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嫣有許多優點和許多缺點,其中有一條不知道該歸類在優點還是缺點的特點是——非常的知人善任、人盡其才。她知道每一個師姐妹的廚藝特色,她清楚每一個同門的工作習慣,她更精準的掌握住每個人能夠被壓榨的底限在哪裡。所以她們這些被抓來勞動過的人,雖然常常被她纏得恨不得將她痛扁一頓,但還不至於因她這樣無良的壓榨而徹底把她列爲拒絕往來戶。
對於一個總是將自己的生活搞得狼狽落魄、還從來不知道悔改爲何物的傢伙,就由着她去自生自滅好了,別人也懶得花費心思在給她一點教訓上;因爲那不只得不到絲毫效果,還白白浪費自己的時間。
奉嫣很缺錢——不,正確的說法是,當奉嫣人在臺灣時,絕對都是處於赤貧狀態;而她所有瘋狂的行爲,都繞着一件大事在走,那個名目叫:搶救貧窮大作戰。
不過,奉嫣爲數不多的優點是:就算她再缺錢,也絕對不會向師姐妹們借錢。那次南非落難記,求救的對象是奉總管,將自己兩個月的自由出售給家族,隨便家族怎麼安排她的工作,以此取得足夠的金錢買機票回國。
難以想象這個壓榨起別人來毫不手軟的傢伙,居然在金錢上如此有原則。所以奉嫣雖然很煩人,但真正會徹底討厭她、拒絕被她糾纏的,卻是沒有。
奉嫺一整天都在忙,忙着做水蒸蛋糕。也不知道奉嫣去哪拐來這麼多代工訂單,聽說這是近來網絡上被瘋狂團購中的熱銷產品,所以需求量極大,這兩天至少要出爐五百份以供應需求。結果今天被抓來的勞力,就在臨時租來的某間已停業的麪包店廚房裡狂忙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七點半才終於能夠休息。
匆匆洗了個澡,吃完晚餐之後,奉嫣已經在牀上睡了個人事不知——據說她已經忙了三天沒睡覺了;而今晚暫住這兒的奉嫺,精神還好,看了看時鐘,現在是晚上八點五十分,差不多該上網了,於是一邊擦着還溼着的頭髮,一邊開機。
上次在花園喝下午茶時,所談的話題一直沒有機會談完。她想,那時金鬱騏是想挑明瞭告知她,他自己的複雜身世的吧?想來金鬱騏也是頗有心機的,他一直清楚他的人生會在三十歲時產生巨大變化,卻沒有告訴她;在她簽完新約之後,也還是閉口不言,直到日子到了,再也掩飾不住,才願意說出來,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麼樣的鴕鳥心態。
如果她不想待下來,那麼他早說晚說,也都免不了她會向他要求解約的事實。
是的,她這幾天滿心想的就是揪住金鬱騏,當面請求他解約。當然,不會太容易的,不然金鬱騏不會一直藏着不說。
她這個老闆喜歡身邊圍着的人都是熟人,所以她毫不懷疑,日後就算趙嫂老得走不動了、司機李哥眼昏手抖開不了車了,也仍然會待在金家養老,直到壽終正寢。不是他們想賴住下來,而是金鬱騏不會放人走。
奉嫺不知道金大少母親那邊是個怎樣的家族,成員有多麼浩大,但在金家這邊,金鬱騏可說是孑然一身的存在。他有幾個堂親,都是關係很遠,在父親那一代就不怎麼往來的了。這或許正是金大少厭惡身邊的熟人被迫換成陌生人,不願重新適應的原因吧。他很怕寂寞,而他也確實非常孤單。其實如果不是出了“黑道”這個意外,奉嫺一點也不介意就這樣留在金家養老,在這兒煮一輩子的飯也無所謂,就算廚藝再無精進也是無妨——她對奉氏沒有那麼狂熱的向心力,所以奉氏幾代以來人人致力於廚藝上的精益求精,爲“奉氏食經”做出貢獻一事,對她來說並不重要。
計算機開機好了之後,她將新取得的賬號密碼登入msn,一上線就有人向她打招呼;從對方那一大串英文字母名稱上看不出所以然,但自我介紹就簡單明瞭了。
————奉嫺嗎?我是金鬱騏。
————我是。金先生晚安。她打字回道。
————晚安。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我今晚會好好對你說明的。
————雖然我是有一些疑問,不過並不是非知道不可,我向趙嫂表達出希望找您談談,目的只有一個:如果您允許的話,新的工作約能否作廢?
