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興巖聽了她這話,忙亂的手頓時停了一下。但不過一瞬,他頭也不擡,復又動作起來,甚至比先前還要迅速、還要靈活。
靜真師太卻不肯饒過他。
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她一把扣住江興巖的肩膀,另一手捏緊手中之物,厲聲喝道:“說!此物爲何會在你的手中!”
江興巖沒料到瘦瘦小小的一個尼姑居然有這等大的力氣,忍不住仰着脖子吃痛驚呼,喊道:“誰能證明這個東西是你的?無憑無據的,一個出家人竟然也敢信口雌黃?如果都像你這般,隨便什麼阿貓阿狗的拿了我家東西都說是自己的,那我還要不要活了?”
靜真師太活了四十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又怎會被他三言兩語給激將了去?
她捏着手中的金簪,交給身邊離最近的像是主子的男人,說道:“您給評評理。這簪子所雕雲紋的內裡,分明刻着‘慧珍’二字,正是我俗家的名字。可是堂堂江三老爺,卻非要說這是他的私物,不肯承認自己做了那無恥的竊賊!”
江興巖一聽這話,登時額上就冒出了冷汗。他忍不住扭頭看過去,想瞧瞧是誰接了那東西,也好見機行事說道說道。結果一看之下,更加心灰意冷。
拿着金簪的,正是江家四老爺江興志。對着這麼個只知道讀書的呆子,使眼色也好,打*陣也好,哪有半點作用?
果然,江興志聽了靜真師太的話後,根本未曾往江興巖多看一眼。只盯着手中之物瞧了片刻,而後指了雲紋較爲厚實的一處,頷首說道:“沒錯,這個地方的裡側,正是刻了‘慧珍’二字。”
“那麼請問貴府三老爺和三夫人名字是哪幾字?其中可有與這相同的?再或者,貴府全體上下,又有誰既見過此物、且名字剛好是它?
江興志搖搖頭,將東西交還給靜真師太,肅容說道:“就我所知,沒有符合的。”
江興巖看事情到了這一步,也不管地上的東西了。湊着靜真師太與江興志說話時不小心鬆開了手上力道,他一把撥開她站起身來,梗着脖子問靜真師太:“你說這是你的,有何憑證?若是現在出來個旁的叫這名字的,豈不也可以說這是它的?當真可笑!”
靜真師太說道:“這個是二十年前我父親在世時,親自去爲我訂做的十五歲及笄禮飾物。我家鄉整個村子的人都可以作證。如果江三老爺不嫌麻煩,大可以請了他們來。”
旁人就也明白過來,爲何靜真師太一位出家人,先前竟然會對江興巖動了手。原來親人遺物,難怪她如此着緊了。
江興巖沒料到有這一出,瞪着眼睛“你”了半天,最終脖子一扭,復又蹲下.身子繼續收拾包袱,說道:“那東西是我撿來的。你想要,拿走就是。”
靜真師太又與他爭辯幾句,這時,連氏聽到這邊動靜走了過來。
她在憤怒的靜真師太和蹲着的江興巖間來回看了幾眼,最終視線定格在了江興巖身邊,奇道:“這些首飾哪兒來的?我怎麼沒見過?”
衆人先前只以爲東西是她的,如今她這話一出口,大家就也發現了不對勁,頓時面面相覷。
靜真師太冷笑一聲,首先發難。
她一把扯住江興巖胳膊上的衣衫,恨聲說道:“堂堂侯府三老爺,蒐集這樣多的旁人飾物,到底意欲何爲?我那一個是不小心被人竊了去,落到了你的手裡。先前你不肯認,那好。其他的呢?難道全部都是被你不小心撿了來的?想必不是正途得來的罷!”
說着,她緊了緊揪着衣衫的手,對江興志道:“我要報官!此案必要查個水落石出才行!”
連氏這才發現了不對,忙道:“師太莫急。這些東西……或許是夫君準備送給我的也說不定?”
