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星期天。
初夏的陽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軟綿綿地照在靜悄悄的花園裡。那些高大的榆樹,那些修長的綠竹,那幾株池邊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無數陰影。陽光的光點,仍然在陰影的隙縫中閃爍。閃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閃熠在草地上,也閃熠在那鋪着白石子的小徑上。
纖纖坐在荷花池畔。
她穿了件白色有荷葉卷邊的襯衫,繫着一條水紅色麻紗的長裙,裸露的頸項上,用和裙子同色的水紅鍛帶,細心地打了個小蝴蝶結。她坐在那兒——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用雙手抱着膝,赤着腳。她的紅鍛拖鞋隨意地拋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開出了兩朵豔麗的火鶴花。
她身邊有一本高中國文課本,有一本四書,還有本大專聯考國文科的模擬試題。她本來是在念書的,韓佩吟昨晚有事請假,把上課時間改到了今天,她在電話裡通知過纖纖,今天要考她背書;背《禮記》裡的《檀弓篇》,國文課本里選出過四篇。還要考她解釋和國學常識。她一早就把書本帶到荷花池邊來念了,她確實唸了好多好多遍,她並不想分心的,她已經告訴了奶奶和吳媽,除韓佩吟外,不許任何人來打擾她。
可是,後來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荷葉上,滾圓的露珠兒迎着陽光閃亮,幾朵半開的荷花,像奇蹟似的,在陽光下甦醒過來,緩緩地、慢慢地綻開了花瓣。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那樣驚喜地、那樣興奮地去注意那生命的綻放,然後,“黑小子”來了。它絕對沒有接到“不許打擾”的命令,因爲,它直接撲奔她而來,那粗壯的身子,像一條小牛,它的皮毛光滑,烏溜溜的,被陽光曬得熱熱的,它跑向她,對她拼命搖尾巴,使她不自禁地就丟下了書本,用雙手去捧住它的頭。她喜歡黑小子那對銳利閃亮的眼睛,那“野性”的眼睛,卻對她閃出“人性”的依戀和順從,這使她驚歎。於是,她開始和黑小子談話,黑小子僕下了身子,躺在石頭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巨大的頭顱,放在纖纖那柔軟的裙褶裡。
當佩吟經過吳媽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來的時候,她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圖畫;纖纖的髮絲衣褶,在微風中飄蕩,她那小小的臉龐,在陽光下露着甜美而滿足的微笑。荷花盛開,柳條搖曳,草地青翠,人兒如玉。佩吟不自禁地嘆口氣,她一眼就看了出來,纖纖正在享受她那純純美美柔柔夢夢的人生,而她,卻帶來了“現實”!即將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歡樂。
她走過去,黑小子驚動了,站起身來,它迎向佩吟,經過兩個多月的時間,這隻狼狗也和佩吟做了朋友,它以喉嚨中的低鳴來做歡迎的表示。佩吟拍拍它的頭,溫柔地說了句:
“去吧!黑小子!別來打擾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彿聽得懂話,轉過身子,它走了。但是,它並沒有走遠,到了柳樹下,它就僕下來了,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它對這邊遙遙注視着。
纖纖站起身來,長裙飄飄,她亭亭玉立,淺笑盈盈地看着佩吟。天哪!她真美!佩吟想着,奇怪自己並沒有女性那種本能的嫉妒。她真該嫉妒她的,青春,美麗,富有……她幾乎全有了。
“噢!纖纖,你選了一個很可愛的‘教室’,”她笑着說,四面張望着,這是她第一次白天走進趙家,白天看到這花園,現在,她才知道這花園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後面,池子四周,沒有椅子,卻有許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邊,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在石頭邊盛開着。現在,纖纖所坐的石頭邊,也有一簇粉紅色的小草花。
“韓老師,”纖纖恭敬而謙和地喊了一聲,微笑仍然漾在她脣邊。陽光下的她,似乎比燈光下的她更迷人,那細膩的皮膚,嫩得真是“吹彈得破”。“我一清早就來這兒唸書了。”她要解釋什麼似的說。
“我知道,”佩吟接口,“奶奶告訴我了。她說你天一亮就來了,已經唸了好幾小時了。”
纖纖的臉孔驀然緋紅了,她扭捏地、靦腆地一笑,悄悄地說:
“我是一清早就來了,但是,我……並沒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讓我分心,我想,我想,我還沒有念得很熟。”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紅的臉龐像一朵小花。
又來了。又是各種理由,反正她沒有背出書來!
