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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4城

從太后宮裡出來後,江雲昭和廖鴻先往宮外行。走到半途,路遇一羣人正往宮內行去。其中一人身穿官袍,其餘人皆身着常服。

初時廖鴻先和江雲昭都未往那邊細看。待到將要與那些人擦身而過了,人羣裡一人突然“咦”了聲,又低低喚道“江姑娘”。

夫妻二人這便駐了足,往那邊望去。

人羣裡有一個高壯的少年含笑朝他們拱了拱手。

江雲昭一下子就將人認了出來,欣喜道:“孟大哥?你怎麼在這裡!”

孟得勝看了看四周的同行之人,歉然地笑笑,走出人羣,來到江雲昭他們身邊,說道:“我考武舉,中了,來拜見皇帝陛下。”

說話間,滿是自豪,隱有緊張。顯然是對接下來的覲見有些沒底。

江雲昭這才知道,剛纔陸元睿看看時間說有事要忙,原來竟是要見這些考中武舉之人。

她看着孟得勝略微緊張的模樣,笑道:“你來京我竟是不知道。若不是今日相遇,怕是還不知道這件喜事。”

孟得勝有些赧然,說道:“我來京有些時日了,還沒去拜見過侯爺和夫人。”

他口中的‘侯爺和夫人’,便是江雲昭的父母。

雖說他和江雲珊解除婚約一事和大房沒關係,卻心中生出些許愧意,到底不好去見侯爺他們了。

江雲昭看出他心中所想,嘆道:“當初孟大哥救我幼弟,我們感激你還來不及,怎會介意?”

孟得勝正欲再言,突然,江雲昭身邊的錦衣少年驀地擡起眼眸,雙目宛若利刃,朝着這邊直直襲來。

他是練武之人,頓時一凜,就朝那少年看去。

對方卻已在一瞬間就斂起了所有銳利,脣角微微勾起,半眯着眼朝着這邊看過來。

孟得勝這才發現自己脊背上竟是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想了下,朝少年躬身行禮,“孟得勝見過世子爺。”

誰知少年卻未答話,而是越過他,朝他身後不遠處揚聲喚道:“崔建忠。見了本官,還不趕緊行禮?”

人羣裡爲首的那名官員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等到身旁的人慢慢都停了步子,這才留意到廖鴻先他們。仔細看了眼,面露驚愕,忙行了過來,斂容躬身朝廖鴻先和江雲昭行禮:“翰林院崔建忠見過廖大人、世子妃。”想想,有些不妥,又改了口:“世子爺和世子妃可是要出宮去了?”

孟得勝忙立到一旁,讓出二人面前的位置。

廖鴻先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建忠,說道:“翰林院近日來許是十分繁忙。崔大人竟是把自己累成了這副模樣。”

崔建忠的身子躬得又厲害了些,“翰林院事務不多。只是下官這病也不知是怎地了,吃了藥也不見效。”

“病了?”

“應當是。”崔建忠的話裡有幾分遲疑,“近日一直精神不濟,卻不知是何緣由。”

江雲昭細觀他神色,只見他印堂微微發暗,臉色略帶蒼白。眼睛浮腫雙目無神,顯得極其憔悴。

此人正是先前被梅大人瞧中了的邀請入社的崔大人。

他的夫人,便是梅夫人的詩社中,與江雲昭不太對付的那一位。

江雲昭先前與這崔大人沒見過面,此時看了,略略有些驚訝。

……不像是奸邪之人。倒有幾分清介耿直的模樣。

只是有了王府那位‘憨厚’的廖澤福爲例,便可知‘人不可貌相’。

廖鴻先叮囑了崔建忠幾句,又和孟得勝說道:“沒事的時候來王府玩。園子裡的花開了許多,景色倒是還能一瞧。晞哥兒長大了不少,過幾日一起去侯府瞧瞧那小子去。”

待孟得勝高興地應下了,他便與江雲昭繼續往前行去。

身後隱隱傳來考中漢子們的豔羨聲,對着孟得勝羨慕不已。又有崔建忠的輕喝聲,讓漢子們都安靜下來,等下要去面聖。

廖鴻先見江雲昭回頭望了一眼,也不多問,只是擰眉說道:“崔建忠是個好官。”

“你查過他?”江雲昭訝然問道。

“那是自然。他夫人對你做了那麼多事,不然你以爲他爲什麼還能好好地站在這兒?”

廖鴻先說完,也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

回到王府後,一進大門,便明顯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下人們低着頭,也不與身邊的人交流,一個個行色匆匆。整個王府彷彿寂靜了下來,再無半點往日喧囂熱鬧的模樣。

紅鶯忙拉過一個丫鬟,問道:“這是怎麼了?”

