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所有過往的事(重要)
陸琰坐在長椅上擡起頭看她,嘴角微然上翹,若有似無的一個弧度,彷彿終於等到她了。
醫生讓他看一看這個女人的模樣,想想她和楚楚有什麼相同或者不同,可是這樣看着,他又想不起楚楚的模樣了。
冷風殘破,吹起他蓬鬆細碎的額發。有片刻的時間兩人相顧無言。
最後還是風小玖坐下來,先問他:“最近怎麼樣?”
陸琰覺得自己狼狽至極,卻要讓她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這哪裡還是他。眯起眼睛淡淡說:“別人都說我得了神精病,我卻覺得自己再正常不過。我只覺得他們是爲了拿走我身邊重要的東西,所以編造謊話騙我。我被囚禁在這裡,什麼都無能爲力。”
“你的確是病了。”風小玖側首:“你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囚禁在這裡,既然他們想帶走楚楚,你又怎麼可能隨時隨地的看到她?”
陸琰驚怔的看着她,任何人的話他都聽不進,偏偏她的話,他一下就聽到了心裡去。
訥訥說:“她說過她會永遠陪着我。”
這樣的陸琰像個無助的小孩子,受驚過度之後蜷縮在角落裡,對任何聲音都變得敏感,輕輕的打着顫,彷彿隨時會有人來傷害他。
風小玖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從包裡拿出那張畫像。
“這是你畫的,瞧,她跟我長得多像。”
可陸琰只是怔愣的看着她:“這個本來就是你。”
“那你的楚楚呢?”
陸琰痛苦的閉上眼睛,楚楚什麼樣?爲什麼他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風小玖告訴他:“想不起來就先不要想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終該告訴我當年我爸爸爲什麼死了吧?你們陸家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陸琰抿緊脣,那一場夢魘彷彿束縛了他一輩子那麼久,今天終於要打破,對她全盤脫出。他注視着遠方朝陽升起的方向,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魔咒能不能就此打破。他似乎很久沒見到耀眼的陽光了,每天都是暗無天日。
“當年陸叔入獄的確是被冤枉的……”
威業爆發危機,已經超出陸明哲可掌控的範圍之內。那時候他才繼任威業集團總裁,那一場危機一定是衝着他來的,也是內部倒戈的直接產物,無非是想證明他小小年紀不能勝任總裁之位。那一波浪的確浩瀚,眼見成災,他每天花全力應對,絲毫不敢懈怠,唯怕稍有差池,大勢已去。
陸明哲也是想幫他排除衆議,找不到別的辦法,只能讓人來頂罪,畢竟那些禍患最早是他留下的,現在卻禍及他的兒子。一天他便找來風偉東,一來這是他信任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風偉東系威業高層,跟在他身邊很多年,說他做了那些事最令人信服。陸明哲當時答應風偉東,只要他站出來頂罪,陸家會善待風家人,將來陸琰也會娶風小玖。
後來風偉東被逮捕,陸琰得知後發了一通脾氣,他在風偉東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瞭解風偉東是怎樣的人。想將真相說出來的時候,陸明哲拉住他。問他:“威業如果倒下了,你打算怎麼辦?”他是陸家獨子,多少責任與擔子都壓在他一人身上。威業集團是陸家歷代人的心血……陸明哲說只要風頭過了,便能想辦法將風偉東撈出來。那個時候就算風偉東不頂罪,法院查下來也一定脫不了干係,他跟在他身邊那麼多年,陸明哲的什麼事情他是不知道的?