“什麼事分了你的心?”佩吟問。
“荷花開了,太陽出來了,柳樹在風裡搖動,黑小子對我笑……”
“狗會笑嗎?”
“是的,它會笑。”纖纖一本正經地。
“好!還有呢?”
“唉唉!”纖纖輕嘆着,“有那麼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小麻雀吱吱喳喳地唱歌,一隻蟋蟀總是從草堆裡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談話……”
“好了!”佩吟吸了口氣,抱着書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儘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因爲,她已經被纖纖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她實在不該被這些理由打動的,但是,聽她那樣輕輕柔柔地娓娓道來,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諒她。不過,她不能再心軟了,她必須把纖纖逼緊一點,已經五月初了,離聯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她也教了纖纖兩個月了,她卻看不出絲毫成績來。“現在,讓我們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纖纖嘆口氣,很委屈地,很順從地在佩吟對面坐下了。從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書。
“不要打開書本,”佩吟說,“背給我聽吧!從‘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背起。”
纖纖擡眼看着天空,她那細小的白牙齒輕輕地咬住下嘴脣,她沉思着,足足想了五分鐘,她纔開始結結巴巴地背誦起來: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謂之曰……謂之曰:‘子蓋言子之志於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謂我……君謂我欲弒君也,欲弒君也……’”她的眼光從天空上回到佩吟臉上,她眼底盛滿了困惑,她背不出來了。嘆口氣,她說:“唉!韓老師,古時候的人真的這樣說話嗎?”
佩吟被問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時候的人怎麼說話,只得含糊說:
“大概是吧!”
“我們是現代的人,我們一定要費很多時間,去學習古時候的人說話的方法嗎?”纖纖問。
“念這篇東西,並不是要你學古時候的人說話,而是要你瞭解它的思想。”佩吟說,凝視着纖纖,忽然發現個主要的問題,她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篇東西在講什麼?”
纖纖天真地搖搖頭,說:
“它一忽兒這個曰,一忽兒那個曰,已經把我曰得頭昏腦漲了。”
“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嗎?”佩吟忍耐地說。想了想,她換了種方式。“是我不好,我照着課文講,你根本就接受不了。這樣吧,讓我們先弄清楚這個故事,你念起來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雙手抱住膝,開始簡單而明瞭地解釋。“晉獻公有個兒子叫申生,還有個兒子叫重耳,另外有個兒子叫奚齊,這三個兒子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奚齊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屬於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訴父親說,申生要殺掉晉獻公。晉獻公中計了,大爲生氣,就要殺申生,重耳急了,就問申生:‘你爲什麼不對
爸爸說說清楚呢?’申生說:‘不行,奚齊的媽媽是獅姬,爸爸寵愛驪姬,如果我把真相說了,爸爸會傷心的!’重耳又說:‘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說:‘也不行,爸爸說我要殺他,天下哪裡有人會收留殺父親的人,我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還沒說完,她就看到纖纖連打了兩個冷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使佩吟說不下去了。她望着纖纖,問:
“怎麼啦?”
“多麼可怕的故事!”纖纖戰慄着說,“弟弟要陷害哥哥,說兒子要殺爸爸,爸爸又要殺兒子……唉唉,”她連聲嘆着氣,“我必須念這些殺來殺去的東西嗎?我們不是一個酷愛和平的國家嗎?爲什麼古時候的人那麼殘忍?那個奚齊也真稀奇,他爲什麼要害哥哥呢?那個父親也太稀奇,不但相信兒子要殺他,居然還要殺兒子,那個申生更稀奇,又不肯解釋,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麼樣?”
