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隨着沐絲趕到謹身殿的時候,朱高煦已經先進去了。皇帝沒在謹身殿正殿平素處理奏章的地方,而是在謹身殿平素用來休息的一個小書房。見此情景,夏潯便想:“只在小書房接見臣子,想來不會有幾個人了。”
等沐絲通稟之後,夏潯進去,見書房中的人果然不多。兵部尚書金忠、五軍都督府的定國公徐景昌、英國公張輔、漢王朱高煦俱都在座,書房正中央還站着一個武服打扮的漢子,粗略一看,從那服飾,可以斷定應該是一名四品的武將,起碼也是一個指揮使。
兩排座椅,最裡邊靠窗一張御書案,案上一角堆着一些文牘,另一角豎着一對象牙鏤刻吉祥天女的臂格,案中還橫亙一方紫玉如意,一隻葫蘆狀的香薰爐兒,正飄散着嫋嫋的香氣。
御書案後面是一張黃綾墊兒的御椅,御椅之後本來是一條八扇屏,如今已經撤下一旁,露出一張方腿馬蹄足的黃花梨涼榻,上邊鋪着蜀中精編的涼蓆,朱棣穿着一身便服,頭束一條抹額,斜倚着一條大靠枕,正側臥在榻上,聽着那武將說話。
夏潯進來,未及施禮,朱棣便輕輕一擺手,說道:“一旁坐下,且聽他說!”
“是!”
夏潯答應一聲,定國公徐景昌已微笑着向他示意了一下,在他旁邊正有一張座位。夏潯也不多話,與英國公張輔、兵部尚書金忠以目示意,算是彼此行過了禮,便去座位上坐下。內侍悄悄端上茶來,又悄悄退下,漢王坐在最上首,目不斜視,似乎不曾看見他進來似的。
只聽那位四品武官仍在講述:“……簡定乃陳氏故官,當初我朝廷兵馬攻打交趾時,他曾代爲引路,並號召舊部助我天兵自水陸兩路攻打黎氏。我朝廷在交趾設立三司、州縣之後,皇上隆恩,封他爲指揮使。因我朝廷不復立陳氏後人,簡定心中不服,竟掛印逃去,在化州吸收舊部、招降了幾股散潰爲盜的安南亂兵舉旗造反。
這簡定自立一國,國號大越,稱日南王。趁英國公大軍北返之機,攻克鹹子關,扼住三江府往來要道。當時。交趾布政使黃福曾向皇上祈請援兵,皇上於北征之中傳下旨意,着令黔國公沐晟發兵五萬再徵交趾。沐晟將軍與簡定一戰,簡定即佯敗而走。沐晟將軍恐他逃入深山不易追剿,急急追趕,不想正中埋伏,沐晟將軍臨危不亂……”
朱棣聽到這裡冷哼一聲,淡淡地道:“敗了就是敗了,就不要給他臉上貼金了,說說接下來的事吧!”
那武官有些尷尬。語氣頓了頓,才道:“沐晟將軍……倉促收兵,檢點損失,已傷亡逾萬。更遺落了許多盔甲器械和火器,盡落入安南叛軍之手。沐晟將軍本欲整軍再戰,可……簡定一戰大勝,使得陳氏故官紛紛響應,鄧悉、阮帥等陳氏故臣紛紛造反,有的自署官爵,殺將使,焚廬舍。仍打陳氏旗號,有的自立稱王。我安南守軍顧此失彼,難以控制。因此沐晟將軍命末將回京,再和皇上搬請救兵!”
朱棣聽他說完了,沉着臉一擺手,那武官便趕緊欠身施禮,退了下去。這書房裡隨便拎出一個來,官兒都大得壓他個半死,何況裡邊還躺着一條真龍,也真難爲了他,居然還能說出話來。直到離開書房,他才呼呼地喘了幾口粗氣,只覺眼前直冒金星,卻是因爲方纔過度緊張,呼吸錯亂而至。
那武官一退下,漢王朱高煦就氣憤填膺地道:“父皇在交趾設郡縣,是因爲陳氏絕後,應安南軍民所請。我朝廷自將安南作爲內郡治理之後,厚待陳氏故臣,大多加封官職,又詔訪安南明經博學、賢良方正之人入朝爲官,可是這些蠻夷,自以非類,居心叵測,似此頑逆,朝廷當立發大軍,予以征討!”
朱棣瞟了夏潯一眼,夏潯的眼簾立即垂了下去,這一番無聲的交流,是因爲當初朱棣有意納安南爲內郡時,曾想把這份大功送給夏潯,而夏潯卻提出徵安南易、定安南難,建議皇上扶持傀儡,以夷狄治夷狄,朱棣對此很是不以爲然。
結果,安南果然是順利打下來了,打得過程可謂摧枯拉朽,可是張輔大軍剛剛一走,反軍叛旗便四處高張,正應驗了夏潯此前的預測。但是現在即便證明他是對的,朝廷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撤兵,切實的利益固然需要計較,國家的尊嚴同樣是一種利益,它不是經濟利益,卻是一種政治利益,眼下只能打,他不可能趁機提出退兵。
同時,證明他是對的,他更要謹慎謙虛,萬萬不能露出自鳴得意的模樣。曹操愛才,可那建安七子之首的孔融恃才傲物,過於賣弄,惹得曹操極度憎惡,最後還不是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想證明自己比老闆更高明的人,絕對不是一個真正高明的人。
張輔、徐景昌、金忠顯然也都清楚,眼下只有出兵!
