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高的萬象神宮之上,武則天親眼看到,圍在定鼎門外的右衛士兵張打火把形成的那一片火海,正在悄然退去。
她很驚訝。
原本她是想在這裡,親眼看到猛將論弓仁將右衛的那一羣不肖之徒殺得片甲不留,如此方能出得胸中一口惡氣。
“華陽,派人下去看看,發生何事?”
“臣親自去。”庫狄氏也挺驚訝,馬上動身了。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庫狄氏將太平公主帶到了武則天的面前。
武則天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兒,感覺就像是不認識她了一般。
太平公主則是低眉順目的站着,默不作聲。
此刻,母女倆心裡的滋味,都是一樣的複雜。
不用細問,武則天已然能夠猜到,方纔定鼎門前發生了什麼。眼前這位風華絕代的俏女子,她曾是自己最心愛的掌上明珠,是前朝大唐和大周王朝的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太平公主。同時她也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身份,薛紹的妻子。
從來都是,駙馬因爲娶了公主纔會被世人知曉姓名。但是今天,擁有多重身份的太平公主,卻是以薛紹的妻子的名義,阻止了這一場即將爆發的兵變。
這在武則天看來,彷彿很是諷刺。於是她說道:“朕,是應該感到欣慰,還是應該自慚形晦?”
太平公主一向瞭解自己的母親,尤其是近幾年來與她鬧過一些矛盾之後,這份瞭解就越發的深入。眼下她非常明白母親的話中之意,她淡然答道:“陛下向來聖明,從來都不會拘泥於小節。兒臣唯一所想,無非是免去這一場兵災。於國於國,皆有好處。”
武則天輕笑了一聲,“這話,倒是在理。”
近乎凝滯的氣氛,彷彿稍有緩合。站在一旁的庫狄氏一直大氣都不敢喘,這時方纔悄然輕吁了一口氣。
“你是如何勸退那幫譁變的士兵?”武則天不得不問起此事。
太平公主說道:“無非是脣槍舌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長篇大論一番。情急之下說了哪些言辭,兒臣也沒能記下幾句。”
“撿緊要的說。”武則天對她的敷衍塞責,顯然並不十分滿意。
太平公主沉吟了片刻,只得說道:“兒臣將一件駙馬曾經穿過的破舊戰袍,扔到了城樓之下。他們睹物思人,便安靜了下來願意聽兒臣嘮叨幾句。”
“呵!”武則天再度輕笑了一聲,朕這個皇帝和一整個大周的朝廷的威攝之力全部相加,還不如薛紹的一件破舊戰袍嗎?
太平公主不動聲色,繼續道:“兒臣以袍澤情誼和家國大義相勸,並在他們面前許下了一個承諾,他們這才答應散去不再譁鬧。”
武則天的眉頭稍稍一皺,“何樣承諾?”
太平公主說道:“兒臣當時對他們講,陛下寬宏定會恕罪爾等一時糊塗犯下之錯。爾等如果還不放心,便請聽本宮許下一個承諾——從今往後,只要薛紹和太平公主一天還活着,就一定不會有人拿今日之事,來尋你們的罪過。”
“糊塗!”武則天當場大怒,“誰給你的權力,許下這等承諾?”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努力保持平靜,說了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武則天當然能夠想到太平公主這也是一時權宜之計。但她許下的那個承諾,擺明就是在替薛紹收買人心,並將自己這個皇帝和整個大周的朝廷,擺在了一個“唱黑臉”的位置之上。
這豈止是女生外嚮?
這簡直就是“有功歸己、有過推君”,堪稱欺君罔上啊!
“強辭奪理!”武則天勃然大怒!
一旁的庫狄氏愕然驚呆……皇帝不是應該高興嗎?怎麼會突然就暴怒了?!
太平公主也有點發愣,茫然的看着她的母親。
誠然她瞭解自己的母親。但是她,還遠遠沒有讀懂武則天內心全部的君王心術。
武則天當然不會將心中所想當面挑明,否則豈不顯是自己這個君王的心胸太過狹隘?
袍袖一揮,“你走吧!”
太平公主瞪大了眼睛,一臉錯愕的看着她的母親,“陛下,兒臣究竟做錯了什麼?”
“退下!”怒喝!
庫狄氏連忙上前來勸請太平公主,幾乎連拉帶扯的,將太平公主給弄走了。
走出萬象神宮時,太平公主擡着看着高高在上的萬象神宮。所有的委屈的不苦一同涌上心頭,令她潸然淚下。
“殿下勿要悲慼。”庫狄氏也不知該要如何來勸慰太平公主,她也只是嘆息了一聲,說道:“近日諸事煩憂,陛下的心情一直十分惡劣,因此這才……”
太平公主閉上眼睛自嘲的搖頭笑了一笑,又擺了擺手示意庫狄氏不必再言,然後就登上自己的馬車,悄然而去。
亂子算是暫時止住了,但是一場差點就要襲捲整個都城的兵變,卻讓武則天的心情變得史無前例的惡劣。
她認爲,右衛的這次譁變是她登基以來遇到的最大的麻煩。雖然它最終沒有鬧大,但它留下的惡劣影響甚至還要遠超於當年,徐|敬業在揚州發起的叛亂。
爲什麼?