“他……”佩吟無力地、低聲地應着,“自殺了。”
纖纖又打了個冷戰,眼睛睜得更大了。
“韓老師,”她困惑地說,“大專聯考要考我們這些東西嗎?”
“可能要考的。”她勉強地說。
纖纖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一片悲哀而無助的神色,剛剛在看荷花時的那種甜蜜和歡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撫弄着那本國文課本,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麼?”
“告訴我們申生有多麼孝順。”
纖纖更悲哀地搖頭。
“你瞧,韓老師,”她無助地說,“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歡這些故事,我也不懂這種故事。假如爸爸誤會我要殺他……哎,”她揚起睫毛,滿臉熱切。“爸爸是絕不可能有這種誤會的,哪個父親會笨到不了解兒女的愛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認爲我會殺他,我就去自殺嗎?我自殺了就是孝順嗎?如果我自殺後,爸爸發現了他的錯誤,他豈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視着佩吟,低嘆着。“這不是好故事,那個晉獻公是個昏君,奚齊是個壞蛋,申生是個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讓申生自殺,他也是個糊塗蟲!”
佩吟揚起了眉毛,深深地看着纖纖,有種又驚奇又激動又愕然的情緒掠過了她。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瞭解纖纖了。那些書本對她是太難懂了,因爲她那樣單純和善良,單純得不知道人間也有兄弟鬩牆、父子相殘、爭名奪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學……這些屬於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醜惡”。那麼,自己又在做什麼?教她念書?教她去了解很多與她的時代和世界都遙遠得有十萬八千里的故事。這些故事對她毫無意義,除了一件:或者能幫她得到一張大學文憑!但是,她要大學文憑做什麼用呢?進了大學,她又學什麼東西呢?更多鉤心鬥角的故事?更多的醜惡?更多的殺來殺去?
一時間,她呆望着纖纖,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視使纖纖不安了,很快地,纖纖拾起了課本,用既抱歉又柔順的聲音說:
“對不起,韓老師,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的!我背不出書來就胡扯!這樣吧,你讓我再念幾遍,說不定我就可以背出來了!”
“不不!”佩吟伸手壓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關懷地望着她,說,“我在想你的話,你有道理,這篇東西確實不好,它和時代已經脫了節,它提倡了愚忠與愚孝。我在想,你背這些書,可能——是沒有意義的。”她頓了頓,忽然問,“纖纖,你還有個教數理的老師?”
“是的。”
“你的數理程度進展得如何?”
纖纖不答,面有愧色,她低下頭去了。
“不很理想?”她問。
“唉!”纖纖盡嘆氣。“那些X和Y老跟我作對,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們就不肯讓我記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頭都要炸開了。魏老師——就是教我數理的那位老師,她說我像個洋娃娃。”
“洋娃娃?”佩吟不懂。
“她說,洋娃娃就是樣子好看,腦袋瓜裡全是些稻草。”纖纖伸出手去,下意識地觸摸着身邊那簇粉紅色的小花。“我想,她對我很生氣。韓老師,”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對我也很生氣?”
“不。”佩吟動容地說,非常坦白,非常認真,非常誠摯。“我一點也沒有生你氣,而且,我很喜歡你。”
她飛快地擡起頭來,眼睛閃亮。
“你不覺得我好笨好笨嗎?”她問。
“你一點也不笨,”她誠懇地說,“你有思想,有見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麼會笨?”她深思地沉吟着。“或者你是太聰明瞭,我們的教育不適合你。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識地去撫摸那朵小紅花。忽然間,她覺得纖纖就像一朵嬌嫩的小花,它是爲自己而開的,並不是爲了欣賞它的人類而開。有人欣賞它,它也開花,沒人欣賞它,它還是要開花。“纖纖,”她柔聲叫,“你很想念大學嗎?”
纖纖不語。
“告訴我!”
纖纖很輕微地搖搖頭。
“那麼,爲什麼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爲了爸爸呀!”她低嘆着說。“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麼那麼聰明……真不知道怎麼會有我這樣的笨女兒!”她擡起頭來,忽然驚呼了一聲。“噢,他來了!”