“送你的?先前你不還抱怨說,你家相公買不起那些華貴首飾給你,偏偏要送個金佛給老夫人當壽禮,實在是有了面子沒裡子。如今倒說他要送這些給你了?”
自家的私隱被一個外人當衆戳穿,連氏頓覺沒面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如今再看靜真師太,只覺得醜陋至極,便道:“你說話不算話,守不住旁人的私隱,還說什麼出家人、大師?當真可笑!”
靜真師太說道:“是否可笑,我們公堂之上自有分曉!”
正當此時,旁邊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師太說要見官,不知爲了何事?”
一個身着長衫的中年男子行了過來,身姿挺拔氣度卓然,正是寧陽侯府江興源。
因着火已經基本被撲滅,自從來到後就一直在前面主持大局的寧陽侯江興源剛鬆了口氣,就有人向他回稟,說三老爺和人打起來了。
稟報的家丁只聽了些許並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江興源問不出緣由,索性親自上前探個究竟,卻不料看到這一幕,便出聲相詢。
靜真師太不願再言,指了指江興志,說道:“讓你家的人說罷。”
江興志就將事情的緣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江興源便問江興巖:“你跟我如實說來。這些東西,到底是不是你買的。”
因着幾年前的那件事,江興巖對侯爺心中一直存着一份畏懼。如今看他親自詢問,先前那些糊弄人的話語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不由垂下了頭。
江興源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他先是對靜真師太道了聲歉,又喚了人來,吩咐道:“去請孟大人來,由他來裁斷吧。”
靜真師太聽聞後,卻是不肯,“你們要請的大人,自然和你家相熟。此事最終怎麼判定,還不是你們說了算?要我說,扭了他直接去京兆府報案,由京兆尹大人當着大家的面來評判,到時,是非曲直自有論斷!”
江興巖一聽要當衆見官,當即又喊又嚎,氣得跳腳,直罵靜真師太是個心黑心毒。
寧陽侯江興源命人將他拉住,厲聲喝道:“再這樣不乾不淨地說話,就讓人堵了你的嘴!”
江興巖一下子就沒了動靜。
侯爺斟酌了下,同意了靜真師太的要求,“就照你說的辦吧。”
四老爺江興志也在一旁微微頷首,認爲此法公正,甚是不錯。
江興志再也顧不得什麼堵嘴不堵嘴,破口大罵他們沒有兄弟情義。
連氏一聽要見官,頓時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先前忙着救火的衆人,此時都急急趕了過來。婆子丫鬟幫忙擡三夫人連氏,小廝隨從幫忙制服不斷嚎叫掙扎的江興巖。
就在衆人忙個不停之時,一聲沉喝傳來:“這是怎麼回事?不是救火嗎!怎麼吵起來了?”
大家一看是江老夫人,就都低垂了頭,悄悄去看侯爺和江興志。
江興源與江老夫人關係一直不算親密,喚了聲母親後,也去看江興志。
江興志是江老夫人的親生子,此刻也未推辭,直接將事情講明。
誰知江老夫人並不同意江興源的做法。
她將江興源和江興志喚到一旁,說道:“那位師太的損失,我們雙倍賠了她。至於此事,能掩下去,就掩下去吧。”
江興源沒料到老夫人會這般說辭,“母親,此事萬萬不可。三弟一錯再錯,若這次再輕易放過他、用銀錢補缺漏,只怕下次還會捅出更大的簍子來!”
“事情鬧大了,對江家聲名有損。眼看着老四揭榜在即,若是出點岔子,你該如何彌補?”
