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國古代政治變革史有兩條線索,一條是中央與地方的權力之爭,另一條是皇帝與宰相的權力之爭。但人們往往容易忽略權力博弈遊戲中實力稍遜一籌的另一個羣體——由廣大普通官僚組成的官僚羣體所形成的利益集團。參照皇權和相權的叫法,我們不妨稱之爲臣權。
臣權在大多數時候由於實力的原因是無法與皇權或相權相抗衡的,只能扮演被皇權和相權全面壓制的角色,在歷史舞臺上也沒有什麼出彩的表現。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歷史條件下,臣權卻可以左右一個王朝的發展走向乃至最終命運。這種特定的歷史條件就是相權極端弱化甚至相權完全缺失了。
縱觀歷史,相權一直是在不斷被分割弱化。從漢朝的一相,到唐朝的二相,再到宋朝的多相,直至明朝的無相。相權從集中到分散,從強勢到虛化,從有到無,而臣權卻在相權的加速衰弱中不斷走強。到了明朝,蟄伏已久的臣權等到了復甦的春天。
一、廢相權強皇權——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是跳蚤
公元1380年至1392年,大明王朝上演了一出《一個馬車伕引發的血案》。朱元璋借宰相胡惟庸怒殺馬車伕這一小事爲發力點大肆發飆,掀起了一場持續十二年之久導致三萬多顆人頭落地的胡惟庸大案風暴。這一場風暴不僅徹底消滅了創立明朝的功臣集團,也徹底宣告了持續幾千年之久的宰相制度的死亡——後嗣不許復立宰相,臣下敢以請者,治重典……後世有言變更祖制者,以奸臣論。
誅殺胡惟庸清除功臣集團這些統治階層內部的權力傾軋我們姑且不去論朱元璋的是非短長,但是廢除宰相制絕對是朱元璋一生最大的失誤。
存在即合理,宰相制頑強的存在了幾千年自然是有其道理的。宰相制至少有三大優點,首先,宰相在治理國家管理羣臣方面比皇帝更爲“專業”,皇帝宰相雙首腦制也符合所有權與經營權的相分離的現代企業管理思想;其次,宰相作爲皇帝的代言人起到了皇帝與臣民之間的緩衝層的作用;最後,宰相必要時可以作爲政治責任的背黑鍋者,成爲廣大臣民不滿情緒的發泄點,可以用自己的政治生命甚至肉體生命維護皇帝的“永遠英明”。
但是宰相制也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統領羣臣的宰相客觀上具備了挑戰皇權的政治資本,歷代宰相擠佔挪用部分皇權的例子比比皆是,假若宰相再有點什麼異志的話,對皇權的安危絕對是災難性的。
出於對不容侵犯的絕對的皇權的迷戀,朱元璋痛下決心徹底封殺了宰相制。
廢宰相之後,皇帝需要直接統領羣臣,大小事務必須事必躬親了,皇帝的工作量和工作難度無疑加大了,這對超人加工作狂的朱元璋、朱棣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是對後來接班的朱允炆、朱高熾、朱瞻基來說就有點力不從心了。因此,在明宣宗朱瞻基時期初步形成了內閣制度,所謂內閣,實際上就是皇帝的私人秘書班子,幫助皇帝謀劃及處理部分日常工作。表面上看,內閣具備了宰相的部分職能,好像可以看做是宰相的“山寨版”。但實質上,內閣與宰相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首先,宰相的數量少,權力較爲集中,而內閣則由幾位成員組成,且多數情況下,成員來自不同的政治派系,權力分散且嚴重相互掣肘,很難形成強大的合力;其次,名分問題,有道是名不正則言不順,內閣成員一般品級較低,說破天去終究只是私人秘書,名分與威望是無法達到宰相的高度的;最後,政治立場問題,宰相與皇帝關係較親密,是皇帝的忠實代言人,和皇帝穿一條褲子,而內閣成員與羣臣的關係更爲緊密,在皇權與臣權對抗時更多的時候是傾向於臣權。
總之,內閣作爲山寨版的相權,被嚴重分散與弱化了,已經不具備力壓羣臣的實力,甚至其政治立場更多的時候是倒向臣權。至此,宰相制度算是徹底的名亡實亡了。
