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使者事先早已做足功課,這時便將突厥方面開出的請和條件,一一對薛紹講了出來。
無非便是三點。
突厥汗國爲殺俘一事向大周宗主國請罪,將派專使前往洛陽表奏請罪書昭告天下,並獻上牛羊牲畜兩萬頭、良駒戰馬五千匹以及黃金綠玉等珍玩器物。其中,“戰犯”王昱也將隨突厥特使一同前往洛陽受審。這算是對大周朝廷的交待。
此外,突厥願意放回漢奴五千名。這些人都曾是往年突厥犯邊侵襲中原之時,被突厥軍隊擄掠到草原上的中原子民,其中有工匠民夫,也有婦女兒童。他們大多充爲了突厥貴族的私奴,或是被迫充入了軍中成爲了專爲突厥汗廷打仗賣命的軍奴。這算是,對大周百姓的一個交待。
最後,算是突厥對薛紹本人的交待。只要薛紹願意退兵講和,他們願意送還薛麟玉和玄雲子。
憑心而論,薛紹覺得突厥方面開出的條件,其實還算不錯。
薛紹聽完便笑了,對突厥使者說道:“元珍——好吧,他現在叫暾欲谷——他的腦子一向好使。他這三個條件面面俱到的兼顧了我大周朝廷的面子、大周百姓的意願,還有我薛紹本人的想法。”
“敝國牙帳一致認同,只要兩國能夠止戰,生靈不再塗炭。任何條件,都是可以商議的。”使者的話,說得更是漂亮。
薛紹同昌笑道:“正因爲元珍的腦子太好使,如此誘人的條件之下,會不會有什麼致命的陷阱呢?”
“薛公多慮了。”使都連忙下拜,情真意切的辯說道:“敝使來時,莫賀達幹就曾鄭重叮囑於我。他說,薛公智深如海慧眼如炬,暾欲谷縱然敢於誆騙天下,也不敢在薛公面前班門弄斧,偷奸耍滑。此三事絕無虛詐,還望薛公明鑑。”
“嗬!”薛紹大笑一聲,“想不到,元珍也會來拍我的馬屁。”
突厥使者開始滿臉堆笑近似諂媚,“薛公天下英雄,誰不仰慕?就算是薛公曾經的敵人,也無不對薛公心悅誠服啊!”
滿營的人都笑了起來。
“你這使者,當真不錯。”薛紹也笑道,“光是這一手吹須拍馬的功夫,就已是爐火純青,令人防不勝防啊!”
“薛公見笑。諸公見笑了。”使者滿面笑容,對着營中諸將連連下拜。
“你先下去歇息。待我與諸將商議之後,再給你明確答覆。”
突厥使者千恩萬謝的,先走了。
牛奔早就按捺不住了,使者剛走他便大叫起來,“那鳥人笑裡藏刀,定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衆將都大笑起來。
牛奔更惱火了,“你們笑甚?俺說的難道不對嗎?!”
“對。”薛紹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如果他不是突厥使臣,我倒想讓你揍他一頓。”
衆將又大笑。
笑鬧過後,薛紹正色,對衆將道:“我意欲接受突厥提出的請和之條件。衆將,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衆將無不驚愕!
因爲一直以來,薛紹主戰的態度簡直已經強硬到了逆天而行的地步。現在他的態度突然就發生瞭如此巨大的轉變,實在有點令人猝不及防。
一時間,衆皆錯愕無語。
薛紹環視了衆人片刻,說道:“既然衆將都無異議,那就傳下命令暫時止住進軍。全軍分爲三部就地屯營駐紮,待我與突厥牙帳議定和盟之細則後,再作下一步計劃——散帳,都退下吧!”
到這時衆將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倒薛紹都已下達了逐客令,大家只好各懷錯愕與不解的魚貫而出。
牛奔可急了,走出帥帳沒幾步又跑了回來,“薛帥,你這……”
“你若信我,就不必多言。”薛紹一句話就將他頂了回去。
牛奔狠狠的愣了半晌,點點頭,扭身走了。
薛紹獨自一人坐下來靜了半晌,差人將薛楚玉叫了來。
“衆將有何議論?”薛紹直言發問。
薛楚玉如實回答說,衆將都覺不解爲何薛帥的態度轉變如此突然、如此巨大?莫非真是因爲嫡長子薛麟玉與紅顏色知己玄雲子的緣故?
薛紹笑了笑,“你如何想?”
