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黃葉飄零,枯草悽悽,人在高崗。
一個白衫如雪的清麗少女和一個身着月白色緇衣,身材有些枯槁的女尼站在崗上,崗後不遠處的山坡上,是孤零零的一座廟宇,廟很小,顯得很是淒涼。
少女一臉落寞,而旁邊的女尼則輕輕捻着念珠,脣邊卻帶着一絲恬淡的微笑。
“祺祺,你真的喜歡了那個男人?”女尼微笑着問。她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皺紋,但是依稀仍可看出年輕時俊俏動人的模樣。
少女正是換回女裝的彭梓祺,她怏怏地應了一聲:“唔……”
“你說……,他在家鄉已經訂下了親事,而且還是曾經煊赫數朝發達十餘代的烏衣謝家?”
彭梓祺扁扁嘴脣兒,不說話了。
女尼迴轉身,注視着她道:“那樣的話,你怎麼和人家爭?就算他喜歡你,你也做不了他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就算他在家鄉不曾訂過親,論起家世來,人家是家境富裕身世清白的秀才老爺,也不是你這樣出身、整天舞刀弄槍的女子配爲大婦的,你懂不懂?”
“我……”
“我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楊旭,他叫夏潯,他出身其實比你還低,對不對?這個念頭,你必須得放下,他現在就是楊旭,不管他以前是怎樣的出身,你若想不透這一點,那就是自尋煩惱!”
彭梓祺低下頭,腳尖輕輕地划着圈圈,不說話了。
女尼放緩了語氣,輕輕口道:“唉!都是你爺爺、還有你那些叔叔大爺們不好,你是個女孩子,可他們從小教你的、說給你聽的都是些什麼事兒呀?你想寧爲英雄妾、不做庸人妻?這英雄妾就是那麼好當的麼?這個夏潯,又算什麼大英雄了?”
彭梓祺紅着臉爭辯道:“怎麼不是,英雄不論出身低嘛。誰說大英雄就一定要有蓋世武功了?他有擔當、講義氣,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爲了小荻那個小丫頭,他可以不惜拋棄自己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爲了孫雪蓮母女這對與他完全不相干的女人,他不惜身敗名裂爲之出頭……”
“好了好了,”女尼失笑道:“看你,姑姑只說了他一句不是,你那小嘴就吧吧吧的不依不饒起來,姑姑還是頭一次見你這麼維護一個人呢。”
彭梓祺臉蛋一紅,有些忸怩起來:“姑姑……”
女尼轉過身,望着西去的道路,又輕輕嘆口氣,喃喃地道:“可是……,祺祺呀,那畢竟是與人作妾呀,這是關乎你一生的大事,你明白麼?可你想過這有多難嗎?嫁人作妾,你爹孃同意麼?你爺爺同意麼?老太公同意麼?”
彭梓祺眼珠轉了轉,想起夏潯給崔元烈出的那些折騰老丈人的損招,信心立即膨脹起來,挺起酥胸道:“我沒辦法,可他一定有辦法,他眼珠一轉就是一個辦法!”
女尼哭笑不得,嗔道:“你這丫頭,好!就算他有辦法讓咱們彭家點頭,可你不要忘了,他那正妻可是煊赫數朝十餘代的豪門世家女,雖說現在敗落了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一定也是個很講規矩的女子。你呢,毛毛躁躁,不拘小節的,到時候受得了她的約束麼?”
彭梓祺想了想,期期艾艾地道:“他……他不會欺侮我的……”
“唔?”
彭梓祺挺起胸,信心十足地道:“我相信,只要他喜歡了我,就不會欺負我,也不會叫別人欺負我!”
女尼依然搖頭,搖得雲淡風輕:“你怎麼只想好的一面?這條路,不好走,一定不好走……”
彭梓祺不服氣地道:“姑姑,你說是挑個你喜歡的好男人重要,還是衝着那張位子重要?你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幸福麼?”
女尼白晰的臉頰忽地脹紅血,隨即蒼白如紙,接着一片鐵青,額頭青筋一根根繃了起來,彭梓祺一看說及了姑姑心中最大的傷痛,不禁暗悔失言,連忙道:“姑姑,對不起,我……”女尼霍地一擺手,呼地一下轉過身去,她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許久許久,才沉聲問道:“你鐵了心,願意跟着他了?”
彭梓祺怯怯地道:“人家……人家長這麼大,就看上這麼一箇中意的男人……”
女尼“呼”地一下轉過身來,雙眉一挑,大聲道:“既然如此,那你還等什麼?”
這回反換了彭梓祺愕然了,遲疑道:“姑姑在說什麼?”
女尼道:“男人看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可以死纏爛打不擇手段,直到把她追求到手。我們女兒家先天就比男人受欺負,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自己可心可意的男人就不能去努力爭取嗎!”