那丫鬟本不想回答,看了看一旁的江雲昭和廖鴻先,咬了咬脣,最終輕聲說道:“晌午的時候,宮裡頭賞了個屏風給少爺。王妃和王爺就發了怒。”

其實早晨的時候,永樂王妃董氏的心情還是十分不錯的。

崔少爺送來的東西十分有用。廖澤昌用了後,再也不如先前那邊疼得哀嚎不止了。雖說依然時不時地痛呼,但是起碼能睡個囫圇覺了。

董氏這就安心了許多。

之前看到兒子渾身都是血,又聽到兒子不住嚎叫,她覺得他的生命在不住流逝、自己在一點點失去他。如今兒子好了,她一直在感謝天地,暗道那奇藥果真有效,往後經常給他用着,這病就也好了。

——當然,這個‘好’的意思,指的是傷口癒合。□□已經成了一團死肉,定然是沒法重新按上去了。

只是這後一點,在她經歷過那種心驚肉跳後,已經壓根不去想了。

活着就好。

就在她心情慢慢變好、剛吃下一碗飯後。宮裡的賞賜就到了。

先前那口鐘,堵得人心裡發疼發慌,還動它不得,已經讓董氏嘔了一口氣。如今聽到還有賞賜,她生怕還如那東西一般膈應人,就心裡先做好了準備,思量着等下若是瞧見那賞賜不是什麼好物,可千萬莫發火,不能隨意發作。

左右是宮裡頭給的,擺出來讓人瞧着就好了。

比如那鍾。旁人只會想着那是御賜之物,羨慕還來不及呢,怎會想着那許多彎彎繞去?

這樣思量着,董氏拿定了主意,就往外行去。

走到半途,遇到了剛從廖澤昌屋裡出來的永樂王廖宇天。

廖宇天亦是發現了廖澤昌如今的狀況不錯,心情大好。看到董氏,面上便帶出一些笑來,讚道:“不錯。他這樣下去,應是無礙了。”語畢,竟是捏了捏董氏的耳垂。

二人因了滕遠伯夫人的事情,爭吵已久。他許久未對董氏作出這般親暱之舉了。

董氏不由有些面上發燙,心情愉悅起來,就帶出了幾分笑意,說道:“是了。再過幾日,應當就能好了。”

雖說新娘子姚希晴做下這種事情,讓她們對祝賀這婚事的東西無甚好感,可夫妻兩人現在的心情都還不錯。便一起向外行着,去到院中,接受賞賜。

來的還是先前那位公公。

他一見二人,上來就是道賀。

“恭喜王爺、恭喜王妃!先頭有了陛下和娘娘的賞賜,如今太后也賞賜了,這可是大喜啊!得了這種殊榮的,可沒有幾家!”

廖宇天心情好,就也懶得去想那鐘的事情。望一眼公公身後,沒有旁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只一扇合起來的一人高的大屏風用金燦燦的繩子捆了,擱在後頭。

他心下了然,那屏風怕是就賞賜了。

想想屏風一物並無不好的寓意,廖宇天面上的笑又真誠了三四分。敷衍了公公幾句,就與董氏一起將賞賜接了。

公公離去的時候,董氏還特意給了他賞銀。

一來,是兒子好多了,她心情舒暢,想要散散財。二來,這個時候得了個賞賜,雖說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情,可來得好不如來得巧。這東西出現得是時候,說明老天庇佑,讓他們開始轉運了!

爲了不給兒子添堵,夫妻倆沒敢讓人把這大婚的賞賜搬去給廖澤昌看。而是讓人擺到了堂屋,準備讓來王府的客人們瞧瞧。

權當是個榮耀的象徵,就也罷了。

丫鬟們見廖宇天好似心情不錯,就鬆了口氣。

有個丫鬟聲音軟糯,素來被廖宇天所讚賞,今日有意在他面前顯擺顯擺,就挪動着身軀在那邊說道:“上面繡着的,會不會是百鳥朝鳳?”

廖宇天平素拈花惹草,與丫鬟們有點私事,最是慣常。

其他丫鬟知曉剛纔說話的那個是被廖宇天所喜的,聞言不甘示弱,也爭相說了起來。

“我瞧着不像。許是並蹄蓮也說不定。”

“不見得罷。亦或是一對白鶴,比翼□□?”

聽着丫鬟們的聲音,董氏的臉色黑沉了起來。

姚希晴那個毒婦,怎配得上與她的愛子舉案齊眉!

可恨的是這些個沒有眼力價的,居然還在那邊所這種嘔人的話!

