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有擺脫最初的驚惶和某種恐懼。這天晚上他使我特別吃驚。應該當機立斷。我們跟伯爵夫人家的這門親事已經吹了,而且也不可能恢復;即使可能--也一定辦不成。既然我已經深信不疑:只有您才能給他幸福,他聽您的話,您是他的主心骨,您已經爲他未來的幸福奠定了基礎--對此,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過去,我不曾對您隱瞞過任何事情,現在也無意隱瞞;我非常喜愛富貴。
他向我們投來迅速而又注意的一瞥。單憑這一瞥還不足以猜透他此來的用意:是敵人還是朋友?但是不妨讓我先詳細地描寫一下他的外貌。這天晚上他使我特別吃驚。
我過去也見過他。此人四十五歲上下,不會更多,五官端正,異常英俊瀟灑,他的面部表情視情況變化而不斷變化;但是變化得很明顯、很徹底,而且來得非常快,從最愉快的表情一變而爲非常陰沉、非常不滿,彷彿猛然開動了什麼發條似的。他相貌端正,臉呈橢圓形,微黑,牙齒整齊,兩片嘴脣小而薄,鼻樑挺直,鼻子很美,略帶鷹鉤,天庭飽滿,前額上還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皺紋,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這一切湊在一起,幾乎算得上是個美男子。然而他的臉卻不能使人產生愉快的印象。這張臉之所以讓人反感,因爲他的面部表情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總好像是裝出來的、精心設計過的、從什麼地方學來的,使您不由得產生一種盲目的信念,您永遠也摸不透他的真正表情。您倘若再仔細看看他,您就會懷疑,在這副永遠戴在頭上的假面具下,是否隱藏着某種包藏禍心的、狡詐的和極端自私的東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外表看去很漂亮的灰色大眼睛。好像只有這雙眼睛纔不肯完全聽從他的意志。他也想溫和而又親切地看人,但是他射出來的目光卻似乎一分爲二,在溫和親切的目光間閃爍着一縷殘忍的、不信任的、刺探的和惡意的光……他的個子頗高,身材優美,略瘦,看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小得多。他那一頭柔軟的深褐色頭髮,幾乎還沒有開始斑白。他的耳朵、胳臂和腿都長得非常好看。這完全是一種出身名門的美。他穿得非常講究,非常高雅,而且十分新潮,但是略帶年輕人的瀟灑風度,然而,這跟他很般配。他就像是阿廖沙的哥哥。起碼,誰也看不出他是這麼大的兒子的父親。
而且又發生在這樣的時刻,不用說,蓋出於你同她那異乎尋常的傾心交談。她那神態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當時有多麼驚訝和害怕。我剛纔路過此地,發現尊府有燈光,”他向娜塔莎繼續道,“於是早就索回在我腦際的一個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無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衝動,我便進來一睹芳顏。意欲何爲?我將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預先提出一個請求。
他一直走到娜塔莎跟前,凝神注視着她,說道:
“我在這樣的時刻冒昧前來,而且未經通報--這,有點奇怪,也有違慣例;但是我希望,請您相信,我的行爲之有悻常情,我還是能夠意識到的。我也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我知道您明察秋毫而又寬宏大量。請惠賜不才十分鐘的時間,我希望您將懂得我的良苦用心,並將認爲我的冒昧來訪並非多餘。”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有禮貌,聲音也很有力,但又似乎帶有某種固執。
“請坐,”娜塔莎說,她還沒有擺脫最初的驚惶和某種恐懼。
他微微一鞠躬,款款落坐。
“請您先允許我對他說兩句話,”他指着兒子開口道。“阿廖沙,你沒有等我一起走,也沒有同我們告別,但是你剛走,下人便向伯爵夫人稟告說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不舒服了。她剛要跑去看她,但是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卻忽然親自枉駕進來,狀極難過,而且十分激動。她才我們直截了當地說,她不能做你的妻子。她還說,她要進修道院,說你曾經請她幫忙,而且向她供認你愛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的這一番令人難以置信的表白,而且又發生在這樣的時刻,不用說,蓋出於你同她那異乎尋常的傾心交談。她那神態近乎失常。你一定懂得,我當時有多麼驚訝和害怕。我剛纔路過此地,發現尊府有燈光,”他向娜塔莎繼續道,“於是早就索回在我腦際的一個想法便完全支配了我,使我無法抗拒我油然而生的衝動,我便進來一睹芳顏。意欲何爲?我將立刻奉告,但是我要預先提出一個請求,請萬勿爲我的解釋的某種尖銳措詞感到驚訝。這一切是那麼突然……”
