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在廬山住了幾天,直到小荻馬上就要臨產,這才返回金陵。
此時,鄭和已經回京了。
鄭和是內官,官品也不高,不需要派三品以上官員迎接,但是隨他回來的還有許多其他國家的使節,其中包括一個國家的國王。浡泥國王麻那惹加那乃,帶着王妃、王子、公主還有王弟王妹,一大家子居然都來了,這就需要同等品秩的人員相迎。
外國的國王,相當於大明的郡王,於是就由大明皇室派了幾位在京的閒散王爺出迎,把他們接到會同館入住以後,朱高熾、朱高煦兩位監國再聯袂趕到會同館裡探望、問候。
鄭和這一次出海,因爲是頭一回,需要從無到有地探索出一條海路、所以耗費時間很長,達兩年之久,所經國家和地區包括了占城、爪哇、滿剌加、蘇門答剌、錫蘭山、柯枝、古裡、暹羅、南巫裡、加異勒、甘巴里、阿撥巴丹等國。
回來時這些國家都派人贈送了禮物,其中琉球中山、山南,婆羅,阿魯,蘇門答剌,滿剌加,浡泥、占城、暹羅、榜葛剌、南浡利、小葛蘭等國遣使入貢。幾乎與此同時,日本的足利義滿也派了使節來。
現在日本的情形很糟糕:後龜山天皇出走了,他跑到南部重聚南朝舊部,以武力抗議北朝背信棄義。由於有惜竹夫人和大明暗中向他提供了大筆資金和武器、糧食,後龜山出走的時間比歷史上提前了,效果也大多了。
由於他手裡有充足的資金、武器和糧食,他不但很快招攬了一批舊部,而且招納了很多農民和流浪武士,包括被中國水師和日本水師聯手打壓得幾無生存餘地的海盜也大量投奔了他,使得他迅速組織起了一支頗具規模的武裝。
後龜山出色的表現,使得一些本來還想觀望聲色的南朝氏族、豪門,也毫不猶豫地加入進來,旗幟鮮明的表示擁戴後龜山天皇,他們形成了一股相當龐大的力量,讓後小松天皇頭疼不已。
與此同時,鑑於足利義滿年老體衰,漸漸控制不了他手下的幾大諸侯,他的義子徵夷大將軍足利義持也鼓起勇氣在朝政、軍事等多個方面公開發表自己意見和主張,與太政大臣足利義滿唱反調,踏出了徹底決裂的第一步。
鑑於這種局面,足利義滿急需得到大明對北朝的認可以及對他的支持,所以他派了一支使節隊伍向大明入貢,並請求大明在道義上予其以支持,如果可能,希望大明水師在軍事上也能予之以一定的配合。
這一來,再加上早先趕到金陵的帖木兒國使節,匯聚到金陵的各國使節已將近二十個國家,所謂萬國來朝的盛況也不過如此,越來越看不透金陵局勢、已無法予以控制的太子朱高熾趁機上書,奏請皇帝回京。
眼下這種局面,朱棣不可能再滯留北京,是到了他該回來的時候了。
一池秋水,波光粼粼。
雖已到了秋天,荷葉仍是碧綠的,只是荷花少了些,有些荷莖上已結出了飽滿的蓮實。一道九曲小橋蜿蜒水上,中間位置有一座小巧的八角小亭,小亭門窗盡開,清風荷香穿亭而過,留下一室馨香。
亭中擺着一張紫檀嵌螺鈿圓桌,四個身穿直裰,頭戴儒巾的人圍坐在桌前。
不遠處,臨窗角有一個小泥爐,爐上坐着一壺沸水,旁邊又有小方桌一張,上邊擺着茶具,一個清秀俏巧的小丫環靜靜地站在一旁,候着桌前圍坐的四人誰的杯中茶盡,便輕盈地上前爲他斟滿。
小丫頭叫弦雅,茗兒原來的帖身小丫頭巧雲成了夏潯的妾室以後,才被茗兒選到身邊侍候的。輔國公府落成時,皇帝賜了些官奴給楊家,這小丫頭就是那時隨母親被髮配到輔國公府的,那時她還是個幾歲的孩子,如今已是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的年紀,茗兒再三挑選,覺得她聰明伶俐,又是自幼在楊家長大,對楊家忠心耿耿,才選爲貼身丫頭。
弦雅的心思很細膩,她記得自己已經斟過五輪茶水了,而老爺杯中的茶水始終是那一杯,第一輪斟的茶水到現在還是滿滿的,老爺居然一口都沒動過。
“老爺今天心情一定很不好!”
