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園春 137|4.|城
廖鴻先到底沒有再讓江雲昭去那詩社。
梅夫人後來三番四次相邀,但無論她是遣人或是下帖子來請,都被廖鴻先給擋了回去。只說江雲昭的身子不適,不宜前往。
江雲昭讓人送了信給葉蘭馨,說是先前拜託她的事情,可否做成了。
——她指的,便是拜託葉蘭馨在葉大學士壽辰那天,請梅夫人前去一事。
葉蘭馨當時就讓傳信的人給她捎回了話,說是已經辦成,讓她放心。
江雲昭思量着到了那日怎麼避開梅夫人才好,誰曾想,廖鴻先聽聞之後,竟是去侯府找了江承曄,說了個緣由,言道那日江雲昭無法去參加壽宴。
江雲昭不知他用了什麼藉口。本以爲是她身子不適之事,可看江家無人過來探望,又料想不是。
思來想去,她覺得葉老的壽宴不到場終究說不過去,畢竟江、葉兩家的關係如今擺在那裡。可又不想碰到梅夫人再惹上梅家那樁事。當真是左右爲難。
廖鴻先見她糾結得厲害,說道:“想這個作甚?我去便是。”
“那日非你休沐之日。”江雲昭提醒道。
“那又如何?中午去吃頓飯罷了。無妨。”廖鴻先寬慰道:“況且,你連葉老的壽宴都沒能去,梅家那邊也能更加相信你身體不舒服。自然不會再做那些無謂的事情了。”
江雲昭聽聞廖鴻先能抽空去,到底放心了許多。就也不再多問他用的那個藉口。
這日,她正在屋裡看書,紅鶯忽地來稟,說是端王孫聽聞她病了,前來探望。
江雲昭覺得稀奇,就讓人請了他去廳裡。她稍作收拾,就也過去了。
兩人甫一打了照面,端王孫就咧着嘴朝她笑,“妹子,聽說你家小鴻鴻不讓你去葉家壽宴了?”
江雲昭看他一臉壞笑,心中明白了七八分,順勢說道:“是的。他覺得我身子不舒服,不宜出行。”
端王孫‘哈’地大笑了聲,撩着袍子坐到旁邊太師椅上,拿着茶盞死命撇茶末子,“你還真信他!他若是樂意,能把石頭說出朵花兒來!”
江雲昭望着他抿着嘴笑,“那依着你的意思……”
“他是怕你遇到葉姑娘!”
“葉姑娘?”
“你嫂嫂的妹子啊!”
端王孫說起這個,就來了興致,把茶盞往旁邊一撂,“那丫頭當初跟他表明心意,被他直截了當地拒了,至今還要死要活地不肯和旁人定親。若是讓她和你撞見,你豈不是要鬧心?”
江雲昭恍然大悟道:“難怪我說不去壽宴的時候,他那麼開心。原來他早有此意。”
端王孫一個踉蹌後退兩步,“是你說不去的?”
“嗯。近日身子有些不適。我怕爹孃他們擔心,就沒讓鴻先告訴爹孃。”
端王孫眨眨眼,再眨眨眼,一拍大腿,“我滴個娘哎。我這是上趕着來出醜的了?”
說罷,拿手掌抹一把臉,沒了那嬉笑模樣,恭恭敬敬朝江雲昭揖了一禮,“嬸嬸,侄兒說錯了話,您老人家擔待着些,千萬別給你那混.賬夫君說。”
江雲昭看他緊張的模樣,笑慘,“我就說你是來探病的,你放心。”
端王孫聞言,大大鬆了口氣,感恩戴德地走了。
梅夫人不死心,又邀請了江雲昭許多回,均被廖鴻先一一拒絕。
如此往來幾次後,廖澤昌和姚希晴的婚期臨近了。
廖家本家有不少親眷前來參加。相較於上次世子廖鴻先的婚事,這一次來京的親戚竟是更多。不少人到了京中方纔知道廖鴻先這一房與王爺王妃不睦。思量過後,有人選擇了兩邊不得罪,都交好着。但更多的人,卻是下定決心,擇了其中一方來親近。
“這倒是怪了。爲什麼來尋世子爺和世子妃的人,反倒是比去找那邊的少一些?”紅鴿有些不解,小聲問紅舞——明明世子爺更厲害些!