當時一切迫在眉睫,一念之差,陸琰只得妥協。不能說不愧對風小玖,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沒臉見她,連她的聲音都唯恐聽到。他不想負她,心裡打定注意,立即想出法子將風偉東置換出來,不用等到風頭過了,也不用他來頂罪……可是,沒能等到他想出法子,風偉東就在獄中自殺了。
陸明哲看出他的惻隱之心,擔心他意氣用事。陸家的祖業不能毀,陸家需要資金,陸琰也不能娶風小玖……擔心事情敗露,風偉東因此不能活着。
陸琰沉寂敘述當年的事,不能說跟他沒有關係,一切他都是看在眼裡的。如果沒有當時的遲疑,就不會發生後來的悲劇。他早該在風偉東被推出去頂罪的時候就站出來維護……那時年少,將天下看得最重。只有時光一點點的進退,纔會漸漸看清,原來許多執意的東西並不是自己最想要的。如果輪迴再轉一次,他或許會爲了一個女人,輕視整個天下。
什麼都不需要,只安靜的等她一個轉身,一個明媚笑嫣就帶給他無盡喜樂。他們相知相伴的時光漫長,不用認真計算是多少個年頭,反正最後手邊的人一定是她。不需要什麼轟轟烈烈,只要他愛她,哪怕負了整個天下,都不爲過。
可是,事世沒能兩全,終歸是他負了卿。
風小玖低着頭,眼淚就一滴一滴砸到她的手背上。果然跟她想象的一樣,風偉東是被陸家推上的斷頭臺,一切都非他的本意。可是陸家的承諾卻通通沒有作數,但這樣又是好的,如果她嫁給仇人的兒子,有朝一日知道真相,更會痛不欲生。
她只是無聲的輕泣,都說往事如煙,時間久了,就會消散殆盡。可是,痛觸卻是抹不掉的,再過多久依舊鮮活如初。
她與他並肩坐着,可是中間隔着一段家仇。沒人奢求這一輩子就能跨過去,活着是沒有辦法在一起的。
風小玖知道,陸琰亦早就知道。
他拾起脣際的一絲笑,殘破如花蕊,像是神精恍惚:“是我們陸家對不起你們風家,也是我對不起你。現在陸家的報應來了,我卻覺得老天對我不薄,我的身邊還有楚楚……”
爲什麼是楚楚呢?
他想跟風小玖在一起,多想,打初見,他就喜歡她。那樣一雙明媚的大眼睛烏溜溜的看着他,纏着他,軟軟的叫他陸琰哥哥,她的聲音也嬌俏得好聽,像奶糖一樣。而且古靈精怪,從沒哪個人可以逗得他那麼開心,一個表情就能讓他忍不住開懷。那時候有人說她是他的情妹妹,不知他聽在耳朵裡有多歡喜。就以爲這個女人早晚是他的媳婦,要給他生兒育女過一輩子的。
可是,他拼盡一生力氣,拱手江山,也再討不到她的開顏一笑。
他想走近她,又怕她問一字半句關於風偉東的事,到時候他肯定無顏以對,騙她更不可能。可是,他由心不想她知道,明知她一旦知道就是天涯海角,生死兩茫。於是,他自欺欺人的放她離開。以爲只要她走了,真相就會掩埋在他的心裡一輩子,她不會咬牙切齒的恨着他,至少有愛意殘留。就說明他這一生是有希望的,他就衝着這虛幻而渺茫的希望,明知是自己爲自己設置的假象,卻是他一生追逐下去的勇氣。
每個清晨來臨,他心灰意冷麪對整個世界的時候,就在想,這世上還有一個叫做風小玖的女人是愛着他的,於是嘴角上揚,露出一天以來第一個不爲人知的微笑,覺得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他就是這樣麻醉催眠自己,只要她不來到身邊,不親口說出她的恨,那她就是一無所知。他便只當她是愛着他的,那些恨,模棱兩可,並不存在。
可是,再多的期盼,再濃的愛意,也只是他生時的希冀,彷彿一米陽光,總有晝夜顛倒,痛不欲生的時候。每當此時,他伸展雙手,看它沾滿鮮血,他將自己愛着的女人親手斬殺在自己的生命裡。再多的假象也不能掩蓋他內心深處的懊悔,濃到化不開的地步。因爲是她,所以他的良心倍受煎熬,一天一天過去,終於在這場精神自我催眠與摧殘的角逐中分化開來。
風小玖離開兩年之後,他的生命裡出現了一個楚楚。沒有記憶,更沒有恨,空白到只容他一個人的存在。多像有一塊橡皮擦,在她的腦海裡一點一點的擦,將所有仇恨與怨念通通擦掉了。
於是風小玖就變成了楚楚。
楚楚凝結了他們最好的時光,點點滴滴都是他們在一起時經歷過的事情。被他回憶起,用這六年的時光重新演繹回放,栩栩如生。
陸琰想起來,被困制這裡之前,楚楚還伏在他書房的桌子上看碟子,不知從哪裡找來的老片子,看得淚眼婆娑。他本來靠在沙發上看書,忍俊不禁的看向她。
問她:“看傻了?”