大明剛剛在那兒設了郡縣,有人反旗一舉,這邊便馬上改弦更張,那叫什麼玩意兒?大明朝廷的體面都要丟盡了。所以,眼下根本不是討論在安南設郡縣是否合理的時候,除了出兵,大明沒有第二個選擇。哪怕是連番的戰爭剛剛結束,因這決定,百姓肩上剛剛減輕下來的的負擔又要變成重負。
“出兵……,出兵……”
朱棣喃喃自語,屈指輕叩着膝蓋,半晌手指忽然一停,說道:“沐晟已經吃了敗仗,當使何人再徵安南?”
朱高煦馬上拱手道:“父皇,兒臣願掛帥出兵,征討安南。只要給兒十萬大軍,兒必馬到功成,提那一衆叛賊人頭,呈於御前!”
“臣以爲,不妥!”
這句話一說出來,朱高煦的臉頰就繃緊了,只聽聲音他就知道是夏潯,就算不聽聲音,在場這幾個人,又有誰敢當面跟他唱反調?是張輔還、金忠還是徐景昌?他們都不敢,唯有夏潯、唯有這個該死的夏潯!
果不其然,緩緩站起的正是夏潯,夏潯道:“兵,是一定要出的;仗,也是一定要打的!但,去年徵安南,發兵數十萬之衆,北征韃靼,又發二十萬大軍,西域雖沒打起來,數十萬大軍枕弋以待,人吃馬喂,加固城防、趕造器械,這些都是錢。
爲此,徵調役夫總數逾百萬,從農田中奪走了多少青壯勞力?朝廷消耗巨大,百姓不堪其苦,因此,臣以爲,此番征討,從手段上,應該剿撫並用,而不是盡斬賊酋人頭,那深山老林、煙癉沼澤之地,要是逃起來,可比那草原大漠還要難纏,且難以發揮我兵多將廣之優勢。”
朱高煦剛剛一番豪言壯語,只爲打動乃父的心,聽夏潯這麼說,恨得他直咬牙,臉上卻連忙堆起笑容,做虛懷若谷狀道:“國公所言甚是,小王求戰心切,確實莽撞了。剿撫並用,少傷人命,又能平息叛亂的話,小王自然會去做的。”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殿下的心意,臣自然是明白的。不過臣的話,殿下還沒有明白!”
“哦?”
夏潯道:“英國公剛從安南迴來,熟悉那裡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更熟悉安南兵將作戰之法,臣以爲,請英國公再度掛帥,往安南一行,諸般叛亂,旦夕可平!”
朱高煦乾笑道:“輔國公,英國公征討安南,這纔剛剛回京,還沒歇歇腳兒,就得再度掛帥?我皇家也不能這麼不近人情啊。再者,本王幼習兵法,更隨父皇征戰多年,自信由本王領兵的話,亦可平定安南,非英國公不可麼?這不是讓四夷小國笑我天朝除了英國公再也無將可用了麼?”
夏潯面無表情地道:“國家疲憊,非練兵時!”
朱高煦臉色一變,大光其火地道:“本王掛帥,就是練兵?”
夏潯道:“對殿下的武功,臣自然毫不懷疑。若說起兵法,不但皇上高微臣百倍,就算是在座的諸位大人,包括殿下您,都比楊旭高明多多。談論兵道,臣不如殿下,臣也只能在這兒紙上論道而已。”
夏潯笑了笑,又道:“但是臣以爲,英國公與安南人交過手,這是知己知彼;英國公連戰連勝,在安南軍中已立下不敗威名,這是先聲奪人;有此兩大優勢,由英國公掛帥出征,自然比漢王殿下更容易取勝。臣方纔說了那麼多,其實只是想說明,我們早一天取勝,就能節省無數的錢糧;我們少打一仗,田間就能多許多青壯的農民去植秧種田!皇上體恤百姓,當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
朱高煦心中大怒:“屁的苦心!三番五次亂我好事!”
夏潯望着他鐵青的臉色,目中攸地掠過一絲譏誚:“你想戰功赫赫、你想彪炳青史?關我鳥事!能讓百姓們得些實惠,我纔不枉受人供養,輕車革帶、錦衣玉食;用那民脂民膏、累累白骨,堆砌你的戰功,滋養你爭儲的實力麼?老子就是不想讓你獨掌兵權!咱們兩個早就耗上了,又不是今日才做了對頭,你瞪什麼瞪!”
朱棣垂下眼簾,默默思索了一陣兒,又將質詢的目光投向張輔。
張輔頓時露出尷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