紅舞手中打着絡子,頭也不擡地道:“這你還看不出來?就算他們千方百計想貼過來,可也得世子爺買賬才能成事啊。”
廖鴻先本就忙得腳不沾地,前段時間被鍥而不捨的梅夫人擾得十分煩悶。這些日子再遇到前來巴結的人,自然懶得搭理。況且,這次的客人,都是代表家裡來祝賀廖澤昌婚事的。
不過,遇到沒有任何目的地前來看望他或是坦坦蕩蕩與他相交的,廖鴻先也不會拒人千里之外。
只可惜,此類客人佔的比例少了些。
到了大婚這一天,賓客盈門。
雖說王府一二房關係十分緊張,但是今日,廖鴻先和江雲昭依然準備按照慣例,前去出場一下。這一天有許多客人到訪,若是他們避而不出,倒是顯得大房孤傲、不近人情在先了。
沒道理二房錯事做盡,最後卻好似受了委屈似的。
廖鴻先太忙,沒顧上。江雲昭前些日子讓薛老闆準備了參加婚宴的禮裝,前日的晌午就送來了。試了試大小,有略微不太合適的地方,已經修過。昨日下午重新送了過來。
衣服共有四套。廖鴻先兩套,江雲昭兩套,每人的兩套分別是不同的款和顏色。
“這個會不會太豔了些了?”江雲昭撫了撫身上的銀紅色裙衫,“薛老闆說我穿這顏色好看。可我總有些不習慣。”
上次哥哥與嫂嫂大婚,她都還沒穿得那麼豔麗。可廖鴻先說這銀紅的一套比妃色的那身好看,她剛剛起身就選了這套。
廖鴻先拉起她的手,左右仔細瞧着,彎彎脣角,“非常漂亮。你慣愛素淨顏色,卻不知這些亮眼的顏色十分襯你。”眼看江雲昭雙頰泛紅着微笑,他脣畔的笑意又深了些,“要知道,穿得豔麗纔好。非把那新娘子給比下去不可。”
姚希晴一直對江雲昭不善,相當敵對。
廖鴻先說這話的時候,亦是帶了些惱意在裡頭。
江雲昭莞爾,“有理。那便這樣穿着罷!”
她個子嬌小,廖鴻先卻很高。
江雲昭給廖鴻先整了整腰間玉帶,又微微仰頭,給他理了理頸間的衣裳,好更加妥帖些。
廖鴻先微微垂眸,看着自家小妻子,心裡頭滿是暖意。
“昭兒。”
“嗯?”
“前段時間你不是命人收買了新荷苑的一個老僕,從她那裡問出了些孃親遺物的下落麼?我已經遣了人去買回了。”
“我知道。你不是與我說過?”
廖鴻先輕笑着在她額間落下一吻,牽過她的手,與她去到桌案邊,笑問道:“這個你沒注意到?”
江雲昭定睛細看,才發現他指了上面一個紫檀木的一尺見方的小盒子,“這麼大個東西突然出現,我自然是看到了。”
“怎麼沒打開瞧瞧?”
江雲昭奇道:“你時常帶回來些賬本冊子,我不也一向不打開來看?誰知你擱在這裡的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廖鴻先忍不住一笑,輕輕撫了下她的臉頰,低低地笑道:“說來說去,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他拉過她的手,放到盒子上,“你打開來看吧。”
雖然他是在笑,可是眉眼間有着濃得化不開的悵惘。
江雲昭狐疑地將盒子慢慢打開。
一對羊脂玉鐲子靜靜躺在裡面,色澤溫潤,毫無雜質。
“這鐲子是我母親很喜歡的。戴了許久。有段時日,每天不離身。後來放到庫房中時,還說過段時間要再拿出來繼續戴。”廖鴻先探指過去,觸到那抹微涼,聲音不由低落,帶了幾許哀傷,“姨母曾經和我提起過這對鐲子。可是我找不到它們。”
說到這兒,他輕輕舒了口氣,釋然道:“幸好你幫我找到了。”
前段時日二房大亂,永樂王廖宇天和王妃董氏每日爭吵。砸東西和出言咒罵,都是每日必備。若不是顧及顏面怕被外人看到傷處,兩人怕是會動起手來。
新荷苑的僕從們,初時還是看笑話一般瞧着自家主子爭執,日子久了,就也生出了懼怕之心,唯恐這兩人一個不小心做出什麼過火的事情來,殃及池魚,她們這些個小蝦小魚,可就夠受了。
這個時候,大房的‘出手相助’,便顯得極爲可貴了。
有人尋機找到了李媽媽訴苦。李媽媽問過江雲昭的意思後,想方設法套了那人的話。知曉對方是原先就在王府伺候的老人後,稍稍示好,又給了點好處,這就套出了話來,知曉了廖鴻先母親嫁妝的一些去處。
——這人原先是在院子裡伺候的粗使婆子,當年她眼睜睜瞧見了廖鴻先母親的東西被拿走。
那時人已經不在了,府裡的人嘴也沒那麼嚴。這婆子又多事,問上一些時候,就也知曉了東西的去處。
婆子與李媽媽說起這些的時候,心裡有些忐忑,也有些自得。
——那時候還有許多人嫌棄她話多誤事。如今她倒是幸好自己當年機靈,多嘴問了好些事情出來。這不就用到了?
