孩。
沈天仙的頭低下了。
平生第一次,她知道世上還有‘逆來順受’這四個字,也第一次嘗試知道這四個字,更加透徹深沉的理解,這四個字是多麼苦澀。
委屈,憤怒,仇恨,怨懟……除此之外,似乎還夾雜着別的感覺。
這是一種平生第一次體味到的感覺。沈天仙其人,雖然不像葉歡一般,有事沒事欺負別人,闖出淨街閻羅的名頭。可是,這世上能欺負沈天仙的人還真不多。
今天,沈天仙第一次品嚐屈辱的滋味。
第一次的印象,總是深刻的。像第一次穿上高跟鞋的扭扭捏捏,像第一次偷塗口紅的羞怯和緊張,第一杯酒的辛辣,第一口煙的苦澀。乃至……包括……第一次落紅的痛楚……
今日,葉歡所帶來的屈辱,像一柄利箭狠狠的砸在沈天仙心田,然後留下永遠難以磨滅的刻痕。
寒潭之內,廚師,助理,保姆,苦力四人已經淚如雨下,主憂臣勞,主辱臣死,現在四人已經不忍心再看着這一幕,實在是沒有臉面繼續看下去了。
葉歡收回雙手,輕輕的負在身後,望着沈天心的模樣,嘴巴開合兩下,張口欲言,但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而且,這嘆息,似乎還飽含深情一般。
天知道,他這深情從何處來,難道他如此羞辱沈天仙,還是被強迫的不成。
葉歡邁步,向遠處走去,夕陽垂落,陽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寺島魚和寺島妃跟着他的左右,亦步亦趨。寺島魚還挽住葉歡的胳膊,恨不得將豐挺的胸脯直接粘在葉歡身上。
她這般表情,哪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苦衷!
沈方恍惚看着這一幕,覺得自己有可能是上當了。
沈天仙很慢很慢的擡起頭來,目光注視着葉歡的背影,只見他一步一步的走遠。
這一刻,沈天仙的目光中千種萬種情緒,難以言說,但毫無疑問的,這一幕,葉歡的背影,將永遠留在她的心中。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