江興源還未開口,江興志已然說道:“母親,我憑的是真本事,哪是這一點半點的事情就會影響到的?況且閱卷之時根本看不到考生姓名,您儘管安心就是。”
神色間,分明也是十分贊同江興源的決定。
江老夫人看自個兒親子居然幫着他同父異母的兄長說話,不由嘆了口氣,說道:“那就照你們說的辦吧。”又朝江興志道:“我也是爲你好。希望你以後不要後悔。”
後續的事情都要由長輩們出面處理。事情已定,江雲昭就也回了寧園。
只是她剛到院門處,還沒進去,蔻丹就悄悄來稟,說有人要找她,就等在偏門外頭。
江雲昭不肯過去,“有甚麼事不能好好遞了帖子進來說,偏要等在那種地方?”
蔻丹便道:“剛纔姑姑辦事完回來跟奴婢說起這事時,奴婢也是這般講的。姑姑便讓奴婢親自過去看了一下。奴婢見是廖大人,這纔來跟姑娘說的。”
江雲昭倒沒料到會是這樣,不禁疑道:“廖鴻先?他來做什麼?”
偏門之外的大樹下,一個錦衣少年正手牽一匹白馬,閒閒地靠在樹旁。
聽到開門聲,他朝這邊望了一眼,當即丟開繮繩行了過來。
江雲昭看着他光潔的額上有一層細細的汗,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來得很急?”
廖鴻先問道:“聽說你家出了意外?走水了?怎麼回事?可曾傷到?生怕你有事,特意趕過來的。”
他說話時,又是擔憂,又是急切。江雲昭哪料到竟是因了這個?趕緊答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是三叔那邊燒了幾間屋子,人都沒事。”
廖鴻先聽了她這話,仔細打量她許久,確認她果然無礙,這才長舒了口氣,放鬆了些許。
“沒事就好。記得往後無論出什麼事,首先要護好自己,切莫到那危險的地方去。”說罷,他將手中的馬鞭緊了緊,便要向外行去。
江雲昭緊走兩步跟了過去,遲疑着問道:“你這是要走了?沒旁的事了?”
聽她這樣問,廖鴻先明顯地愣了下。自他方纔剛剛轉身要走時開始,心裡不斷冒出的那些不捨情緒,此刻愈發強烈了幾分。
緩緩轉回身去,他凝視着江雲昭,輕輕說道:“今日我當值。有幾個心來的臭小子不聽話,我正訓着呢,可不能離開太久。晚些我下了值再裡看你。”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語氣太過柔和,聲音太過魅惑。江雲昭覺得有些怪異,就擡起眼看他。誰料平日裡總帶着幾分戲謔的雙眸,此刻卻認真到了極致,彷彿那黝黯的深海,讓人望不到底。
江雲昭滯了片刻,最終說道:“那你……路上小心啊。”
她本以爲廖鴻先不會只爲了看她有無大礙而特意跑一趟,故而那般問他,生怕他有旁的事要講卻忘了說。如今看他這樣認真,她倒覺得自己誤解了他的好意,心中生出一絲歉意來,就好生叮囑了他一句。
廖鴻先聽了她這關切的話語,心裡熨帖舒坦極了。當即輕笑一聲,朝她揚了揚馬鞭權當道別,這便上馬,疾馳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江雲昭這纔想起自己忘了拒絕他最後一句話。
廖鴻先自入了禁衛軍後,便忙碌了許多。
禁衛軍直接負責皇宮的安全護衛,裡面基本上都是官家世家子弟,平素不太服人。偏偏廖鴻先去了後,身份比他們高,功夫比他們強,就連學識,也比他們要好。那些原本眼高於頂的見了廖鴻先,都沒了橫行的資本,時日長了,都被他給徹底整服氣了。一年年下來,廖鴻先升了幾次官,又入了御前侍衛。雖說年歲不大,如今已經是六品的護衛使了。
眼下他正是忙碌的時期,卻貿貿然說會再來看她。可是現下並無需要勞煩他過來一趟的必要,若他當真守信來了,豈不是誤了他的時間?
江雲昭有心想告訴他不必過來,無奈人已走遠,而他當值的地方尋常人也去不得。思量過後,只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