佩吟一驚。
“誰來了?”
“爸爸呀!”她望着佩吟的身後。
佩吟不自禁地回過身子,於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穿過竹林和草地,對她們大踏步而來。他仍然穿得很講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日,他也是西裝筆挺。那白襯衫的領子雪白,兩條腿修長,褲管的褶痕清晰。佩吟不由自主地從草地上站起來了,這是大白天裡,她第一次見到趙自耕,陽光直射在他臉上,他不像晚上燈光下那樣年輕了;他眼角有些細細的皺紋,脣邊也有。但是,奇怪,這些皺紋並沒有使他看起來蒼老,反而多了一種成熟的、儒雅的、哲學家式的韻味。
“噢,”他愉快地微笑着,注視着她們,用手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你們選了很好的一個地方來念書。可是,太陽已經越來越大了,你們不熱嗎?”
“不熱,”纖纖也站了起來,她長裙曳地,倩影娉婷。對父親溫柔地微笑着。
“我打斷你們的功課了嗎?”趙自耕望着地上散落的書籍。很快地對那些書掃了一眼:高中國文課本、四書、模擬試題、國學常識……
佩吟沒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說:
“纖纖,我們今天也念夠了,你把那些書收拾好,進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談談。”
趙自耕有些驚奇,他愕然地望着佩吟,說:
“你是未卜先知嗎?”
“怎麼?”
“你知道我正有這個意思——想和你談談。”
佩吟笑了。
“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地說,望着纖纖。
纖纖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書,黑小子也跑過來幫忙,銜着書本遞給她,纖纖笑了。抱着書本,她把屬於佩吟的交給了佩吟,又對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對父親很快
地看了一眼,顯然,她明白他們的談話題目一定與自己有關,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沒說,就順從地帶着黑小子走開了。
目送纖纖的影子消失在竹林裡的小徑上,佩吟說:
“你有個很好的女兒。”
“是嗎?”趙自耕問,頗有深意地。“我們邊走邊談,怎麼樣?我已經通知了吳媽,多燒兩個菜,留你吃午飯,你知道,已經快十二點了。”
佩吟無可無不可地往前走去,他們順着那花園裡的小徑,向前無目的地走着,四周花木扶疏,撲鼻而來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還雜着一縷抱穗蘭的清香。這花園裡起碼有五十種不同的植物,佩吟想着,下意識地瀏覽着身邊的花木。
“你要和我談什麼?”趙自耕忽然問。
“談你要和我談的事。”佩吟很快地說。
趙自耕凝視她,眼底浮起一絲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應很快?”他說,“你不該當教員,如果你學法律,一定是個很好的律師。”
佩吟微笑了一下。
“我想,你並不要談我的反應問題,”她說,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話題拉入了正軌,“你是不是想問我,纖纖的進度如何?再有兩個月就聯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對她考大學有幾分把握?”
趙自耕微微一怔。
“好吧!”他勉強地笑了笑,“你已經代我問了問題了,你就再答覆問題吧。”
佩吟擡起頭來,她的目光停在趙自耕臉上,她很深刻地看他,看得仔細而凝注,然後,她慢吞吞地說:
“你爲什麼要勉強她考大學?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爲什麼要勉強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什麼?”他一驚,站住了,盯着她。“這就是你的答案嗎?”他問,有些惱怒。“你是說,她的程度差極了,根本考不上大學,你給她的補習也白補了?”
“她的程度並不差,但是,我的補習確實白補了。”她說,也站住了,他們停在竹林邊上。“趙先生,你瞭解你的女兒嗎?”
“我當然瞭解!”趙自耕很快地說,“如果你的意思是說她很笨,我必須告訴你,她的智商相當高……”
“不不不!你完全誤會!”佩吟打斷了他,“她是很聰明的,不只聰明,而且充滿了靈性,她善良、純潔、溫柔而可愛。我在國中教書,我也有許多女學生,說真話,我從沒見過像纖纖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她簡直……簡直讓我迷惑,坦白說,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迷住了。”
“謝謝你的讚美,”趙自耕審視她,那多疑的本性顯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着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是真心話。”
“那麼,爲什麼你認爲她考不上大學?”