與此同時,廣大的普通官僚(甚至包括內閣成員)爲了共同的利益表述,集合成了一個強大的羣臣集團。這個集團雖然並沒有明確的組織性,但是他們的協同組織能力卻超越了許多組織嚴密的集團,基於
從衆心理和法不責衆的心理優勢,他們往往能夠十分默契的達成攻守同盟,迅速形成強大的政治壓力和輿論壓力,從而逼迫皇帝就範。而皇帝要展開反擊或是報復行動時,卻是老虎吃天,無處下嘴,總不能把所有大臣都殺了吧?所以皇帝的鐵拳多數打到了空氣上,而羣臣的拳頭卻是招招到肉。皇帝對羣臣的反擊就***美英聯軍遭遇到了游擊隊——你打他們時,他們在哪裡?他們打你時,遍地是他們。從朱瞻基開始,之後的明朝,臣權幾乎全面壓制了皇權,這與朱元璋的初衷實在是相差的十萬八千里了。的確頗具諷刺意味。朱元璋廢相權強皇權的初衷並沒有實現。廢除宰相制之後,後世皇帝的皇權非但沒有加強,反而是一步步弱化,直至完全邊緣化。
朱元璋的廢相權強皇權運動以宰相的悲劇開場,卻是以皇帝的悲劇收場。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
二、皇權對臣權的完敗——不是廢物的皇帝不是好皇帝
明朝皇權與臣權之爭的一個最重要的節點是土木堡之變。
明英宗朱祁鎮是明朝的第六位皇帝,幼年登基。此時的明朝經過幾十年的磨合,羣臣集團已然成型,幼主老臣自然是主弱臣強,皇帝的權力已經被羣臣瓜分殆盡。年輕氣盛的朱祁鎮顯然是不滿於權力蛋糕的分配方案,十分熱衷於搶回本屬於自己的那一塊。
深感勢單力薄的朱祁鎮找到了他認爲合適的全權代言人——宦官王振。王振的威望與能力雖然存在諸多的先天不足,但是此刻他卻是唯一一個和皇帝穿一條褲子的人。朱祁鎮選擇他也是一種極其無奈的事情。不可否認王振在打壓臣權強化皇權方面的確取得了不小的戰果。但是雙方的矛盾也在不斷的積累升級。
公元1449年,王振的一次外交失誤引發了蒙古瓦剌部與明朝的邊境衝突,這一事件也成爲了皇臣雙方矛盾總爆發的導.火.索。由於事端的引發者是王振,羣臣普遍抱着看熱鬧的心態看待即將到來的武裝衝突,他們甚至惡毒的推薦毫無軍事經驗的王振掛帥出征,一種看王振笑話的惡毒心態得到了羣臣的一致認可。沒有人肯去替王振擦屁股,當然更沒有人敢去,因爲這是要觸犯衆怒的,千夫所指必將死無葬身之地。羣臣在坐等王振的戰敗,只要王振戰敗的消息一傳來,蓄勢已久的倒王運動大幕就會揭開。引發邊境衝突、出師不利、宦官不得干政……要命帽子有的是。
毫無任何軍事才能經驗的王振被迫出征,爲了壯聲勢同時也是爲了給自己找個最大的責任擋箭牌,王振慫恿23歲的朱祁鎮御駕親征。於是50萬明軍浩浩蕩蕩出征了。
這場戰爭的過程沒有什麼值得書寫的地方,統帥王振的軍事無能,羣臣的袖手旁觀(一個極端的例子是當明軍受困土木堡的關鍵時刻,正鎮兵於宣府的總兵楊洪卻下令封城閉門,拖延了十五日後纔出兵收拾殘局),戰爭的勝負已經沒有了任何懸念。
明軍在土木堡遭遇到了蒙古軍隊的突襲,明軍幾乎全軍覆沒,王振死於亂軍之中,明英宗朱祁鎮則成了蒙古人的俘虜。如獲至寶的蒙古人裹挾朱祁鎮乘勝直奔北京殺來。
皇帝被俘,外族入侵,國家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消息傳至北京,羣臣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去考慮“國無君”“保衛京師”等緊要問題,而是去清洗王振勢力。清洗的過程極盡瘋狂,甚至發生了在朝堂上將王振的三個親信羣毆致死的鬧劇。直到徹底清洗完王振勢力後,羣臣纔想起這個帝國現在還缺一個皇帝——可見在羣臣心中,皇帝也就那麼回事兒。
羣臣擁立了朱祁鎮的廢物弟弟朱祁鈺爲新皇帝,徹底拋棄了令他們十分不爽的朱祁鎮。這種拋棄不僅僅是政治上的,他們甚至想直接殺死朱祁鎮——當蒙古人來到北京城下時,守衛北京的明軍毫無顧忌的朝蒙古軍隊開炮亂轟一氣,雖然他們明明知道朱祁鎮就在蒙古人軍中。
羣臣對強勢皇帝的不滿和拋棄撕去了最後的遮羞布。
之後,于謙領導的北京保衛戰讓蒙古人鎩羽而歸。朱祁鎮開始了長達七年之久的囚徒生涯。七年之後,他被釋放了。因爲蒙古人也發現這個已經被大明臣民拋棄