“我希望我定將懂得您將要說的話,並能給它以應有的……評價,”娜塔莎結結巴巴地說道。
公爵定睛注視着她,彷彿急於想在這一分鐘之內把她研究個透似的。
“我指望您能夠明察秋毫,”他繼續道,“現在我之所以冒昧前來,正因爲我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我早就知道您了,儘管我從前對您的看法不公平,因而對您於心有愧。您聽我說:您知道,長久以來,我與今等之間有些不愉快的事。我無意爲自己辯護;也許,我復對不起他,甚至比迄今爲止所能設想的更甚、如果此話不假,那我自己也受騙了。我爲人多疑,並自知有此弱點。我習慣於先看別人的壞處,再看別人的好處--這是一顆冷酷的心固有的不幸特點。但是我這人不習慣掩飾自己的缺點。我聽信了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因此當您離開您的兩位高堂之後,我着實爲阿廖沙擔心了一陣。但是當時我對您還不瞭解。我漸漸地作了一些調查,調查的結果使我深受鼓舞。我經過一番觀察、研究之後,終於深信我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我獲悉,您跟尊府吵翻了,我還知道,令尊極力反對您同小兒聯姻。單憑這一點,即您擁有這樣的影響,可以說吧,您擁有左右阿廖沙的無上權力,但是迄今爲上你並未利用這一權力,並沒有強迫他娶您--僅此一點便足以表明您這太太好了。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向您坦白承認,我當時曾下定決心要極力阻撓您跟小兒喜結良緣。我知道,我說得太坦率了,但是眼下我的開誠相見於您於事大有裨益;您倘若把我的話聽完,您自己就會同意此言非虛。您離家出走以後不久,我就離開了彼得堡;但是我離開時已經不再爲阿廖沙感到擔心了。我寄希望於您的高尚的自尊心。我明白,在我們兩家的不和結束之前,您自己也不願結婚;您不願破壞阿廖沙與我之間的父慈子孝,因爲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和您的結合;您也不願意人家說三道四,說您想找個公爵做夫婿,攀龍附風,與我們家聯姻。相反,您甚至會對我們不屑一顧,也許還等着,有朝一R我會親自登門求親,請您惠於應允下嫁犬子。但是,不管怎麼說吧,我固執己見,對您不懷好意。我無意爲自己辯護,但是個中原因我也不想對您隱瞞。這原因就是您既非出身名門,又非廣有資財。我雖然略有營產,但是我們多多益善、我們家道中落。我們需要的是名雜貴戚和金銀財寶。李娜伊達·費奧多羅芙娜伯爵夫人的繼女雖然並非是親國戚,但很有錢。只要稍一遲誤,就會出現其他求婚者,就會從我們手裡把這姑娘搶走;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儘管阿廖沙還太年輕,我還是決定給他說媒。您看,我對您毫無隱瞞。您可以蔑視我這父親,這父親居然自己承認他出於私利和偏見,竟然慫恿兒子去幹壞事;因爲拋棄一個爲他犧牲了一切,他非常對不起她的捨己爲人的姑娘,乃是一種卑鄙下流的行爲。但是我無意爲自己辯解。擬議中的犬子與季娜伊達·費奧多羅芙娜的繼女喜結連理的第二個原因,是這姑娘非常值得愛和值得尊敬。她長得很好看,很有教養,脾氣好極了,人也很聰明,雖然在許多方面還是個孩子。阿廖沙性格軟弱,不愛動腦子,而且非常不懂道理,二十二歲了,還是一到小孩脾氣,除非有個優點,就是心好--在有其他缺點的情況下,這品質甚至很危險、我早已經發覺了,我對他的影響開始減弱,浮躁、年輕人的衝動開始暴露無遺,甚至壓倒了某些應有的責任感。也許我大愛他了,但是我逐漸認識到,僅有我一個人來指導他是不夠的。與此同時,他還一定得處在某個人的經常不斷的、良好的影響下。他天性聽話、軟弱、多情,不喜歡命令別人,寧可去愛別人和順從別人。他一輩子恐怕也就這樣了。您可以想象得出,當我發現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正是我希望小兒迎娶的這麼一位理想的姑娘時,我有多麼高興啊。但是我高興得晚了;他已被另一種影響--您的影響所籠罩,而且牢不可破。一個月前,我回到彼得堡,便開始仔仔細地觀察他,我驚訝地發現他竟大大地變好了。他的輕浮和孩子氣幾乎原封未動,但是他身上卻牢固地樹立了某些高尚的情操;他開始感興趣的已不僅僅是兒時的遊戲,而是那些崇高的、高尚的、正經八百的東西。