李媽媽聽聞她的話,給了她點碎銀子。又讓她仔細打聽打聽,若是能知曉更多的東西去處,自會多給她些銀子。
“李大嫂,您看,我如今年紀也大了,再這麼擔驚受怕下去,可是不成。不知……”她不安地搓了搓手,“不知世子妃身邊還缺不缺人伺候?”
見李媽媽審視地望過來,婆子忙豎指立誓,“我若是對世子爺和世子妃有半分異心,便天打五雷轟!”
李媽媽深深嘆口氣,說道:“不是不想用你。只是如今你年歲大了,晨暮苑又十分忙亂,你真去了,怕是要累壞。”
晨暮苑被小夫妻倆和那些女官守得死緊,婆子並不知道里面情形。看李媽媽說得言辭懇切,就也信了,暗道自己如果逃離了新荷苑那個狼窩後,若是再入了晨暮苑那個虎穴,就也有些不值得。
倒不如多撈些銀子。如果新荷苑有個什麼差池,多點銀子傍身總是好的。
拿定主意後,婆子含蓄地表達了自己想要銀子的觀點。得了李媽媽保證後,婆子就歡天喜地去‘做事’了。
她本就是府里老人,與新荷苑衆人相熟多年。平日裡她就是個多話的,如今再多問幾句,竟是也沒人懷疑什麼。沒過多久,她就又從旁人的閒聊裡聽到了一些。
李媽媽將這些盡數整理好,交給了江雲昭。江雲昭一個個與她對過,確認無誤了,才交給了廖鴻先。
這對羊脂玉鐲子,就是在這單子之上。
先前廖鴻先只略微提過幾句要將東西買回來的話,江雲昭知他有自己的打算,沒有多問。
如今看到這對鐲子,她五味雜陳,想了想,問道:“對方有沒有爲難你?”
“沒有。”廖鴻先拿起一隻鐲子,擱在掌中,感受掌心的溫涼,“對方說了,明粹坊都是我們的了,何苦騙他一對鐲子?與我約好,訂兩套明粹坊的首飾來換。”
說罷,他喟嘆道:“此人既是買下鐲子,定然十分喜歡。如今肯割愛,倒是幸運。”
買下這些東西,也碰上過難纏的。見廖鴻先鐵了心要買,藉機訛詐一番,頗有些棘手。雖說也能處理好,到底不如這樣一般順利來得好。
江雲昭雙手覆在他的掌上,“畢竟還是好人多。”
“這倒是。”廖鴻先舒一口氣,擡眸笑看了江雲昭一眼。
江雲昭察覺不對,剛要收手。他卻翻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將手中鐲子往她指尖一套,繼而往下一拉,便已到了她的腕間。
江雲昭先前只當他起了玩笑的心思,不知他要有何動作故而想躲開。如今看他這動作,倒是愣住了。
“你這是……”
“母親十分喜愛它,定然會歡喜你用着它的。”廖鴻先執着她的手,將另一隻鐲子也套在了她的腕間,然後拉着她的雙手,含笑道:“怎麼樣?漂亮不漂亮?”
如今他母親鍾愛的遺物在身,江雲昭一時間思緒翻騰,太過感慨,張了張口,卻是不知說什麼好了。
難怪今早他不讓她戴首飾,說晚一些再來。
原來是早有打算!
廖鴻先看着江雲昭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模樣,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還有。你跟我來。”
他拿出一套金鑲羊脂玉的頭面,細細理整齊,給江雲昭戴上。
江雲昭識得這些也是他母親的遺物,是廖鴻先自己尋了法子找回來的。
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施爲,將這套首飾慢慢給她戴好……
廖鴻先牽了江雲昭的手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大家只覺得眼前一亮——少年身姿挺拔高大,風流俊俏;其妻相貌出衆,嬌俏可人。
這樣姿容卓絕的兩個年輕人走在一處,當真是賞心悅目。
至於那意氣風發的新郎官……
雖說他細細打扮過了,也頗爲倜儻,但在這麼一對奪人眼目的佳人面前,當真有些不夠看了。
廖澤昌本是牽了紅綢在引着新娘子往裡走。冷不防身後傳來讚歎的交頭接耳聲,他扭頭一看,就見大家的視線齊齊挪走。再順着大家的目光看過去,頓時恨得牙癢癢的。
——成親的時候,就沒見過親眷打扮得比新人還要靚麗的!這兩口子,分明是充滿惡意,故意爲之!