她哭得兩眼通紅,連鼻尖也紅了,像只兔子,抹着眼淚問他:“陸琰,你願不願意爲我死?”
他沒有說,只說她是傻了。其實他很後悔,當時爲什麼不坦言告訴她……
“小玖,我不奢求你會原諒我,你看,報應來了,我像個廢物一樣呆在這裡逃不脫,你該放下對我的恨,好好的過日子。”
他想拉她的手,擡起來又悄悄的放下,像毛頭小子一樣莽撞又怯懦。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唯怕一伸手就碎掉,連聲音也變得很輕微:“我不記得九重什麼時候跟我動過手了,打小就是我們一起打別人。可是,那天你唱完歌,我看你伏在他的懷裡可能是哭了。就是那天晚上,他把我打了,打的特別狠。他當時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眼眶腥紅,像要吃掉我,彷彿我動了他生命裡寶貴的東西。一定早在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了我們所有的一切。他是嫉妒我的,又憤慨我爲什麼那樣對你。所以他就用拳頭招待我。我從沒見他爲了什麼人那樣失控過,從來不曾,可是他爲了你,竟像個瘋子一樣對我大打出手。他只是問我,爲什麼要傷害你……我從不想傷害你,到最後卻將你傷得體無完膚。如果恨不能避免,我只是後悔,在一起的時候爲什麼不對你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把心袒開來給你看,或許後來的後來,也不會那樣後悔。”
後悔那些曾經想做卻不曾做過,以後也再沒有機會做的事。
人生就是如此,握着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最珍貴,鬆開了,才發現自己捨棄生命都想得到。
“九重他是個不錯的人,那些年他一直是我追趕的目標,如果不是跟他做朋友,後來我不會那麼渴望成功,迷失心智。卻發現,有些東西是天賦,不是追趕就能趕得上的。”
風小玖側首凝視他,那樣多的恨,多到用八年的時間去消化,還是滿滿的漲在胃裡,怎麼都吞不完全。這一刻突然消減下去……陸琰這個樣子,不是不可憐。伸出手來牽上他的,冰冷一片,握在手中和冰一樣。
她沒有說原諒他的話,血海深仇怎好輕輕鬆鬆就說出來,那是哽在她喉嚨中的一根刺。
只說:“你看看我什麼樣子,仔細的看一看,一定要記清楚了。等到楚楚出現的時候,你再看一看她,我們到底哪裡不同。如果你做不到,就要醫生來幫你。你既然欠我那麼多,現在我只想知道自己和她有什麼不同,你總該告訴我。”
陸琰喉結動了動,他哽得厲害,所以一句話也不說。
雙手捧起她的臉,一點一點的看清她。這個他遺失了八年都不曾仔細看過的女人,這一刻得以清楚的看着。跟韶華年紀的確不同了,卻仍舊楚楚動人。只有這樣看着她,才覺得和一切的原著相匹配,任何翻拍或轉述都不能形容她的跳脫與玲瓏。這一剎那,整個世界青蔥籠翠,彷彿回到過去……未來的路還長,說不出她就會在哪裡等着他,所以他志氣滿滿的想要前行。
他點點頭:“如果有機會,我將所有沒有作答的問題都告訴你。”
一顆眼淚順着他的眼角淌下來。
現場真是熱鬧,許是人太多的緣故,鍾配配覺得憋悶,所以出來透氣。在露天陽臺上看到顧九重,男主角一定魅力非凡,西裝筆挺,玉樹臨風,將世間繁華通通比了下去。
他的腳邊積了四五個菸頭,這會兒沒在抽,而是漫不經心的將菸絲捻碎,修指也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顧九重也實在反常,自打鐘配配進來,就沒見到他,也不見他出來招呼客人。原來跑來這裡躲清淨。
鍾配配走過去說:“顧少,原來你在這裡,恭喜了。還有小玖說今天要去看一個病人過不來了,讓我代她同你和趙小姐說句恭喜。”
眼見顧九重就像被施了魔咒一樣,全身動彈不得的僵在那裡,連眼神都空洞而呆滯。
鍾配配惡作劇似的看着他。看着他的眉眼一點點生硬的板着,而她自故說話:“改天顧少和趙小姐去尋芳蹤,讓小玖送上一瓶好酒賠不是。今天這樣重要的日子,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卻非去看病人不可。”
煙身被捻碎了,落了一地的菸絲。
到現在顧九重仍舊一句話也沒說,痛觸的緊抿了脣角。是他親自將風小玖送到陸琰那邊去的,爲她穿上鞋子,輕輕的推了她一把。他只是不想有生之年她會後悔,那種滋味一定不好受,他就深切的感覺着,那種不圓滿好似花一生的時間也沒辦法補救。他就是知道……就好比女媧補天,不是隨手抓一塊石頭就可以。人生亦是如此,有些東西失去了,那種憾然無可取代,也不從慰籍。
儘管他也想過,灰姑娘一旦去了城堡,從此會和王子過上快樂幸福的生活。她不是灰姑娘,會駕着南瓜馬車跑回來。可是,他有什麼資格盼望她回來?