彭梓祺委曲地道:“他……他都沒說喜不喜歡我啊,我說刺客已經死了,我該回家了,他也不……不說一句挽留我的話,我是個女孩兒家呀,還能怎麼樣啊?”
女尼激動地揮舞着拳頭,好像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大聲地挑唆着自己的侄女:“那你就追上去,讓他知道你喜歡他。如果有女人和你搶,你學武功幹什麼用的?你就一腳踢開她!如果那個姓夏的小混蛋不喜歡你,你就把他搶回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喜不喜歡,他要還不喜歡,就把你那三十多個堂兄堂弟全叫出來,我看他是欠揍了!”
彭梓祺紅着臉,吃驚地道:“這……這樣也行嗎?”
“怎麼不行?”
女尼臉紅脖子粗地道:“當初我爹唸了幾本破書,就覺得自己了不起啦,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啊?都混成叫花子了還一副目高於頂的樣子,我娘把他搶回來拜堂成親的,他也不情願吶,現在還不是兒孫滿堂,夫妻恩愛,我告訴你,祺祺,這天底下的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骨子裡頭全都是犯賤的,你越客氣他越欺負你!”
看她橫眉立目、一身威風的模樣,當年那個痛毆丈夫、婆婆、大伯子、小姑子一家老少的火爆新娘似乎有點現出霸王龍的原形了。
彭梓祺又是羞又是怕,小臉像朵大紅花:“姑,這……這真行嗎?”
女尼瞪眼道:“你喜歡他不是麼?喜歡就去做!要是不喜歡,回家練你的刀去,別跟姑姑哭哭唧唧的,聽着煩!我告訴你,男人要是喜歡了你,爲你流血拼命都不會皺一皺眉頭,但你別指望他無休止的等你,男人的耐性還不如一頭驢子呢!你一遲疑,他就歸了別人了。”
彭梓祺忙不迭地點頭:“哦,哦,那我該怎麼辦呢?”
彷彿一位偉人在爲大衆指明革命的道路,女尼威風凜凜地向前一揮手:“追上去!追到陽谷縣,孤男寡女,朝夕相處,乾柴烈火,我就不信他是柳下惠!”
彭梓祺擔心地問:“要是我追去了,他還是不喜歡我,那怎麼辦呢?”
女尼沒好氣地吼道:“什麼都問,什麼都問,是你追男人,還是你姑姑我絕情師太追男人?”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彭梓祺忙不迭應着,落荒而逃……
夏潯第一站去的是濟南,並不是陽谷。
西門慶給他送了信來,約他在濟南府見面,夏潯馬上安頓好家裡,又去稟明齊王,便啓程上路了。
家裡需要肖管事坐鎮,這是他最信任的人,有關財產轉移和善後事宜,交給他夏潯儘可放心。小荻到底年輕,身體正在生長髮育的時候,又延請了青州名醫悉心照料,身體正在迅速康復之中,現在已經能下地做些簡單的活動了。
看這情形,再有兩個月左右小荻就能完全康復,所以夏潯可以放心地離開,相信等他回來的時候,小荻又能恢復那副精靈古怪、活蹦亂跳的俏皮模樣了。
夏潯這一次往濟南去,會合西門慶之後就要直接趕赴北平,信中特意囑咐他要儘量隱藏身份,而府中除了走不開的肖管事,其他下人都不知道東家在從事走私勾當,所以夏潯沒有帶隨從。
一路無話,到了濟南,找到西門慶所住的“四海客棧”,夏潯剛一進門,就看見西門慶趴在櫃檯上,正跟裡邊的老闆娘眉飛色舞地耍貧嘴,連他走到身邊都沒注意。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剛要說話,西門慶一扭頭看到是他,立即叫道:“哎呀,楊老弟纔來啊,爲兄可等你多日了,來來來,快來登記了店歷,咱們出去飲酒敘話。”
夏潯取出秀才身份的證明,讓那老闆娘做了登記,到了西門慶租住的地方放下行李,簡單說了幾句,便一起出了客棧,尋了一家大酒店,要了一個雅間。
酒菜上桌,掩上房門,西門慶才道:“楊老弟,北平那邊已經聯絡妥了,我已安排了車輛陸續北上。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暴露咱們的真正身份,爲了掩人耳目,我已經找了人,給咱們辦兩張假路引,到時候咱們兩個搭乘濟南車行的長途客車前往北平。”
夏潯頷首道:“好,小弟是個門外漢,一切聽從西門兄決定便是。”
西門慶笑道:“等咱們的戶籍路引辦妥了,可不要再喚我西門兄了。我的化名已經起好了,叫高升。”
“高升?”
“對,你也得起個化名,辦路引要用,一會用過酒席,我就把名字遞上去,老弟準備用個什麼名字?”
“名字麼?”
夏潯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一抹亮晶晶的東西,西門慶還沒看清,他已微笑着、很鄭重地道:“夏潯!我就叫夏潯吧,夏天的夏,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