弦雅暗忖着,愈發小心起來,手腳的動作輕輕嫋嫋的,不敢做出聲響。
坐在桌前的夏潯表面上看來,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他臉上始終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廬山回來以後,似乎他想通了一些東西,或者說放下了一些東西,心事不再那麼重了,神情恬淡的頗有一種出塵的感覺。
很平靜,既無大喜,亦無大悲。
但是當還有一身俗事的鄭和起身告辭之後,夏潯的臉色就攸地沉了下來。
亭中這時還剩下三個人:夏潯、解縉和黃真。
太陽已經西斜,陽光穿亭而入,映在夏潯的背上,這時雖非晚秋,陽光的威力卻已大減,清風徐來,一片陰涼,這點陽光倒不致令人難過,但夏潯的臉色很難看。
正在說話的是黃真,他不知道夏潯爲何突然沉了臉色,以爲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不禁惴惴不安起來,聲音也虛了:“朝廷上關於遷都的議論甚囂塵上,即便是鄭公公從南洋歸來,且有大批外國使節隨行,這般熱鬧的事都未能轉移大家的目光,我們都察院……”
夏潯沉着臉道:“不要動!不是告訴你按兵不動的麼?”
黃真道:“是是是,下官自然遵從國公囑咐。不過,遷都之議關係到每一個人,這件事無關於派系,朝中大臣從來沒有這麼團結過,所有的人都在上書反對,即便是鬥了一輩子的政敵,這時也是有志一同。包括內閣和內部……”
他窺了夏潯一眼,放低聲音道:“趙王就藩於北京,如果遷都……,所以就算是太子的人和漢王的人,現在也是異口同聲反對遷都,國公,咱們真的不需要有所表示麼?”
夏潯冷冷地道:“太子那裡,我也表示過意見,太子也同意我的看法。有些大臣或者是因爲心向太子而反對遷都,除此並無他念,不過這也不是太子授意。遷都這件事,無關於任何人、又關乎於任何人,大家各行其是,無人制止,是因爲沒有人看得透皇上這步棋到底想幹什麼,你如果想要發表意見那也由你,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是是是……”
“國公,太小心了吧!”
黃真忙不迭答應,一旁解縉卻不以爲然地插了嘴。
“哦?”夏潯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冷冷地看着他。
弦雅站在一旁,將夏潯的表情看個清楚,不禁抿了抿嘴脣,心道:“原來老爺生氣是衝着這位解老爺呀。”
小丫頭弦雅看出了夏潯因何不悅,天下第一才子的解縉卻沒看出來,解縉笑道:“國公多智,近乎多疑了,這件事哪有那麼複雜,皇上青睞北京,早非一日,那是皇上龍興之地,又是皇上從年輕時候就戍守的地方,自然戀棧不捨,因之有意遷都,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皇帝乃一國之君,行事豈能憑一己好惡呢,解某此番回京,適逢其會,自當一抒己見,某已上疏反對此事了!”
夏潯的臉色暗了暗,解縉全未察覺,得意洋洋地賣弄起來,道:“解某上書,只言四件事。一是經元末戰火,北京毀壞嚴重,人口也極稀少,復經靖難之戰,城池損毀愈加嚴重,如要遷都北京,再建皇城,曠日持久,所費靡多;
二是朝廷北遷,糧賦困難。洪武三十年的時候,輸往北方的糧賦僅十五萬石。永樂六年的時候,因爲不斷向北京遷徙百姓、增加駐軍,糧賦供應就增加到六十五萬石。去年由運河輸往北京的糧賦五十萬石,由海路運去的糧賦達七十萬石。如果朝廷真的北遷,那麼每年運往北京的糧賦至少需要五百萬石,我們的運力承受得起麼?
這第三,就是安危方面的考慮,北京距北狄太近了,這一點是朝中大臣們最擔心的地方,也是議論最多的地方,其弊病一覽無餘,文武大臣們已經陳述多多,我就不多贅述了。
第四麼,就是吵的很兇的風水。真是可笑,金陵龍盤虎踞,上映紫微之垣,可以爲都者,莫逾金陵,這有什麼好爭辯的?解某是以《河圖》《洛書》認真推演過的,《河圖》《洛書》乃陰陽五行術數之源,以其天人合一而喻人生萬物,莫不應驗……”
夏潯似笑非笑地道:“大紳不愧爲天下第一才子,文韜武略,世上無雙,居然還明陰陽懂八卦,精通周易術數,趨吉避凶之學。”
解縉的情商實在是差了點兒,居然沒聽出夏潯挪揄的語氣,聞言得意笑道:“國公過獎,過獎啦!”
“砰!”
夏潯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案上,拍得解縉一個愣怔,黃真也嚇了一跳。
“弦雅!”
夏潯沉聲一喚,弦雅趕緊蹲身行禮:“婢子在!”
夏潯道:“你下去,這兒不用你侍候了。”
“是!”
弦雅乖巧地答應一聲,轉身提裙,步出小亭,便悄悄吐了吐舌頭。
弦雅一走,夏潯便霍地立起,大發雷霆道:“自以爲是!自作聰明!”
解縉吃吃地道:“國公……”
夏潯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你若真懂得周易八卦,先給你自己算一算!你若真懂得超吉避兇,會剛剛貶謫離京,就得瑟回京?御駕不在京城,竟然拜訪太子,難道你也這等大忌也不懂?上書言事!上書言事!你跟誰商量過了?真是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