“我深信,薛帥必然不會半途而廢。或在籌作破敵之良謀,或有別的深遠之打算。”薛楚玉答道。
薛紹不置可否的只是淡然笑了一笑,說道:“全軍分三部屯營,按例將帥帳扎於中軍。待突厥使臣走後,我要你率領跳蕩軍獨鎮中軍。有問題嗎?”
“獨鎮中軍?”薛楚玉有點驚訝,“薛帥,你的意思是說,到時你不在中軍?”
“對。”薛紹道,“到時,我要你負責統領全軍。打一場,漂亮的敗仗。”
“什麼?”薛楚玉更加驚訝,“敗仗?!”
“你沒有聽錯,就是敗仗。”薛紹道,“除了跳蕩軍,我還會把全軍半數以上的騎兵都交給你。戰敗之後立刻向黑沙磧口撤退,有多快跑多快,其他一概不必管。”
薛楚玉和薛紹並肩戰鬥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接到這麼離奇的軍令,他驚愕又茫然的道:“那怎樣,纔算是敗得漂亮?”
“我倒是忘了,你還真是沒打過這樣的敗仗。”薛紹說道,“但這麼一次,我偏要你力戰之後倉皇而逃,營盤失守輜重盡喪。如此,可謂大敗。若人員傷亡降至極低,便是敗得漂亮。我遍觀全軍將校,只有你薛楚玉能有這份能耐。連我,也不行。另外,元珍向來詭詐極其多疑。你是當世戰神,跳蕩軍乃我軍最強之戰力。只有連你薛楚玉都敗了,他或許還能相信一二。”
薛楚玉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薛帥,就算是詐敗,我們的損失也將會極大。如此險着,真有必勝之把握嗎?”
“當然沒有。”薛紹說道,“如果我有必勝之把握,又何必遷延至今,更何必兵行險着?”
“如此……末將懂了!”薛楚玉鄭重一抱拳,“末將告退,這就下去準備!”
“等一下!”薛紹站起了身來,走到他面前,凝視他,說道:“此戰,非同小可。”
“末將明白。”薛楚玉點頭。
薛紹道:“你我兄弟聯袂征戰多年,大小百戰無不浴血爭勝。這次我卻要你去打一場大敗仗,你的一世英名都有可能因此而毀。你就,不想問一個究竟嗎?”
薛楚玉一直十分凝重的臉上稍稍露出一絲笑容,“該告訴我的,薛帥自然會告訴我。其他的,我不問。”
“你若問,我會告訴你。”
“我不問。”薛楚玉抱拳一拜,轉身就走。
薛紹一把將他拽住,扯回來。
兩人臉對着臉,薛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沉聲道:“活着回來!”
“嗯!”薛楚玉大步走了。
薛紹一屁股坐了下來,仰頭看天疲態盡顯。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喃聲自語,“捨不得孩子,還真是套不住狼啊!”
幾日後,留在周軍大營裡與薛紹細商了幾日的突厥使臣,帶着一份薛紹草擬的和盟文書趕回了於都今山,前去徵求突厥牙帳的回覆。
歷來,兩軍陣前交鋒的講和,雙方無不竭盡所能的討價還價,使者往來奔赴交涉沒個六七八次,難於達成真正之妥協。有鑑於此,薛紹決定先將大部分的民夫和部分步卒回撤至黑沙磧口。突厥使臣走的時候,也親眼見到了薛紹麾下的人馬,正在成批量的往黑沙撤退。
這一消息,自然如實的傳到了暾欲谷的耳中。
“我不敢相信。”暾欲谷對使者道,“你確實親眼見到,薛紹麾下的人馬撤退了?”
“千真萬確!”使者言辭鑿鑿,“薛紹還親口對我說,爲表和盟之誠意,他先撤一部分兵馬暫回黑沙。還望牙帳信守承諾。”
“薛紹亡我之心不死,他纔不會真的撤軍。此中,必然有詐。”暾欲谷冷笑了一番,說道,“但也無妨,我便將計就計。你帶上一千婦孺漢奴再跑一趟去見薛紹,記得一定要探清他的兵馬動向與軍中之虛實。”
使者茫然的點點頭,“那這些和盟之細則?”
“就說,牙帳正在緊急商議與處理之中,不日就將落實。”暾欲谷說道,“那先行歸還的一千婦孺漢奴,是爲了表示我突厥講和之誠意。”
使者完全按照暾欲谷的吩咐,回去再見薛紹。
一千婦孺漢奴終於得已迴歸家園,個個喜極而泣淚雨漣漣,很多人在中軍帥帳前跪拜不起,哭聲不絕。
薛紹先親自出面撫慰和安頓了這些婦孺,並派兵馬將他們護送前往內地之後,再來接見突厥的使者。
使者依舊是滿臉標誌性的媚笑,“千百婦孺齊拜薛帥,真是感人肺腑啊!”