陸琰是真的愛她,這一點他分明知道。
鍾配配狐疑的撐起腮:“顧少怎麼不說話?是我吵到你了?”
她轉身要走。
顧九重側首叫住她:“你覺得灰姑娘和王子以後的生活會怎麼樣?”
鍾配配搖頭:“不知道。說不出會不會幸福,雖然王子很愛灰姑娘,可是我知道,貴族裡的人都不太喜歡平民。只怕灰姑娘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他們會張牙舞爪的跑來傷害她。”
“那她會坐着南瓜車逃出來?”
鍾配配“撲哧”一聲笑起來:“顧少什麼時候開始熱衷童話故事了,連我們小風都不看這種書,他覺得太女孩子氣了,女孩子的東西總讓他感覺幼稚。”她轉首望向遠處,悠悠說:“不要單說灰姑娘和王子的生活會怎樣。其實普天之下的所有夫妻真正溶爲一體的時候,就是柴米油鹽。音樂,舞會,香檳,美酒,不會延續在生活裡一輩子,吵吵鬧鬧是難免的。我想灰姑娘和王子在一起後,會和這天下的任何一對夫妻沒有分別。”
顧九重淡淡的眯起眼睛:“所以你在告訴我,王子不論娶了貴族女子,還是平民,其實不影響他的生活。”
鍾配配在心裡驚歎,嘆他的凌厲與敏銳,半點兒的玄機諷刺都藏不得。
顧九重嘴角一鉤,又補了一句:“所以,你以爲我選擇趙紫寧,是因爲我怕灰姑娘融入不了貴族的生活?會給以後帶來多少麻煩與困擾?”
鍾配配鼓起勇氣:“難道不是麼?貴族中的女子光鮮靚麗,帶到哪裡都有面子。可是灰姑娘不行,衆人會扒出她的過往說事。這樣一比,小玖真的會比較麻煩。”
風小玖說她不想入豪門,鍾配配是懂她的。她們有同樣的恐懼,一旦跟這些貴公子們有所牽連,所有不堪的過往都會被媒體扒出來。她們曾做過陪酒女,卻不管那個時候是否潔身自愛,都會被冠以骯髒的頭銜。而這世上人言可畏,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人。跟被人扒下衣服示衆有什麼分別?這樣一想,風小玖的抗拒是對的。
人活着不能無所顧忌。畢竟生活是條單行線,一如既往,永不回頭。沒人說你萬劫不復之後還能從頭再來。
當年小玖跌倒過,體無完膚,這一次在她看來只比以前更不堪。所以她畏懼起來,小心的保護自己。只有鍾配配知道她爲什麼賭不起,真的是賭不起了。否則今日的風小玖不會連面都不肯露,但就是這樣,鍾配配猜她對顧九重不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所以她眼睜睜的看着一陣憤慨,纔在這裡冷嘲熱諷,逞一時之快。沒想到她的那點兒心思顧九重一目瞭然,她也不用再掖着藏着。
見他只是沉默,不禁直接問他:“顧少,你對小玖是什麼感覺?”
顧九重深沉的眯着眼,是什麼感覺呢?自然是愛她。可是,說出來於事無補,這個時候更像個卑鄙小人。
苦澀的扯出一個笑:“覺得這輩子似乎再找不到什麼人可以替代她在我生命裡的角色。”
“是愛麼?”