“因爲她根本不想念大學!”
“不可能,我和她談過……”
“是談,還是命令?”佩吟尖銳地問,“你知道嗎?趙先生,你的談話中常常不自覺地帶着命令意味,你以爲你是和她‘談’,事實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順了,她對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連一點兒反抗你的念頭都不敢有。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爲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爲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爲你去放棄自我……”
“你在指責我嗎?”趙自耕冷冷地問。
“不敢。”
“不敢?你已經敢了,卻說不敢?你幾乎在給我定罪,好像我在對那孩子精神虐待……” wωω. тtκan. ¢ 〇
“許多時候,愛,就是一種精神虐待!”
“哦?”趙自耕挑起了眉毛,鏡片後的眼光閃爍着,有些陰鷙,有些慍怒。但是,他那訓練有素的涵養和修養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側着頭,似乎在運用着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學,這個命令總不是出於惡意吧?有惡意嗎?你說!”
“沒有,當然沒有。”
“這和她的程度也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是嗎?”
“是的。”
“你說她很聰明?”
“是。”
“你說她爲我而讀書?”
“是。”
“既然她又聰明,又讀了書,爲什麼你說你的補習白補了?這麼說來,問題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擡起頭,定定地看着趙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閃動着睫毛,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趙自耕困惑地問。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臺灣最有名的律師擡槓!”她笑着說,繼續往前走去,順手扯了一片竹葉,她撕扯着那竹葉,說,“我說不過你。我無法讓你瞭解,纖纖對課文不能吸收,因爲她的聰明才智跟課本絕緣,她即使很努力地讀,她也記不住那些東西。”
“那麼,她的聰明才智和什麼有緣呢?”
“我不知道。”佩吟困惑地蹙起眉頭。“我還沒找出來,或者音樂,或者藝術,或者某種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須明白,米開朗基羅也沒念過大學!”
“我可以肯定,纖纖絕不是米開朗基羅!”趙自耕的語氣堅定而有力。
佩吟再看了他一眼。
“爲什麼一定要她念大學?”她問。
“增加她的知識呀,我不希望她永遠這樣天真,這樣嬌嫩,這樣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她要長大,她要學習!”
“你希望她成爲什麼樣子?”
“像你!”他衝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皺着眉頭,她驚愕地望着他。
“像我?”她啞聲說,“像我有什麼好?”
“你獨立,你堅強,你懂很多東西,你能言善道,你反應敏捷,你能舉一而反三……”
“你錯了。”她幽幽地接口,“這些東西都不是大學裡學來的,是生活中學來的,甚至於,是苦難中學來的,是打擊和折磨中學來的……”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穿過竹林,深黝黝地落在一個不知何處的虛無裡。“你不要讓纖纖像我,永遠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純,你該讓她這樣過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裡,那並沒有什麼不好,童話世界總比成人的世界美麗……”她眼中輕輕地蒙上了一層薄霧,她的聲音誠懇而真摯,喑啞而深沉。“不要!趙先生,永遠不要讓纖纖像我,你該珍惜她的純真和歡樂。”
趙自耕注視着面前這張臉,第一次,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苦難、哀愁、落寞……和熱情,那麼善良的熱情,那麼豐富的熱情,那麼痛苦的熱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樣愛護纖纖,他卻明白。他不願再辯論這問題,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爲什麼心中竟悸動着一抹酸楚,一抹憐惜,一抹難解的溫存,他用胳膊輕輕地環住了她的肩,輕輕地把她帶往屋子的方向。他柔聲地、低沉地說:
“我們不談這問題了,進屋裡去吧!你該——好好地吃一頓,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來我家吃飯,我要——吳媽把你喂胖一點!”
她沒有拒絕。眉頭輕鎖,眼光迷濛,她被動地,神思恍惚地,被催眠似的,跟着他走向那小小白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