她倒是開門見山的說了。
那頭被她的直言無諱給弄得一時無語,遲遲沒有回覆,可能正在百思不解着這個向來溫婉柔和的奉嫺,講話做事都極之圓潤,從來不會以尖銳的一面示人,怎麼今天突然就如此開門見山了起來,一點修飾都沒有?
奉嫺可不管那頭的人在想什麼、或者是怎樣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往下打字。
————金先生,您知道,我是個背景極之單純的人,對於目前發生的情況,我非常的擔憂,且感到困擾。
————如果你對人身安全感到疑慮的話,那麼我可以做出保證的。
————你自個兒都處於在逃狀態呢,哪來的能力去爲別人的安危做出背書?
奉嫺翻了個白眼。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嗎?
那頭似乎對她沒有立即打字響應不滿,覺得很沒面子,於是丟了這一句質問過來。
————我相信您對下屬的關心,也相信您會做到完美。但那不表示她就可以爲此放下一切的擔憂。最後一句話奉嫺當然只會放在心中吐嘈。
————那就對了!相信我,我會盡快處理好一切的。你,以及趙嫂他們都不會有事的。那些目前進駐在家裡的人,雖然看起來不像善類,其衣着品味更是完全不符合我們的審美觀,但他們其實是偏向我們這邊的人,不會對你們造成傷害。真正有可能傷害你們的,是那些隱在暗處窺視的人。不過,不管那些人想要得到什麼,都不至於對你們動手。畢竟你們只是我的員工,不是親人,對他們沒有任何妨礙。
對於這個想當然爾的說法,奉嫺不以爲然的挑眉看着,沒有馬上回應。她和趙嫂他們確實是外人沒錯,但在金家人口凋零如斯、全無往來親屬的情況下,如果想要對金鬱騏做出脅迫之類的行爲,目標若不是定在他的知己好友身上,就會是他們這些老員工了。
老員工的價值或許沒有重要到能令金鬱騏就範,但用來權充警告一下還是可以的;也沒人會指望區區的小員工可以用來動搖金鬱騏,讓他去做不願意做的事。
所以,無足輕重的炮灰,可有可無,別人動起來也不會手軟多少。傷害重要的人質可以令被脅迫的人做出國破家滅人亡的決定;而,傷害不重要的炮灰雖然沒有辦法造就如此偉大的成效,但用來讓被脅迫的人難受一下還是可以的。
奉嫺很清楚自己目前正榮膺炮灰丙的角色。任何與金鬱騏有關的人,都正在被密切注意中,直到塵埃落定之前,她都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如果她還算重要也就算了,壞人要算計她之前還會慎重考慮一下傷害的輕重,以免弄巧反成拙,達不到想要的效果;偏偏她是一點都不重要,到時一個不小心手重,人掛了也就掛了,都沒地方喊冤,金鬱騏也不會跑到她墳頭搬演五子哭墓的大戲,或者多燒幾卡車冥紙給她在陰間發大財,並且指天咒地的發誓必爲她報仇等等的?
她就是個路人丙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那一種。
所以奉嫺這些天裡左思右想,愈想愈覺得自己前途很暗淡,不如閃人先。等到一切都過去了,而金鬱騏終於能和那些黑道切割乾淨了,若還需要她的服務,那她再回來就好了,不必現在留在這兒看熱鬧。天大的好奇心也沒有她的小命重要。
問題是,金鬱騏不會放人。不是說她有多重要,而是基於面子問題,他大少爺肯定不允許別人看扁他,就算他其實心底沒把握能將她護得周全,可是大話還是說得滿滿的,而且拒絕被人質疑。那麼,她打算閃人的舉動,無疑就是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給他漏氣,讓他難看……————奉嫺,你在嗎?
那頭打來一個問號,顯然對她的沉默很不滿。
————啊,我在。
————我說了那麼多,竟然不能令你安心嗎?