顧九重喉結動了動,想發出一個單音節,可是脣齒動了動,到底只是緘默。
口袋裡的電話響起來,那是他的私人電話,號碼也沒幾個人知道。摸出來接聽,神色一點點凝重,最後嗓音低啞的嘆了句:“怎麼可能……陸琰怎麼可能自殺……”
他幾乎顫抖的收了線,快速的跑出去。鍾配配看到幾秒鐘,他就已經紅了眼眶。
有的時候,一個轉身,就可能錯過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段時光,一種欲說還休的浮光掠影。
難道說我們該後悔突如其來的一個轉身?
如果沒有這個轉身,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
聊的時間不短了,陸琰說他冷得厲害。
風小玖說:“你上去吧。”
她還想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兒,她覺得心裡亂七八糟的,吹一會兒冷風頭腦或許會清醒一點兒。
陸琰擡手將她耳邊的一縷碎髮拾起別到耳後。他說:“九重是我從小到大的好兄弟,雖然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是個好人。”
爲什麼接二連三說起他呢,這樣的陸琰好似一個故人,她就要潤着眼眶說:“今天是他訂婚的日子。”
陸琰輕微的“哦”了聲。
他那樣子似乎是忘記了,現在又想起來了。
那一個背影好似一面牆,曾經風小玖靠在上面摭風避日,如今依舊英挺,只是消瘦。他說:“小玖,你要保重。”然後轉過身向樓裡走去。
就連風小玖都對他說楚楚是假的,這世本沒有這個人,是他幻想出來的。
陸琰若有似無的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
六年了,他每年都會找人幫她訂作一件禮服,尺碼是她給他的,六年來卻沒有變過。其實是他記在頭腦中的,許多年來都不曾變。那一年風小玖對他說,等她到了嫁他的年紀,就會穿着漂亮的裙子向他表白。他等着那一天的到來,並連禮服都幫她準備好了。那時候她乾瘦的像根豆芽,這些年的楚楚亦是如此。有一個恍惚的瞬間他是明白的,楚楚是個入侵者,她藉着他對風小玖的真心混跡在他的生活裡,讓他對她好,對她百依百順。可是,那又怎麼樣?
那麼多個痛苦的日日夜夜是楚楚陪他走過來的,是楚楚在他支離破碎的時光裡相依相伴,不離不棄。他傷到了,她會心疼的幫他吹氣。他難過,她會陪着他一起啜泣。他發脾氣,是她恐嚇他再皺眉他就老了……他說:“楚楚啊,我可能活不到老,就會死去。”是她展顏一笑,告訴他:“那我也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這樣的楚楚,怎能離,怎能忘。生命千瘡百孔,他能抓到的不就是這麼一個幻像,得來不易,爲什麼要摒棄?
就像此刻,依舊是她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跟上四樓。
她鼓着腮,明顯有些生氣:“那個女孩子是什麼人?你爲什麼要摸她的臉?我看你連眼神都不對了,轉過身背對她的時候,你又爲什麼淚流滿面,跟她分開了,你很傷心麼?”
陸琰回過頭來看她,幸好,這樣短暫的時間他沒有混淆兩人的容顏,通通記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一模一樣的……他伸手撫摸她的發頂:“傻丫頭,剛剛那個人就是你。”
楚楚瞠目結舌的揚起頭:“是我嗎?”
“是長大以後的你。”
他又說:“曾經你問我,願不願意爲你死,我現在回答你。如果能換取你的幸福,我當然願意。”
他縱身從四樓走廊的窗子跳了下去。
一路跟隨的,仍舊是楚楚。
她在下一秒跟上他,被他緊緊的拉住手腕拽進懷裡,他們終於可以永遠的在一起了……
陸琰想起那個故事終結的時候,女主角問:“如果沒有這場仇怨夾在我們中間的話,你是否會娶我做你的妻子?”