他的想法是奇怪的、不穩定的,有時候是荒謬的;但是願望、愛好,但是心-一卻變好了,而這是一切的基礎;他身上這一切好東西--無可爭議地來自於您。您把他改造好了。不瞞您說,當時我就閃過一個想法,您可能比任何人都更能使他幸福。但是我趕走了這一想法,我不願作如是想。我必須想方設法使他離開您;於是我開始行動,並自以爲已經達到了我想要達到的目的。一小時前,我還自以爲勝利在我這一邊。但是在伯爵夫人家發生的事,一下於把我的如意算盤翻了個過幾,使我感到吃驚的首先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阿廖沙對您的眷戀的令人奇怪的嚴肅性和堅定不移,以及這種眷戀的執着和經久不衰。我向您再說一遍:您把他徹底改造好了。我忽地看到,他的這一變化甚至比我想象的還大。今天他忽然在我面前表現得他很有頭腦,這是我五萬沒有料到的,同時他又顯示出一種非凡的膽大和心細。他選擇了一條走出困境的最有把握的路。他觸動並喚起了人心中最高尚的情懷,即寬容他人和以德報怨的情懷。他聽憑受到他損害的女人處置,並向她請求同情和幫助。他觸動了一個已經在愛他的女人的強烈的自尊心,直截了當地向她承認她爲情敵,同時又在她心中喚起她對她的情敵的同情,使她寬恕了他,並答應與他保持無私的兄妹之情。要去進行這樣的表白,同時又不使他人感到侮辱和委屈--甚至那些員工於心計的人,有時候也未必能做到這點。可是像他這樣一顆初出茅廬、純潔而又受到很好指點的心卻做到了。我堅信,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您並沒有參與他今天的行爲,既沒有說過什麼,也沒有出過任何生意。說不定對於這一切您纔剛剛聽說,而且是他告訴您的。我沒有說錯吧?對不對?”
“您沒有說錯,”娜塔莎重複了他的話,她滿臉通紅,彷彿靈感勃發似的兩眼閃出一種奇異的光。公爵的雄辯開始起作用了。“我五天沒有見到阿廖沙了,”她又加了一句,“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也是他自作主張去做的。”
“一定是這樣,”公爵肯定道,“但是儘管這樣,他那出人意料的洞察力,他那當機立斷和責無旁貸的意識,他那高尚的、忠貞不貳的情操--這一切都是因爲您對他施加了影響。剛纔,在回家途中,我思慮再三,終於徹底想明白了,我思前想後,突然感到我義無反顧,應該當機立斷。我們跟伯爵夫人家的這門親事已經吹了,而且也不可能恢復;即使可能--也一定辦不成。既然我已經深信不疑:只有您才能給他幸福,他聽您的話,您是他的主心骨,您已經爲他未來的幸福奠定了基礎--對此,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過去,我不曾對您隱瞞過任何事情,現在也無意隱瞞;我非常喜愛富貴、金錢、名望,甚至高官厚祿;非但意識到,而且一貫認爲,其中許多都是偏見,但是我喜愛這些偏見,絕對無意把這些東西視同糞土。但是還有一些情況,使人不得不另作考慮。不能用一把尺子來衡量一切……,此外,我非常喜愛犬子。總之,我得出一個結論:阿廖沙決不能跟您分開,因爲沒有您他就完蛋了。能不承認這點嗎?很可能,我這樣決定已經有整整一個月了,不過我現在才知道,我這樣決定是完全正確的。當然,爲了把這話告訴您,明天我也可以登門拜訪,用不着幾乎在深更半夜前來打擾您。但是,我現在的匆忙,也許正足以向您表明,我對於做這件事是多麼熱誠,主要是多麼真誠。我不是個孩子;我已經這把年紀了,我是不會心血來潮、冒冒失失地做任何事情的。當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決定,而且再三考慮過了。但是我感到,我還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讓您完全相信我的真誠……不過,還是言歸正傳吧!要不要我現在來向您解釋一下我爲什麼要到這裡來的原因嗎?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要向您履行我應盡的義務--我要鄭重其事地,懷着我對您的無限尊敬,請求您玉成犬子的幸福,請惠予首肯下嫁犬子。噢,請您千萬別以爲我是個嚴父,終於決定饒恕自己的兒女,恩開格外地同意他們的美滿婚姻了。不!不!如果您認爲我會有這樣的想法,您就在罵我了、也請您千萬別以爲,根據您對小兒作出的犧牲,我早就有把握,您一定求之不得;我又要說,此言差矣!我要頭一個大聲地說:他配不上您,而且……(他心好而又光明磊落)--他自己也會肯定這點的。但是,這還不夠。在這麼晚的時候吸引我到這裡來的不僅僅是這個……我到這裡來……(他恭恭敬敬而又帶有幾分莊重地從自己的座位上微微欠起身子)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想做您的朋友!我知道我沒有這樣做的絲毫權利,而是相反!但是-一請允許我努把力來贏得這種權利!請允許我抱有希望!”