————金先生,您一直都是個貴公子,所處的環境跟我們相同,都是相對單純的,對於那些複雜而帶着黑、時的事物,我們都太陌生了。奉嫺已經懶得翻白眼了。他當然不能令她安心!他只是一個公子哥、一個拿着美食家頭銜當職業、一個喜歡活在世人追捧裡的光鮮亮麗大少爺,而不是個特警或世界最厲害的殺手什麼的。老實說,此刻他甚至不如一名看大門的警衛來得讓她安心。
————這正是我今天想要對你說的。如果你瞭解我的想法,以及我母親那邊的事情的話,就會知道你的擔憂其實非常多餘。現在發生在家裡的事,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嚴重,很快就能解決了。
一個成天躲得不見人影、看似正在避風頭的傢伙,也好意思向別人拍胸脯保證些什麼!奉嫺挑挑眉,只虛應的打出幾個字——————我想信您會解決的,終有一天。不解決行嗎?人家會放過你嗎?
————那麼你不會再跟我提解除合約的事了吧?一副天下已經太平的樣子。
————我需要時間考慮。她很保守的說着,纔不會傻得給予承諾。
————聽我說。那些人住進家裡,只是認爲我目前需要他們的保護。當我不在家時,他們也只是幫忙看家而已,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你不會因爲這樣說嚇到了吧?還是他們有誰對你不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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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對我不禮貌,但我真的很害怕。她撇撇嘴,確定打出的每個字都顯示出足夠的柔弱才按enter出去。
————別怕,一切有我!非常有男子氣概、非常有擔當的回答。
————我相信。我信你纔有鬼!你這隻弱雞!金玉其外韓國貨的最佳代言人!隨便講大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一肚子氣直往腦門衝去,她現在沒心情應酬金大少;也正好,金大少似乎被她的“我相信”這鬼話給感動得不行,正在劈哩啪啦的打字中,那些內容不必詳看也知道不外乎是信誓旦旦的保證。
奉嫺早知道要讓金鬱騏同意放人會很難,可是一番話談下來,她發現金鬱騏這個人雖然萬事好商量,但若要他同意將用慣了的員工放走,卻是非常困難,所以也就不多說了;她不喜歡作無用之功,知道無用還糾纏,只會使事情變得更難辦而已。所以她由着計算機那頭的人去胡言亂語,徑自思索着金鬱騏這個人,眼下他堅持不放人,似乎不只是面子問題,或許連金大少自己也不明白不放人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來自面子,而是……他在害怕?
她對這個老闆有足夠的瞭解,但對於老闆身分以外的金鬱騏這個人,還是十分陌生的;所以當腦中做出這個不太確定的推論時,其實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但可能性卻很高……她怔怔的望着屏幕,看着一大堆文字被不斷的打出來,其中當然有一些重要訊息,但她現在沒有心情加以分析。
————你別擔心,他們只是想從我這裡得到“鑰匙”而已。我已經很明確的表示了無意爭奪繼承人的位置,那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我保證,不出半年,我們就可以過回之前的日子了,不會有黑道,也不會有害怕……他一直在打字,並沒有催促她回覆,反正知道她人還在就成了;而他似乎對她的人品很有信心,相信她就算沒發言,也是乖乖坐在計算機前,接受他的文字轟炸;所以他一直說一直說,幸好他打字速度不快,不至於短短一個多小時的通訊,便寫出一篇萬言書來讓她看得頭昏眼花。奉嫺想,這次通訊,與其說是他在安她的心,還不如說,他在抒發他自己的壓力。
只是,爲什麼是她?
“小嫣,你這些代工訂單是怎麼拿到的?”第二天,七八個人合力忙完了一大票訂單,在晚上八點半,將最後一批水蒸蛋糕交給宅配貨車運走之後,奉嫺問道。
“從秋家那邊拿到的。”早已撲向簡易餐桌的奉嫣捧着一盤海鮮燴飯大啖,還能從嘴巴里挪出空間說話,實屬特異功能。
“秋家?”奉微將切好的水果端上桌後,也坐下來吃這頓遲來的晚飯,好奇地追問:“你說的不會是……那個秋家吧?”