男主角說:“我會的。”
耳畔有風,簌簌而響,再次聽到熟悉的旋律……不知道如何開始,難預料怎樣結束,都說是多情要比無情苦,你爲何還要脈脈含情……如果來生還是今世的重複,你是否還是這樣不在乎……
也是發自於心底,倏忽回到那個午後,她張着溼漉漉的大眼睛問他,願不願意爲她而死……哪裡想到,那個結局像個魔咒。
風小玖走出一段距離,總想回頭看一看他。看護沒有陪在身邊,他獨自上樓了,擔心可不可以。就看到那一片衣衫,深黑色的,下落的時候仍舊像一隻翩然飛舞的蝶。離得這樣遠,連墜落的聲響都聽不到,卻彷彿砸在她的心口,震耳欲聾,哪裡還堪負重。
一剎那她無聲的睜大眼睛,淚如泉涌。緊緊捂住嘴巴,可是嗚咽聲還是不可遏制的抑出來。
她瘋了一樣的跑過去,可是,她的腿軟綿綿的用不上力氣,就一次一次的摔倒,再爬起來,再摔倒……
短短的幾十米,卻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和由生到死的漫長時光。這個男人本來是彌足珍貴的,卻一切皆成了惘然。風小玖哭得就要斷了氣,覺得一段時光被殘酷的抽去了,只餘下灰黑的一面牆,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終於在觸及到他的時候,她暈死了過去。
再醒來,是在病房裡。
顧九重在,鍾配配在,鍾峻風也在。
看到她睜開眼睛,急切的涌過來:“小玖,你醒了。口渴嗎?要不要喝水?”
鍾峻風拉着她的手叫她:“小玖媽媽,我是小風啊……你感覺怎麼樣?”
風小玖目不轉睛的盯着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接下來的幾天她不吃不喝,每天躺在牀上連話也不說。
顧九重幫她請了心理醫生做輔導,每天都會過來幫她談話治療,希望她能早點兒從悲痛中醒過來。
陸琰的病情再也瞞不住,死訊傳出來,轟動了整個業界,唏噓感嘆無處不在。這算是業界的一個神話,可是到底只成了傳說。
陸家幾天來都在籌備陸琰的葬禮,陸明哲和周容錦白髮人送黑髮人,一夜的時間就老了許多。陸明哲的鬢角花白,眼睛渾濁得看不清事物。
威業更因此陷入絕地,沒了迴轉的餘地。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幾乎一剎那擊倒整個陸家,無疑等同於連根拔起。
顧錦蘇和第三方洽談成功,加緊收購的步伐,他有天賦也有腦子,計劃有條不紊的進行。同幾個競爭對手比起來,都是佔了上風的。這樣看來,威業集團非他莫屬。
陸明哲守着陸琰的照片放棄了所有掙扎,如果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不得不說狠戾到極至,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江桐到現在也不相信陸琰死了,他怎麼會死呢?前些日子還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取消兩人的婚約,將她氣得半死。他們江家正在想辦法,怎麼才能讓陸琰重新妥協,不想就得到這樣的消息。實在是天大的笑話,竟有這樣詆譭人的,還是陸家想用這種方法讓她死心?
於是跑來陸家大吵大鬧,讓他們將人交出來,別裝神弄鬼的嚇唬人。別以爲藏起來了,她就會作罷。不論別人怎麼勸,她都堅持已見。
江桐那個樣子像是瘋了,陸家本來就傷心欲絕,受不了她這麼無理取鬧,讓下人將她趕了出去。江桐就像個潑婦一樣,堵着陸家的門口罵。
氣得江耀威大發雷霆,告訴司機:“把她帶回來鎖在家裡,別讓她這麼出去丟人現眼。”
李素梅蹭着眼角:“小桐這樣是難過,你不是不知道這些年她一直喜歡陸琰,現在忽然說陸琰不在了,她怎麼可能接受得了。就讓她鬧一鬧,省着憋出病來。”
江耀威大聲呼喝:“就讓她到陸家這麼又吵又鬧麼?進進出出那麼多人,可是沒人不知道江桐是什麼樣子了。這個圈子裡的人都知道她爲了一個死人瘋瘋癲癲,以後還怎麼嫁出去?”