若是平時,他少不得要衝上去和廖鴻先打鬥一番。偏偏在今日,他只能忍下,無計可施。
廖宇天和董氏一早就叮囑過他了,切不可在衆人面前挑釁廖鴻先。若是落人口實,往後二房的名聲就不太好聽了。
姚希晴感覺到步子停了下來,也聽到了周圍低低的聲音。
她雙目掩在蓋頭下,無法窺得外頭髮生了什麼。但是如今廖澤昌路走到一半還未進到行禮的廳堂就這樣停了下來,讓她着實懊惱,不由低聲氣道:“做什麼呢?快着點!”
平日她的性子便張揚潑辣,在王府住了段時日,廖澤昌自是曉得。
聽到她耳邊‘惡狠狠’的催促聲,再看到廖鴻先身邊的俏麗佳人,廖澤昌的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煩躁。
“這麼急着嫁?早幹什麼去了!”
廖澤昌這句話聲音不算低,四周聽見了的人大爲詫異,扭頭過來看他們。
姚希晴又羞又惱,暗恨不已,只道他是不顧及自己的顏面了。偏偏這個時候發作不得,只能按捺下來,跟着再次啓步的廖澤昌往前行去。
後面些的人卻是完全沒留意到他們這邊,視線完全凝在了廖鴻先他們身上。待到廖鴻先與江雲昭走近後,年紀大些的親眷細細看了他們倆,很是震驚。
一來,是因爲大庭廣衆之下,廖鴻先居然堂而皇之握着妻子的手。
這簡直太不像話了!成何體統!
二來,他們認出了江雲昭戴着的飾物,是廖鴻先母親的遺物。
王府二房做下的事情,他們並不清楚。但他們知道,廖大世子有個不好的習慣,做事全憑自己的心意。若是他不肯的事情,就算是別人跪着求着,他也懶得搭理半分。相當沒有人情味。
但是相熟人家知曉,那時候因了母親留下的一個玉瓶,他和堂弟廖澤昌打了一架,將廖澤昌臉上揍出好大一塊青紫。
如今他卻將母親的遺物給了小妻子……
這是不是說明,這小姑娘,被這世子爺疼愛到了心裡頭、寵上天了?
大家在下面悄聲議論着,等到小夫妻二人走進屋中,廖宇天和董氏自然也看了個分明。
雖說兩人前些日子勢同水火,可後來準備長子的婚事了,兩個人的氣氛也就稍稍和緩了些,不再如此劍拔弩張。
再怎麼說,不能在這種大喜的日子裡讓人看了笑話去。
他們二人本是欣慰地看着兒子兒媳,一轉眼,瞧見了江雲昭滿身的打扮,頓時黑了臉。
廖鴻先怎麼找到這幾樣東西的,他們不知道。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已經找回來了多少個!
再看賓客們的視線被這小夫妻給吸引了去,董氏更是恨得心口發疼。
那個女人真是陰魂不散。
當年她就壓了自己一頭,處處比自己出衆。
如今好不容易她死了,卻也不肯放過後人們。非要在這大喜的日子裡,幫着兒子兒媳,奪去新郎新娘的風頭!
“賞賜到——”
這時,屋外傳來了公公細高的聲音。
聽到這個,廖宇天、董氏還有廖澤昌、姚希晴齊齊鬆了口氣,面容和緩,帶上了幾分笑意。
永樂王爺和永樂王妃相視而笑。
陛下不喜他們,能怎樣?
皇后娘娘不喜他們,又能怎樣?
該做的事情,帝后二人可是一件不敢落下。畢竟,這王府裡他們說了算!
不過……爲何不是‘聖旨到’,而是‘賞賜到’?
“恭喜王爺,恭喜王妃!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聽聞貴府的少爺要成親,特意讓咱家來給府上送來賞賜。”
公公擠出笑臉說完,朝後一招手。就有兩個小太監合力抱着一個大傢伙走進來了。
“這鐘啊,是西邊進貢來的。總共就兩個。陛下和娘娘疼愛貴府少爺,特意割愛,拿出一個來賜予貴府。”
他說着話的功夫,兩個小太監已經把鍾擡了進來,放到了廳堂正中。
賓客讚歎不已。
人人都道廖澤昌和姚希晴好福氣。宮裡頭總共就兩個鍾,如今送來給他們了一個。當真是特大的榮寵。
姚希晴也心中歡喜,與身邊的廖澤昌悄聲說道:“有些人得了再好的東西,也是旁人不要剩下的。我們這個,可是陛下和娘娘十分珍愛之物,與那些個全然不同。”
聽了她的話,廖澤昌心中怒極,恨不得一巴掌糊她臉上。
這算什麼好的賞賜?
送的不是別的!是鍾!
旁人不知道。他和他爹孃卻是知曉,當年他對皇后娘娘做下過什麼混事。
因而,也只有他們幾個,能體會到此刻‘被送鍾’的高深莫測的複雜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