“不然還能是哪個秋家?現在全臺灣最紅的名廚世家,家族裡的子弟只要長得像個人樣的都上電視當明星去了,所有的美食節目都成了他家開的,只要提到廚師,所有人都直接把它拿來跟秋家劃上等號。那錢啊,真是滾滾長江東逝水的狂賺啊……”奉嫣嫉妒的感嘆道。
“小嫣,你這樣真的很不好,老是仇富。人家賺大錢也是憑真本事賺到的,如果你不要老是賺了一點錢就忙着出國灑,以你賺錢的拚命程度,不必等到老年,你就會成爲全臺最富有的廚師啦。”奉拘很公允的說道。
“你們這些有錢有勢有靠山的富婆怎麼能體會我這種三級貧戶的悲傷?”奉嫣扒完一盤飯,起身準備再盛第二盤時,向來是爛好人的奉微將她的盤子接過,爲她盛了滿滿的一盤遞回去。
“小微,你最好了!愛你哦。”雙手捧回餐盤,拋過去一記飛吻,繼續一邊大口吃飯一邊高談闊論——“人各有志你懂不懂?我喜歡流浪,我喜歡仇富,我喜歡把自己逼到三餐不繼之後,再拚命賺錢的感覺;那會讓我的靈感源源不絕,讓我覺得人生充滿挑戰與刺激,這就是人生啊……”
奉嫺由着她去自我陶醉完,才問道:
“小嫣,你怎麼會有秋家的訂單?”
“放心,他們不知道代工的人是我們奉家人,我是透過一個廚師朋友拿到的。要知道,秋家很會做生意,現在知名度那麼高,他們秋實公司什麼錢都能賺,網購這一塊做得尤其好;團購訂單源源不絕,錢多到他們自己都賺不來,所以當他們的中央廚房無法應付旺季的訂單時,就開始四處找代工。爭取代工的糕點公司很多,但能通過考覈的還是有限,而我是藉着那個廚師朋友的殼,取得秋家訂單的。”
“秋家那邊真的不會知道嗎?”
“放心,我又不跟他們長期合作。這一年來,都是隨機接單,而且做的都是不同類型的點心,幫秋家食品做代工的廚師不下三十個,他們哪有空每個都查?”
衆師姐妹互相看了看,其實也沒有太擔心秋家這個問題。雖然她們都知道秋家一直想挖奉家廚師出來比賽廚藝,好像還牽扯着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什麼的。對於秋家的窮追不捨,小輩們頂多覺得煩,主要是不喜歡被不相干的麻煩給纏上,所以大家有志一同的避着秋家那些人。
“對了,各位,我明天就搬家了。還有,這間廚房我只租到今天,這批訂單完成之後,就不會再租了。大家有緣再聯絡吧!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當我站在紫禁之巔,遙望喜馬拉雅山時,世界就在我的懷抱裡……”奉嫣意氣風發的宣佈着。
一票師姐妹見狀,聚在一起說小話——“你看,口袋才裝了幾千塊,就囂張起來了。”
“她可能以爲那幾千塊是英鎊。”
“就算是幾千塊英鎊也無法讓她環遊世界吧?”
“原諒她吧,她吃個飯也能醉。”
“喂!說人小話也要有點職業道德,小聲點會死喔!”奉嫣的紅光滿面在一羣人的竊竊私語下,被一條條的黑線所覆蓋,變得灰頭土臉,鬱悶得她信信直叫。
不過,沒人理她,小話繼續說下去,參與者衆,談興之熱烈,幾乎可以將奉小嫣的一生給說完,然後給個唏噓的嘆息作結。
一頓飯吃到九點半結束,大家在吐嘈完畢之後,心滿意足的散夥,在廚房外揮手各分東西。
奉嫣鎖好鐵門,對站在一邊等她的奉嫺問道:
“今晚住我那兒嗎?還是回你老闆家?”
其實奉嫺還在考慮,直到現在都還沒下定決心。
“看你對我這麼難分難捨的,那就跟我睡吧!其它都別想了。”奉嫣擺擺手,幫奉嫺做出決定。
奉嫺無可無不可,點頭道:“好吧。”
“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牽機車過來。”說完,奉嫣朝巷子裡走去。
就在奉嫣的身影轉進巷子的同時,突然有人從身後輕輕拍了她肩膀一下,她驚訝的轉頭看去,先是疑惑的眨了眨眼,正想說些什麼,接着,雙眼圓瞪!