李素梅一陣唏噓。
馬上吩咐下人:“快去把小姐叫回來,拉也要拉回來。”
江桐被強制帶回來之後就關在自己的房間裡。
真的是太難過了,覺得胸腔裡漲得滿滿的,總想撕裂開透透氣,可是不現實,就砸碎了房間所有的東西。
李素梅給她送飯的時候,將碗都摔了。
“你們爲什麼要鎖着我,陸家這麼戲弄我,你讓我去找他們問個清楚。陸琰不想娶我,就跟我玩這種把戲是不是?”她抓住李素梅的手:“媽,你相信他會得精神分裂麼?陸琰他不是一般人,怎麼可能得病。”
李素梅信,她當然信。威業集團陷入危機,若是以前的陸琰早就迎刃而解了,哪裡會躲起來不見人。而且決策一再失常,根本不是陸琰會出現的錯誤。
“小桐,你聽媽媽說。你分明知道陸琰是真的死了,他墜樓了。我知道你難過,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可是,這是事實啊,不是你鬧一鬧,陸琰就會活過來。”
江桐怔在那裡,最後終於“哇”一聲哭出來。她在陸家看到了靈堂,上面擺着陸琰的照片。如果不是死了,誰會做那種不吉利的事,跟詛咒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怎麼能死呢?
她千方百計這麼多年,一心想嫁給他。現在他死了,那麼多的年華都虛度了,讓她情何以堪。
難過的時候,要是肯大喊大叫,或者放聲痛哭,都是好的。顧九重最擔心風小玖這種,安靜的過了頭,連眼淚都不流一滴。外面怎麼樣了,陸琰是否入土爲安,她一句也不問,彷彿跟她毫不相關。
她懶得說話,甚至是吃飯。每天安靜的在病房裡呆着。
顧九重伸手過來抱她,她就任她抱着。可是,他到底是誰,懷疑她是否清楚的知道。
鍾配配擔心的不得了:“小玖這樣下去,不會得什麼大病吧?”
“不好好吃東西肯定不行,能堅持幾天呢。”
可是風小玖就是這個樣子,就算喝一點兒水還是鍾峻風好好的哄着,一口一聲“小玖媽媽”的喚她,哄着她喝水或者吃東西。
但是情況很不樂觀,她吃一點兒東西就會嘔吐。醫生說估計是得了厭食症。因爲她看到了陸琰墜樓的過程,心裡受到巨大的刺激,根本不是她一下就能接受了的。
醫生說:“要慢慢醫治,想一下子就好起來,肯定不可能。”
顧九重上來撕扯他的衣領:“要多久?你們這些庸醫,沒看到她極度消瘦,只靠藥物來維持,她能撐多久?無論如何,你們要馬上治好她。否則通通滾蛋。”
醫護人員將他拉開。
“顧少,我們知道你着急,可是急也不是辦法,治療就是有個過程,就算神仙也沒辦法讓患者一下好起來。我們會快速討論方案,先讓風小玖能夠進食。”
顧九重忍不住懊惱起來,如果當初他不勸風小玖去醫院看陸琰,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
是他將她害慘了。
一拳落在醫院的玻璃窗上,手指劃破了,落下涓涓血跡。他不管不顧的回病房,卻發現病房內空無一人,叫來看護問,說明明剛纔還在,風小玖說想吃水果,她出去洗,沒想到人就不見了。
風小玖從醫院跑出去了,顧九重和醫生護士找遍整個醫院都沒有找到。
給鍾配配和肖方打電話,家裡和尋芳蹤都看過了,同樣沒有。
如果說失去會給人帶來巨大的恐懼,顧九重前半生失去的東西可真是不少,卻沒哪一次像這樣驚懼過,彷彿將他的整個心臟都掏空了。他怕得瑟瑟發抖,唯怕她就這麼在眼皮底下溜走了,以後卻再也找不回。
他微微的哽咽:“小玖,你別嚇我。”
可是,沒有人迴應。
他再不等她駕着什麼南瓜馬車跑回來,他要親自去找她。只是祈求陸琰,再愛她,再舍不下她,也不要帶走她……這個女人他決心自私的奪過來帶在身邊,任誰都休想帶走她。
顧九重瘋了一樣找遍這個城市的所有角落,連山上的墓地他也去看過了。風小玖父母的,陸琰的,他通通去過,可是沒有她的痕跡。她悄無聲息的,就像在這個世界上蒸發掉了,懲罰他過往所有的漫不經心。上天派這個女人下來,收他的骨頭,感受所有的患得患失,欲罷不能的苦觸。他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