他在娜塔莎面前恭恭敬敬地低眉俯首,等候她的答覆。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注意地觀察他。他發現了這點。
他在作這一番講演的時候,態度很冷淡,略有賣弄口才、譁衆取寵之意,而在說某些話的時候甚至帶有某種漫不經心之態。他作這番講演的前後語調,有時候甚至同吸引他對我們進行初次拜訪(而且來非其時,特別是他與我們還處在這樣的一種關係下)的一時衝動很不協調。他的某些措詞也有明顯的矯揉造作之嫌,在說有些話的時候(他的講演十分冗長,而且長得令人奇怪),他還故作姿態,似乎他是一位怪人,儘管百感交集,可是還極力裝出一副幽默、隨便和打趣的樣子,來掩蓋他那情不自禁的感情。但是這一切我都是在以後才明白過來的;當時則是另一種心情。最後幾句話他說得那麼慷慨激昂,那麼富有感情,那模樣又是那麼真誠,充滿對娜塔莎的尊敬之忱,因而把我們大家全都征服了。他的睫毛上甚至還有某種類似淚花的東西閃了一下。娜塔莎的那顆高尚的心完全被征服了。她緊隨他之後,也從自己的坐位上微微起立,默默地、十分激動地把自己的手伸給了他。他拿起這隻手,溫順而又動情地親吻了一下。阿廖沙興高采烈,高興得什麼似的。
“我怎麼跟您說的,娜塔莎!”他叫道,“你不相信我嘛!你不相信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嘛!現在您看見啦,親眼看見了吧!……”
他撲向父親,熱烈地擁抱他。他也同樣熱烈地擁抱了他,但又似乎羞於表露自己的感情似的,急於縮短這一父慈手孝的動人場面。
“夠啦,”他說道,拿起自己的禮帽,“我該走了。我本來只請求你們給我十分鐘,可是卻坐了整整一小時,”他微笑着加了一句,“不過,我雖然走了,但卻熱烈地和迫不及待地想跟您儘快地再次見面。您能不能允許我常來看您呢?”
“當然,當然!”娜塔莎回答,“請常來!我希望能夠儘快地……喜歡您……”她有點尷尬地加了一句。
“您的感情多麼真摯,您爲人又是多麼誠實啊!”公爵道,對她剛纔說的話微微一笑。“您甚至都不想虛與委蛇地隨意客套一番。但是您的真摯卻比所有那些做作出來的客套更寶貴。可不是嗎!我意識到,我尚須花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博得您的垂愛!”
“好了。別誇我啦……夠啦!”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悄聲道。這時她顯得多麼美啊!
“那就這樣!”公爵決定道,“不過,還有兩句話,說件正經事。您不能想象我有多麼不幸!要知道,明天我不能來看您,明天來不了,後天也來不了。今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這封信對我很重要,他讓我立刻去辦一件事,這事我無論如何躲不開。明天一早我就離開彼得堡。請於萬別以爲我之所以這麼晚還來看您,決不是因爲我明天沒工夫,非但明天沒工夫,後天也沒工夫。您自然不會有此想法,但是您瞧,我這人心眼兒小,總愛疑神疑鬼!爲什麼我會覺得您一定會這樣想呢?是啊,我這一生中,我這疑心病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例如,鄙人跟尊府的爭執,也許全是我這倒黴的性格所致!……今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我都不在彼得堡。至於星期六,我希望我一定能夠回來,而且當天就來看您。訪問,我能到您這兒來待上整整一個晚上嗎?”