對方朝她一笑,伸出食指在脣上做出噤聲的示意,然後牽住她手,悄悄往另一個巷子走去,很快消失不見。
當奉嫣好不容易從擠成一團的機車羣裡“拔”出自己的那一輛,牽出來這邊載人時,自然找不着奉嫺,唯一得到的是奉嫺隨後發來的簡訊,說她接到老闆的電話,吵着要她回去作消夜,所以她只好回老闆家去伺候了。
奉嫣聳聳肩,收好手機,發動機車,喃喃道:
“所以我纔不要去當別人的專屬廚師,跟個老媽子似的。這對青春貌美的女人來說,太殘忍了。”
奉嫺被他帶到一間外觀很氣派的汽車旅館。在出示證件時,她瞄到上頭寫的名字是趙騏,忍不住挑了挑眉,斜睨了他一眼;而那一眼,自然被感覺敏銳的他接收到了,沒說什麼,回她一個挑眉,微扯脣角,笑了笑。
這笑容假假的、壞壞的,很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卻讓奉嫺不知怎地爲之閃躲,耳根也悄悄熱了起來。
進入房間之後,他示意她去沐浴梳洗;而他,則前前後後的忙着些什麼,主要是查探身後有沒有人跟蹤——雖然一路上已經確定那些眼線早在糕點廚房前就被甩脫,不過爲了安全起見,謹慎再謹慎是必要的。
臺灣的汽車旅館文化發展自成一格,裝潢之豪華、設備之精緻、服務之齊全甚至是一般五星級大飯店難以企及的。所以奉嫺和他就算是兩手空空的前來投宿,仍然不必擔心沒有全新的換洗衣物可以使用,絕對是從頭到腳都能供應其所需。
當她沐浴完出來時,看到他已換了睡衣,半躺在牀上,腿上放着一臺輕巧的EPC,正專注的看着一些數據。
她沒有走過去對屏幕上的內容探頭探腦,而是坐在梳妝檯前,漫不經心的擦拭着她半溼的頭髮,輕聲問道:“你怎麼出來了?”
“他喝了點酒,藉着酒意睡着了。”
“那不是你出來的理由。”她輕聲道:“我以爲今年不會再看到你……”尤其是現在這樣的情況,更不應該出現。
“你在害怕,我怎麼能不出來?”
“……你這樣,還是太欠缺考慮,顯得魯莽了。”她嘆氣。
“怎麼會?我並不會有任何損失。”他將EPC合上,挪到一邊,朝她伸出一隻手。
她望着他的手,知道他在索求親近,可她就是不怎麼想動。但他的手堅持着不收回,強勢的要求她就範,卻沒有上前強擁她,反而是一副願者上鉤的模樣。
這個人,一直就是這樣若即若離的,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在跟她較勁,記恨着她那套對男人、對性、對所謂愛情的離經叛道看法。
依着她的標準,他是她的情人,而不是愛人!,而且這個情人身分,還是拜他見不得光的身分所賜,不然他這一輩子可別想有機會爬上她的牀。
這是個只要一晌貪歡的女子;或者說,如果沒有他這個意外出現,那麼她這一生肯定朝着絕情絕愛的路上直行而去,拒不轉彎,連肉體上的歡愉,她都不會有嘗試一下的好奇心。
“過來。”
“做什麼?”