因爲徐|敬業等人原本就是武則天的“敵對份子”,而且在起事之初他們還都只是小角色,影響力並不太大,此外,起事的地點也遠在揚州。但這次挑起亂子的右衛,卻是大周王朝功勳卓著的百戰王師,是拱衛京城的主要軍事力量之一,更是大周十六衛軍隊的“領頭羊”。
曾經,武則天只知道右衛這支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現在,她終於意識到,右衛的軍人是何等的義氣深重,並且桀驁不馴!
將者,軍之魂。
將領的性格,往往會決定一支軍隊的氣質。
“是他的性格。這錯不了!”武則天越想心裡越是發堵,薛紹帶了右衛這麼多年,到現在右衛的人眼裡,好像都沒有了國法更沒有了皇帝,只剩下袍澤義氣並只認薛紹和帶他們的將軍。
“這還了得!!”
武則天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怒喝,嚇得剛要走過來的張易之渾身直抖,撲通跪到了地上。
武則天回過神來,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張易之,便問道:“你爲何擅自殺死了郭安?”
“祭六郎。”張易之答得倒是乾脆。
武則天慍道:“郭安與六郎的死,毫無關聯。”
張易之咬着牙,恨道:“沒錯,郭安是與六郎之死無關。但我若什麼都不做,又怎能讓地下的六郎安心?既然陛下捨不得讓妖兒去給六郎償命,那我就只好另外找了一個替死鬼。”
武則天雙眼微眯沉默了片刻,冷冷道:“這個替死鬼,找得好哇!”
張易之一愣,何意?
“說,誰教你的?”
張易之一臉茫然,“沒人教。”
武則天冷笑,“郭安與妖兒原本就是兩個不相干的人,你卻能想到讓郭安去給妖兒做替死鬼。這其中,有何關聯?”
張易之不假思索的答道:“他們不都是薛紹的親近之人嗎?”
“還不老實!”武則天大喝一聲,“說,誰教唆於你,讓你去殺了郭安?”
張易之狠狠怔住,臉上發白心裡更慌——說漏嘴了!
“現在外面,至少有上萬人想要你的人頭。”武則天冷言冷語道,“你若是敢在朕的面前玩花樣,那朕索性就把你交出去。一了,則百了。”
“陛下,陛下!”張易之下慌了,“是樑王!樑王教我,讓郭安做了妖兒的替死鬼!”
“武、三、思!”
武則天恨了個咬牙切齒!
對於張易之,武則天還是知根知底相當瞭解的。一言以概之,張易之就是一個貪好玩樂又狂妄無知的輕浮公子哥兒。他所精通的,無非是音樂舞蹈和吃喝玩樂這一類。此外他還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特別愛出風頭,特別享受他人的恭維與奉誠。但是對於政治,他是自認爲無所不知,其實是滿頭霧水稀裡糊塗。
“殺郭安”這麼大的一件事情,連武則天都不敢輕易嘗試,在張易之看來卻只是讓他給妖兒做了一回“替死鬼”,如此足以證明他在政治上的幼稚和白癡。
張易之可以白癡,武則天絕不可能。
此刻,盛怒之下的武則天仍然沒有喪失理智,他的心中正在暗暗尋思道:武三思早已自成派系,連張易之都能被其利用。他一直都盼着朕出手大力打擊甚至剷除薛紹一黨。現在,他教唆張易之殺了郭安,從而直接激發了這一次的右衛譁變。若非太平突然出面阻止了兵變的繼續擴大,此一**的後果不堪設想,說不定整座神都都會變得血流成河。上次張昌宗之死,朕一力死保妖兒性命並一手強壓了下來沒有讓**擴大,目的就是爲了避免朕與薛紹撕破臉皮。但這次的郭安之死與右衛的譁變,使得朕與軍隊的關係越發緊張。矛盾,也就徹底的浮出了水面。朕,還能如何掩蓋得下去?……如果哪天朕和薛紹當真變得勢不兩立,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到時獲益最大的,便是藏在暗處等着坐收漁利的武三思!
這個武三思,遠比他死去的兄長武承嗣要陰毒得多。他的野心,似乎也更大!——他是不是日夜都盼着朕能早死,他好早日篡位?!
思及此處,武則天的心中除了滿滿的憤怒,還增添了許多的悲慼和無奈。她甚至有了一種,衆叛親離四面楚歌之感。
“朕的身邊,竟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了……”她忍不住嘆吟出聲來。
張易之連忙爬到了武則天的身前,“陛下,臣、臣絕對忠心耿耿。若有虛言,天誅地滅!”
武則天苦笑不迭,你或許是挺忠心的。但忠心的白癡,終究也只是個白癡。除了閒時供朕玩耍,又還能有何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