“能呀,還用問嗎!”娜塔莎叫了起來,“星期六晚上,我等您!我將翹首以待,恭候光臨!”
“我太高興了!我要多多地、多多地瞭解您纔是!不過……我該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不能不握握您的手,”他慕地向我轉過身來,繼續道,“對不起!我們現在說話老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我已經有好幾次有幸見到過您,甚至有一次咱倆還互相作了介紹。在離開這裡以前,我不能不向您表示,能夠同您再次認識,我感到多麼愉快。”
“咱倆的確見過面,”我握住他向我伸過來的手,答道,“但是,對不起,找不記得咱倆彼此介紹過。”
“去年在P公爵府。”
“對不起,我忘了。但是,我向您保證,這次絕對忘不了。今晚對於我特別難忘。”
“是的,足下言之有理,在下也有同感。我早知道您是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和小兒的心腹之交。我希望能在你們三人中忝列第四。不知您以爲然否介他轉過身去,面向娜塔莎,又加了一句。
“是的,他是我們的摯友,我們大家都應當在一起!”娜塔莎深情地答道。可憐的姑娘!她看到公爵並未忘了跟我寒暄問好,高興得什麼似的。她多麼愛我啊!
“您才坐過人,我遇到過您的許多崇拜者,”公爵繼續道,“我還認識兩位最真誠地仰慕足下的女士。她倆都非常樂意結識足下,向您親自討教。她們是我的好友伯爵夫人和她的繼女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菲刊蒙諾娃。請允許我抱有希望,您不至於拒絕我的不清之請,讓我高興地把您介紹給這兩位女士吧。”
“鄙人不勝榮幸之至,雖然我現在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來往……”
“但是,請示尊址!尊駕現住何處?我將高興地……”
“我從來不在舍下接待來客,公爵,至少在目前。”
“但是我,我雖然無權享受例外……但是……”
要知道,言外之意是我眼下還不喜歡他呀。”,再一次親吻了一下娜塔莎的小手。
“也罷,既然您一定要來,盛情難卻。我住在某某衚衕的克盧根公寓。”
“克盧根公寓!”他叫道,好像對什麼事情大吃一驚似的。“什麼!您……住那兒多久了?”
“不,不很久,”我答道,不由得定睛看了看他。“舍下是四十四號。”
“住四十四號?您住那兒……就一個人?”
“孤身一人。”
“一定”娜塔莎不好意思地悄聲道。這時她顯得多麼美啊!
“是-是啊!我因爲……好像,知道這座公寓。那就更好了……我一定來拜訪足下,一定!我有許多話要跟您說、有許多事要向您請教。您可以在許多方面使我感激不盡。您瞧,我一開始便有事相求。但是失陪了,再見!再一次緊握您的手!”
他握了握我和阿廖沙的手,再一次親吻了一下娜塔莎的小手,然後便走出門去,也沒讓阿廖沙跟他回去。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這一切來得那麼意外,那麼爲始料所不及。我們大家感到,這一瞬間一切都改觀了,開始了一種新的、難以逆料的局面。阿廖沙默默地坐到娜塔莎身旁,靜靜地親吻着她的手。他間或擡起頭來。看看她的臉,似乎在等待,看她究竟說什麼?
“親愛的阿廖沙,明天你就應當去看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她終於說道。
“我自己也這麼想,”他答道,“我一定去。”
“也許她看到你會覺得難受……怎麼辦呢?”
“不知道,我的朋友。這點我也想到了。我看情況……再決定怎麼辦吧。娜塔莎,怎麼樣,要知道,現在咱們的情況全都變了呀!”阿廖沙忍不住開口道。
她微微一笑,擡起頭來長久地、含情脈脈地看着他。
“他多麼彬彬有禮啊。看見你住得這麼寒磣,居然會不置一詞……”
“什麼不置一詞?”
“嗯……勸您搬家呀……或者說點別的什麼,”他面孔一紅,加了一句。
好嗎,萬尼亞?”阿廖沙走出房間時叫道。我那屋子就跟地窖裡一樣又潮又黑。
“得啦吧,阿廖沙,哪兒跟哪兒呀!”