越聽越來氣,董氏正要出言訓斥,廖宇天已經一腳踹飛了一個丫鬟。

“渾說什麼!賞賜的東西也是你們非議得了的?快將東西打開,擱在這裡就好!一個個嘴巴不乾不淨的。也不怕污了這賞賜!”

姚希晴被困在廖澤昌養病的跨院裡。那兒如今守得死緊,除了伺候的那些人和廖宇天、董氏外,再無旁人。且伺候的丫鬟婆子們半步也出不得跨院的門,故而姚希晴被關一事,外面的僕從是絲毫都不知曉的。

她們不知爲何王妃生氣王爺暴怒。但看那個同伴被大力踢過後吐出一口鮮血,就也不敢再多言語。默默無聲地將屏風擱在了指定位置處,把繩子扯開,悄無聲息地將屏風展開。

一打開,衆人就忍不住驚呼。

這上面繡的,是一整幅的百子千孫圖。繡工精細,人物栩栩如生。小兒神色各異,但舉止動作憨態可掬,十分可愛。

丫鬟們忍不住低聲讚歎:“果然是宮裡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平日裡府上那麼多刺繡,就沒一個比得上這個精緻的!”

“可不是。而且寓意也好。百子千孫……這是希望咱們二房興旺呢!”

她們的話音還沒落下,後面‘砰’地聲重響,就把她們給驚到了。

董氏臉色黑沉如墨地看着她們,腳底下散落着碎瓷片,陰惻惻說道:“誰說這個東西吉祥?誰說的?給我站出來!”

丫鬟們齊齊閉了口,將頭很很低垂下去,一個也不敢發聲,噤若寒蟬。

董氏大叫一聲就朝那屏風撲去。

什麼百子千孫?

什麼二房興旺?

全都是糊弄人的屁話!

她衝到屏風前,伸出尖尖的十指,就要用指甲把那上面的小兒臉給摳下來。

誰知手指尖剛剛觸到屏風,她的手就被人從旁邊大力拉住,動彈不得。

“這是宮裡的賞賜!若是傷了分毫,那可是要問罪的!”廖宇天厲聲叱道。

董氏不欲搭理他,還想再動手,被廖宇天用力一拽,摜到了地上。

“你這是發什麼瘋!”董氏跌坐在地上,對着廖宇天嘶聲吼道:“人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你還要忍氣吞聲不成!”

“這是宮裡頭賜的!你若毀了,全家都要跟你遭殃!”廖宇天指着她怒喝:“你想出事,由着你。我還想好好地過完後半輩子!你不考慮我。也想想你的寶貝兒子!”

想到‘病’倒在牀的愛子,董氏愣了許久,痛哭出聲。

廖宇天看這情形看得厭煩,揮手一掃,把身邊几案上的器物給摔到了地上。

聽到脆響,他猶不解恨,伸腳一踹,把旁邊的花架子給撂倒,其上的東西跌了一地。

他還欲再砸,看看旁邊的古董花瓶,到底下不去手了。頓了頓,重重冷哼,拂袖而去。

丫鬟們本欲跟着他出去,卻被董氏給喚住了。

董氏胸口憋悶喘着粗氣。看着屋子裡的這些個妖妖嬈嬈的丫鬟,再沒了耐性,高聲喊道:“來人!快來人!都死哪裡去了?快來人!”

她叫得聲音又大又尖,不多時,就有四五個婆子跑了進來,緊張得連聲問道:“王妃何事?”

董氏指了丫鬟們,咬着牙恨聲道:“拖出去。把她們給我拖出去!每人打二十大板!不。三十大板!”

……

如今這丫鬟看紅鶯問起,將事情大致說了出來,就想到了早晨的情形。當即渾身顫了顫,嚇出一身冷汗。

她驚恐地望了望四周,再不敢多言。沉默地朝廖鴻先和江雲昭行了個禮,匆匆而去。

紅鶯跟着江雲昭出的門。江雲昭入宮後,她在外頭等着,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着江雲昭微笑的模樣,有些摸不着頭腦。

廖鴻先在一旁輕嗤一聲。也不多言,與江雲昭並行而去。

夫妻倆剛回到晨暮苑,就有婆子來稟,說是王爺有請,讓世子爺去新荷苑一趟。

聽說廖宇天找廖鴻先,江雲昭就擰了眉。

“他們又怎麼了?還想鬧出甚麼來?”江雲昭說道:“不要理會了。你若過去,少不得要受難爲。”

廖鴻先輕叩着桌案,思量了片刻,忽地一笑,“我還是過去罷。不去瞧瞧,哪知道他們想做甚麼?”