薛紹卻是陰沉着臉,冷哼了一聲不理不睬。
使者有點懵,忙道:“可是在下做錯了什麼,竟惹得薛帥如此不悅?”
“你們遷延了許多時日,就送來這一千婦孺。”薛紹帶着怒氣沉聲道,“若是不願講和,就請發兵來戰。休要把我薛某人,當成叫花子來打發!”
“不不,薛帥千萬不要誤會!”使者連忙道,“和盟之事千頭萬緒,牙帳方面正在日夜磋商緊急解決。凡事都好商量,薛帥千萬不要因爲一時之怒,而壞了大事啊!”
薛紹冷笑,“要講和的是你們。現在,拖拖拉拉不表誠意的,也是你們。我若當真發怒了,也是被你們所激怒的。怨得了我嗎?”
使者苦笑不已,“依薛公之見,怎樣才顯得我方真有講和之誠意呢?”
“先將我兒麟玉和玄雲子送來再說。”薛紹不容置疑的道。
“這……”使者滿副難色。
“我知道你做不得主。回去告訴暾欲谷,一日見不着這兩人,和盟之事談都不必談了。好走,不送!”薛紹斬釘截鐵的說這句,撫袖便走。
左右斥侯一同上前,幾乎像是綁架一樣的將突厥使者轟出了軍營。使者萬般無奈的,又跑回了暾欲谷的面前。
暾欲谷沉思了片刻,突然呵呵發笑起來。
“薛紹如此狂悖,盡提無禮之要求。莫賀達幹怎的還就發笑了?”使者十分不解。
“你,不瞭解薛紹。”暾欲谷一邊說着,一邊站了起來慢慢的踱步,“他一向是在兵言兵,六親不認。現在他卻如此迫切想要討回他的寶貝兒子和紅顏知己,甚至絕口不提王昱之事。那多少能夠證明他已經歸心似箭,不想再打這一場仗了。”
“哦?”使者一愣,“怎會如此?”
暾欲谷沉思了片刻,說道:“近年來南國的朝堂並不穩定。女皇年歲已高,奪嫡爭儲之風愈演愈烈。前不久還有女皇的心腹面首張昌宗被殺,由此引發了朝局的巨大震盪,以武三思張易之等人爲首的一派人馬順勢就將矛頭直指薛紹,將他麾下的好幾名心腹戰將都給扳倒了。其中包括長年鎮守京城的黨金毗與郭大封,甚至還有追隨薛紹多年的斥侯首領郭安。由此可見,薛紹的處境並不太妙。眼下他最大的敵人並非我突厥,而是來自於他身後的自己人。”
“有這等事?我等怎會全然不知?”使者驚歎不已。
暾欲谷呵呵一笑,“此等機密,南國豈會輕易讓草原知曉?”
“也是……”
暾欲谷慢慢的踱着步子,喃喃自語道:“在戰場之上,他或許真是無人能敵。但這一次,我們還真是找到了好幫手。既然南國的朝廷那麼想要整死他,那我何不助其一臂之力呢?”
使者眼睛一亮,“莫賀達乾的意思是?……”
“南國朝廷最爲忌憚的,莫過於薛紹手握重兵,尾大不掉。否則以女皇和武三思等人一慣作派,早就將薛紹一辦到底斬草除根了。”暾欲谷說道,“薛紹這樣經驗豐富的常勝統帥,面對再如何強大的沙場之敵也不會被擊垮。但是,他這樣的人也有一個致命的軟肋,那就是受制於朝堂。當此之時,薛紹最想做的事情無非是揮兵回朝,震攝朝堂、抗擊政敵、保護黨羽。如果我們能夠一直拖住他,時間越久他的陣腳就會越亂。待其陣腳紊亂我軍再揮而擊之,獲勝之把握將大大提升。到時縱然不能擒殺薛紹本人,他回朝之後也就沒有了往日的聲威與強大的軍隊做爲本錢。遲早,死路一條!”
“借刀殺人——高見!莫賀達幹,當真是高見!”使者驚喜不已,忙道,“那我們現在,該要如何回覆薛紹?”
“先撿最不緊要的人,給他送回去。”暾欲谷說道。
“那就玄雲子?”
“錯。玄雲子知道的事情太多,現下絕對不可放回。先把他那個徒有其表的草包兒子,還給他吧!”暾欲谷說道,“到了那邊憑你的三寸不爛之舌,盡力與之周旋。總之一個字——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