“所以我才說他非常講禮貌,他把你那個誇呀!我不是早跟你說了……是不是!不,他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感覺得到!可是他說到我,就像我還是個孩子似的。而且他們大家也都這麼看我!怎麼說呢,其實我也真是這樣。”
“你雖然是個孩子,可是看問題卻比我們大家看得深,看得透。你的心真好,阿廖沙!”
“可是他卻說,我的心腸太好害了我。他是什麼意思呢?我真不明白。你聽我說,娜塔莎。我是不是應該快點回去看看他呢?明天一早我就回到你這兒來。”
“去吧,去吧,親愛的。你能想到這點,太好了。一定要跟他照個面,聽見了嗎?明天儘可能早點來。現在你不會再躲開我,一走就是五天了吧?”她含情脈脈地看着他,調皮地加了一句。我們全都處在一種喜不自勝的快樂中。
“咱倆一起走,好嗎,萬尼亞?”阿廖沙走出房間時叫道。
“不,他留下來;我還有話跟你說,萬尼亞。注意了,明天一早!”
但又似乎羞於表露自己的感情似的,急於縮短這一父慈手孝的動人場面。
“一早!再見,瑪夫拉!”
您可以在許多方面使我感激不盡。您瞧,我一開始便有事相求。
瑪夫拉十分激動。公爵說的話她全都聽見了,全偷聽到了,但是許多話她聽不懂。她很想弄個明白,很想問個究竟。但眼下她的神態很嚴肅,甚至很高傲。她也多少看出來了,許多情況變了。
我們倆單獨留了下來。娜塔莎抓住我的手,有若干時候沉默不語,似乎在琢磨究竟說什麼。
“我累啦!”她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說:你明天不是要上我們家去嗎?”
“一定”
“告訴我媽,別告訴他。”
“我從來就不跟他說你的事。”
“那敢情好;其實不說他也會知道的。你注意了,看他說什麼?抱什麼態度?主啊,萬尼亞!難道他當真會因爲這樁婚事而詛咒我嗎?不,不可能!”
“一切都應當由公爵採取主動,”我連忙接口道,“他應當跟他言歸於好,那時候就皆大歡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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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的上帝!能這樣就好啦!”她禱告似的叫道。
“別擔心,娜塔莎,會皆大歡喜的。大勢所趨。”
我那屋子就跟地窖裡一樣又潮又黑。許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和感覺紛至沓來,
她擡起頭,注意地看了看我。
“萬尼亞!你認爲公爵這人怎麼樣?”
有許多事要向您請教。您可以在許多方面使我感激不盡。您瞧,我一開始便有事相求?
“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我看,這人就太好了。”
“如果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可能說的不是真心話嗎?”
言外之意是我眼下還不喜歡他呀。”……但是……”也許她看到你會覺得難受。
“我也似乎這麼感覺,”我答道。我又暗示思忖:“可見,她腦子裡閃過了某種想法,怪!”
“你一直看着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是的,他的樣子有點怪;我覺得。”
“我也這麼感覺。不知怎的他說話總是那副腔調……我累啦,親愛的。你猜怎麼着?你也回去吧,明天你儘可能早點離開他們上找這裡來。還有件事:我對他說,我想盡快地喜歡他,說這話是不是唐突了點?”
“不……有什麼唐突的?”
“而且……也不顯得渾?要知道,言外之意是我眼下還不喜歡他呀。”
“恰恰相反,這話說得太好了。既淳樸自然,又反應靈敏。當時你太美了!如果他用上流社會那一套居然不明白這道理,那混帳的是他。”
“你好像對他有氣,萬尼亞?話又說回來,我這人也太壞了。疑心病太重,虛榮心也太強了!請別見笑;要知道,我什麼事也不瞞你。啊呀,萬尼亞,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我又遭到不幸,我又大難臨頭,你知道,你一定會到這裡來,待在我身邊的;也許,那時候,就只有你一個人會來看我了!凡此種種,我怎麼報答你纔好呢!請你永遠不要詛咒我,萬尼亞!……”
我回到家後,便立刻脫衣上牀,我那屋子就跟地窖裡一樣又潮又黑。許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和感覺紛至沓來,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但是,這時候,想必有一個人(他正在他那舒適的臥榻上恬然入夢)正在啞然失笑--話又說回來,如果他肯賞臉嘲笑我們的話!大概,他連這點面子也不肯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