的可憐蟲已經是一個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廢物了。獲釋後的朱祁鎮黯然回國,在南宮又做了冠名爲“太上皇”的囚徒。
但皇權與臣權的鬥爭並未結束,因爲經過七年曆練,廢物朱祁鈺卻越來越不像廢物,逐漸強勢起來,新一輪的皇臣之爭又拉開了序幕。
對羣臣來說,在皇權與臣權的博弈中,爲了臣權利益的最大化,國家機器只能掌握在羣臣手中,皇帝必須是廢物。如果皇帝不是廢物,試圖插手國家事務,那他必然會被羣臣拋棄從而被一個廢物取代。朱祁鈺顯然沒有悟出土木堡之變和自己被擁立的幕後真相。
朱祁鈺的好日子到頭了。
景泰八年(1457)將領石亨、太監曹吉祥帶兵攻入南宮釋放並重新擁立朱祁鎮爲帝,廢掉了朱祁鈺的帝位,史稱奪門之變。
奪門之變實際上是一小撮政治投機分子的政治賭博,左右未來政局走向的並不在投機分子手中,而是在羣臣手中。如果羣臣反對政變的話,他們完全可以迅速剿滅這一小撮反革命暴徒。所以在整個奪門之變過程中,羣臣的對待政變的態度是決定最終勝負的決定性因素。那麼羣臣對政變的態度是怎樣的呢?默許。羣臣這一次拋棄了朱祁鈺選擇了朱祁鎮。
之所以有這樣的選擇,是因爲現在的朱祁鎮更像廢物了——論威望,被外敵俘虜還有威望?論個性,這麼多年的囚徒生涯早把他的棱角磨平了。論覺悟,吃了這麼多苦頭該長記性了。朱祁鎮更像廢物,自然也就更像皇帝,羣臣這一次把選票投給了他。
果不出羣臣所料,復辟後的明英宗朱祁鎮十分識趣的選擇了身居皇宮,不問政事。他已經徹底喪失了與羣臣對抗的資本和勇氣。
皇權對臣權的怯懦一直延續了好幾代,我們甚至懷疑是不是朱祁鎮把他的人生感悟秘傳給了子孫後代。朱祁鎮之後接連出現了朱見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朱載垕五位廢物皇帝。他們延續了對臣權挑戰的逃避和妥協。
這五位皇帝中,僅有嘉靖皇帝朱厚熜發起過一次試探性的進攻。這就是明朝歷史上著名的大禮儀之爭。
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生身父親是興獻王,本來是不能承繼大統的,但是由於前任皇帝朱厚照無後,朱厚熜才得以藩王身份嗣皇帝位。
嘉靖登基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給他已經死去的父親興獻王追封爲皇帝。嚴格來說,這樣做是違背禮制的,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畢竟只是給死人加個虛名而已。但政治嗅覺敏銳的羣臣卻不這麼認爲,他們對這一事件的解讀是皇帝企圖插手政務的一次試探性進攻。皇帝選擇了一個看似最無關緊要的節點進攻,如果成功了,接下來必然會擴大戰果進而一步步擠壓羣臣。嘉靖的本意是不是如此我們不得而知,至少羣臣是這麼認爲的。
絕不能讓對手的進攻意圖得逞,羣臣十分默契的達成了攻守同盟。上書反對皇帝的提案,直至發展到220多名官員跪伏在左順門採取集體上訪的方式向皇帝施加壓力,某些激進的大臣甚至喊出了“仗義死節,正在今日”的口號以死相逼。屁大點事犯得上死嗎?這不是故意給皇帝找茬又是什麼?
怒火攻心的嘉靖動用了維護皇帝權威的終極武器——梃杖。一百八十餘名官員被當衆脫掉褲子打屁股,十七個倒黴鬼因此斃命。十分出乎意料的是,好多官員居然是踊躍報名要求打屁股,被皇帝打屁股甚至成了之後許多明朝官員的最高理想(海瑞甚至極端到了以被皇帝殺爲榮),臣權羣體意識下的從衆心理和法不責衆心理又一次發揮到了極致。
大禮儀之爭以嘉靖皇帝的勝利收場,但是他贏了面子,卻輸了裡子。大禮儀之爭後,皇權與臣權的對抗幾近不可調和。寸步難行的嘉靖皇帝同樣逐漸喪失了政治熱情和勇氣,開始醉心於修仙煉丹。哥煉的不是仙丹,是寂寞。
嘉靖終究也沒有擺脫廢物的宿命。
皇權與臣權的三次較量——土木堡之變、奪門之變、大禮儀之爭——均以皇帝的完敗而收場。在強勢臣權面前,皇帝只能乖乖當廢物。
(以上資料均來自網絡蒐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