“我要抱着你。”
四目相視,眼神並不凌厲,甚至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纏綿曖昧,但仍然是在角力着的。最後,還是她先移開眼。她不是個好勝的人,一雙柔和的眼從來也閃不出銳利的光芒,會敗陣下來,理所當然。何況,不管怎麼說,他今夜的出現都是爲了她。不管她需不需要,都得承他的情。
所以她起身走向他,手指才輕觸到他的手掌,便被他拖進懷裡,牢牢抱摟住。
她側坐在他腿上,額頭抵着他的,雙臂交纏在他頸後,彼此擁抱。
“你等會就得走了……”她低聲道。
“離天亮還很久。”
“現在的情況和以往都不同,有多少人正盯着你,你自己知道。”現在可不是能夠任性的時候啊。奉嫺希望他能理智一點。
他不想聽她說教,尤其說教的目的是爲了趕他走。於是,一掌扶住她後腦,不讓她躲,強勢的脣印上她的,深深長長的舌吻,最好能將她吻暈,沒有心思去想那些不該由她擔心的小事。
“別……別親了……有……酒味。”雖然他已經刷過牙了,但他嘴裡淡淡的薄荷香氣也不能全然掩去酒味。她喘息的推他肩膀,偏他不爲所動。
“你停下來……”她努力不懈中。
“停下來有什麼好處?”他啄着她的脣,然後開始擴張領土,一路朝雪白的頸項移去,像個辛勤的農夫,不放過任何一處可以被脣舌烙印的土地。
“你你……夠了……我今晚不想……”事情已經夠複雜了,他偏又要來添亂。
她想不想,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因爲他總能誘拐到她想。
“我們……來談點正經的……你不是因爲擔心我……所以纔來的嗎……”
他終於稍微停下攻勢,擡頭看她,扯着脣角,要笑不笑的問:“談點正經的?什麼正經的?不會又是要跟我講一個‘感人’的故事吧?”
“啊?呵呵呵……怎麼會呢……”她本來還沒想到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的,不過被他充滿威脅性的目光一掃,她就想起來了。
許久許久以前,他們第一次發生“姦情”,那時雖然開始得很意外、過程很混亂、結果很……呃,美好;但也從此被他這個麻煩給纏上。有一次她心情很差、很不想理會他,可他偏又出現賴着不肯走,於是她很委婉正經的跟他說:“今天,我要跟你說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好故事不在內容多,“給我滾”三個字便足以道盡其“感人”的精華。
確實是一個“趕人”的故事……這是來自於網絡上的一個冷笑話,由於非常冷,所以他不僅笑不出來,還被氣走了。於是奉嫺發現這個“感人故事”威力真是非常強大,他都被“感動”得離開了,還離開了好久……那一次,他足足有八個月零二十三天沒出現。你可以把那段時間稱作冷戰期,雖然分離時沒有大吼大叫互相指責咆哮,但他們確實算是吵架了(奉嫺不願承認是她單方面氣走了他)……“今天沒有‘感人故事’……我只是……沒心情……”她輕喘,不再那麼用力推拒他,放軟了音調,很臣服的模樣,帶着淡淡的無奈。
“你不想做,我們今晚就不做。你知道,我雖然喜歡引誘你,卻不曾真正強迫過你。”他仍然在吻她,將她雪白的身子種出一顆又一顆草莓,但不再那麼熱力十足的放肆了,動作變得很溫存。“我只是突然擔心你,想陪你一會兒。”
他知道她的把戲,她最懂得如何善用她足以欺騙世人的溫柔外表,以達到她想要的目的。他認爲她這一套用在他身上是沒有用的,可是卻又樂於在她努力作戲時,給面子的加以捧場一下,最終都會順了她的心意。
“與其擔心我,你還是多擔心自己一點吧。”她輕嘆。
他笑,停止親吻,轉身將她壓在大牀上,頭枕在她豐潤綿軟的胸口。低聲道:
“唱首歌給我聽吧。”
“我只會唱那麼一首,你知道的。”她不擅長唱歌,曾經跟師姐妹們去唱過幾次KTV,發現自己音準很差,老是抓不到key,而且唱出來的大多是抖音,簡直不堪入耳,以至於這方面的興趣始終沒有培養成功。
“我就只想聽那一首。”他也知道她歌唱得很差,唯一還能入耳的,就那麼一首,那還是因爲她比較常唱的關係,於是就唱得有點象樣了。
奉嫺覺得這個人直一是太對她予取予求了,沒有迴應,不打算理他,免得寵壞了他,害得自己下半輩子翻不了身。
“唱吧,我就要走了,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許,就不再出現了……”
哀兵之計都使出來了。她看着天花板,打算拒不屈服,沒發現自己的雙手正輕輕梳撫着他的頭髮。
“嫺……”
這不是屈服,這是應付,奉嫺這樣告訴自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花非花·白居易作)短短的歌詞,反覆的吟唱,從初時的走調唱到逐漸順耳,輕輕的、低低的,音色朦朦朧朧,似有若無。明明是溫柔的聲音,在昏暗的燈光下卻有着清冷的效果。
十一月下旬,屬於深秋的寒意,正在這華麗精緻的套房裡瀰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