見江雲昭一臉擔憂,他擡指撫了撫她的臉頰,“莫怕。他們還奈何不了我。”

“可是昨晚上剛剛……你若過去,他們再借機生事……”

“沒事的。”廖鴻先喃喃說着,在她額上輕輕一吻,“他們還沒那個膽子困住我。”

也沒那個能力。

廖鴻先走後,江雲昭到底沒法徹底放心。

吩咐人準備晚膳後,她心中煩亂,索性尋點事做,讓人把這兩天的賬薄拿過來細瞧一番。

她剛吩咐下去,封媽媽和李媽媽就都走行了進來。

封媽媽將早上崔少爺見董氏、把那‘奇藥’給董氏的事情說了,而後擔憂道:“那種東西進了府裡,必然會擴散開。咱們需得守緊了才行。”

語畢,她將今日和幾個主事之人商議後,做出的守住院子一些策略盡數稟給江雲昭聽。

“嗯。必然要這樣。”江雲昭頷首應了聲,沉吟下,說道:“從今日起,院子裡的人入口之物,只許是我們的人從外頭直接買進晨暮苑的。凡是經過了府裡旁人之手的,一概丟掉。”

如今她只知道那東西能夠吸食,卻不知那東西摻雜在吃食及湯羹中會不會‘見效’。不管會不會那樣,多小心着點,總是好的。

封媽媽知道了她的意思,仔細思量下,不得不證明江雲昭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雖說這樣看起來好似小題大做,卻是杜絕了晨暮苑人中暗招的可能性。

封媽媽這才鬆了口氣,笑着說道:“老奴這就去安排去!”

“等下。”江雲昭出聲將她喚住,輕聲問道:“那東西,他們用了?”

她所指的,自然是崔少爺拿去的‘奇藥’。

封媽媽心下明白,聞言說道:“用了!”

語畢,她面上先是露出一絲喜色,而後儘快掩下,壓低了聲音悄聲道:“那崔少爺也是個厲害的。他竟是讓王妃先試了試。王妃試過後,纔給他兒子用的。”

這就是新荷苑裡最少有兩個主子沾上那東西了。

此物甚是邪惡。

江雲昭面色一沉,說道:“事不宜遲。趕緊讓大家都防着點。”

封媽媽知道事情嚴重性,朝江雲昭行了個禮,這就急匆匆行了出去。

待到封媽媽走後,李媽媽上前來,從懷裡掏出一物,呈到江雲昭面前。

江雲昭心裡有事,下意識就去拿。卻被李媽媽出言制止。

“夫人不要碰它。這東西污濁得很。夫人只管這樣看看就好了。”

江雲昭這才轉眸細瞧,便見那是一方大紅色的手帕,上面有幾個暗紅色的歪歪扭扭的字,就像是……

就像是用血寫成的一般。

江雲昭愕然,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二姑娘偷偷塞給我的。”李媽媽說道:“瞧着像是那邊少夫人的東西。”

大紅色的帕子,一般成親的時候纔會用。

如今滿府裡頭,隨身帶着這種東西在身上的,也只可能是姚希晴了。

不過……姚希晴託了廖心芬來送東西?

這可是奇了!

……

廖鴻先跨進新荷苑,環目四顧,脣角微勾,輕嗤一聲,這才邁步進去。

在院子裡做事的僕從們被他的眼神和嗤聲給嚇到,齊齊一驚,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幾步。

而後想想這樣太過不妥,若是被王爺和王妃知道了,少不得要挨斥責。就又硬着頭皮,繼續做手裡頭的活兒。

只是人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拿着手中之物往牆邊處挪了挪,力求能和廖鴻先離得遠些。

誰知廖鴻先壓根不搭理他們,徑直往王爺書房去了。

大家夥兒這才鬆了口氣,繼續該幹什麼幹什麼。

廖宇天煩躁不已,在屋子裡一遍遍踱着。一圈又一圈。好似這樣,就能讓堵在心口的煩悶之氣少上些許。

等了片刻沒見人影,他正要喚人在去看看,那小子怎麼還不過來。就聽外頭有人高聲道:“王爺,世子爺來了!”

廖宇天臉色和緩了下,看着邁步入屋的錦衣少年,哼了聲,說道:“還算你有點眼色,知道長輩傳話,趕緊過來。”

“傳話?”廖鴻先挑眉一笑,轉身就走。

廖宇天忙把他給叫住,冷着臉說道:“話還沒說,你走甚麼!”

廖鴻先斜斜地往門邊一靠,“是你派了人說請我來,我纔來的。”

廖宇天怒視着他,氣得說不出話。

廖鴻先卻有些不耐煩了。

“有話快說。沒空和你耗着。我等下還得趕緊回去,和昭兒一起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