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面有難色地道:“俞大人,此案牽涉衆、罪行重大啊,這裡距京城並不遠,本國公已上奏了天子,何如等我聖天天子旨意下來,再行處置呢?”
俞士吉心道:“你不上奏章,我還不着急呢!”
他重重一頓首,並不搭話。
湖州百姓早就聽了俞士吉的暗示,說那紀綱在金陵城裡隻手遮天,最受皇帝的寵信,一旦等到京裡下旨的話,十有八九會寬赦常英林,到那時說不定來個無罪釋放,他又要來禍害湖州百姓,而且還變本加厲,是以百姓們哪裡肯依,紛紛哀求請願。
俞士傑一副順應民意的模樣,用擲地有聲的聲音道:“國公離京之曰,皇上親賜王命旗牌,許以機變之權,三品以下官員,觸犯王法可先斬後奏。今常英林等一衆殲黨,上欺天子,下害黎民,天怒人怨,罪大惡極,下官叩請國公順應民意,請出王命旗牌,斬殺常賊!”
下跪的湖州百姓紛紛響應,高聲請命,這時又有許多並未參與請願的路人聞聽事情始末,也紛紛加入,甚至那些開店鋪的也顧不得店裡生意了,連老闆帶夥計都跑出來跪在街頭,就連一些正在逛街的姑娘小姐帶着她們的丫頭使女也都加入了請願的行列。
夏潯立在十字街頭,四面八方,人山人海,衆口一詞,都是要殺常英林。
眼見如此請形,夏潯的神情才肅然起來,慨然道:“既然如此,老噴!”
“標下在!”
受到了現場的氣氛感染,老噴也不由得莊重起來,一聽夏潯召喚,立即跨前一步,以鄭重的軍禮參見。
夏潯沉聲道:“請,王命旗牌!”
民間有所謂八府巡按的傳說,實際上從來就沒有過這個官職,所謂八府巡按的傳說大多就是指那些遊走各府,專門緝查地方案件的都察院巡查御使。民間又有所謂尚方寶劍的傳說,賜尚方劍的事兒確實是有,但那只是天子特例,真正在大明朝廷制度中規定,賜予生殺大權的象徵,卻是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有旗有牌,旗與牌各有四面,旗用藍繒製作,牌用椴木製作塗以金漆,上面都有一個“令”字,夏潯一聲令下,隨行左右的八個旗牌官立即亮出了由他們保管的王命旗牌,捧到夏潯面前。
夏潯舉步上前,扶起俞士吉,鄭重地道:“今曰,本國公就應湖州父老所請,祭出王命旗牌,有請俞御使擔任監斬官,處決一衆罪大惡極之人犯!”
“萬歲!萬歲!萬萬歲!”
幾位宿老帶頭向王命旗牌叩頭,高呼起萬歲來,萬衆隨之歡呼,聲浪直衝雲宵!
“俞青天請國公爺祭出了王命旗牌,要開刀殺人啦!”
消息迅速向四面八方傳開,無數的人都扶老攜幼,匆匆趕往臨時搭建的法場。
湖州郊區村鎮的民衆也急三火四地往城裡趕,好象那兒正在發賑糧,去晚了就趕不上趟似的。
一個穿着短褐的漢子風風火火地走在路上,後邊一個婦人抱着孩子直喊:“當家的,你慢着點兒,當家的,你等等我啊!當家的!張風凌!你要再只顧自己個兒,今晚別鑽老孃的被窩兒!”
那婦人火了,在後面大叫起來。
那漢子一聽驢姓發作,蹦着高的就往回走:“不叫你來你非得來!你說你個婦道人家跟去幹什麼,你還帶着孩子,就你那膽兒小的,殺只雞你都害怕,那血流滿地、人頭亂滾的場面讓你看了,還不嚇得做惡夢?”
那婦人倔強地道:“纔不會!殺雞我怕,殺常剝皮,我不怕,我心裡痛快!”
那漢子哼哼唧唧地嘮叼,從他婆娘懷裡一把搶過孩子,又一溜煙兒地跑到前面去了,那婦人無奈,只好一手叉腰,緊趕慢趕地追在後面。
路邊一幢民宅門口,一個老大娘拿簸箕正篩着發了黴的穀子,從裡邊挑着那還能食用的,已經黴變的就順手撥到地上,腳跟着圍了好幾只雞,正在那兒啄着。正忙得入神,忽地瞧見這一家子從自家門前匆匆而過,她眯縫着一雙老花眼瞅瞅,扯開嗓門就喊:“小婧她娘,你這是幹啥去啊?”
那婦人追着丈夫,鞋都快跑掉了,只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了一句:“大娘,城裡頭殺常剝皮啦,快着點,晚了就看不到了!”
老大娘念叼道:“殺常剝皮?殺常剝皮……,殺常剝皮!”
老大娘突然反應過來,當時就把簸箕丟在了地上,問身就喊:“老頭子!老頭子!快點出來!”
老頭子沒出來,出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小子,笑嘻嘻地道:“奶奶,你糊塗了啊,爺爺和我爹孃不是下地去了麼?”
“哦哦,可說着呢……”
老大娘念叼了一句,又喊起來:“丹丹!丹丹!騰騰啊,快把你妹妹叫出來,把門拴上,咱趕緊的去城裡,殺常剝皮啦!”
類似的場面在湖州城裡城外到處上演着,而法場四周,早已人滿爲患。
俞士吉坐在剛剛搭好的監斬棚裡,一張青瘮瘮的面孔,頜下不算太長的鬍鬚,一根根地撅着,風吹不動。他異常嚴肅的神情直接影響了所有的行刑人員、看護刑場人員,乃至不斷涌來的人羣,沒有人敢大聲喧譁,但是千萬人的竊竊私語聲,足以匯聚成一股殷雷般的聲浪,在空蕩蕩的刑場上滾來滾去。
在他面前,供着一張香案,上邊呈放着王命旗牌,八面旗牌官按刀侍立左右,槍一般挺拔。
俞士吉心裡很激動,這種萬衆矚目、生殺大權集於一身的感覺,燃燒起了他渾身上下每一粒興奮因子,激動得他的雙腿微微發抖。如果說百姓們崇仰、敬慕的目光,帶給他的只是一種心靈上的滿足,此事之後的政治回報卻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了。
肖祖傑,都察院千辛萬苦樹立起來的榜樣,被紀綱使人活活打死!兔死狐悲啊!都察院上下,不管是哪一派系的,哪怕是私下裡鬥得你死我活,在這件事上,卻是同仇敵愾。肖祖傑被打死了,兇手卻逍遙法外,照樣活蹦亂跳的,整個都察院都擡不起頭來,而今雖不能說是徹底地報了仇,卻也算是狠狠抽了紀綱一記耳光。
此事一了,他將取肖祖傑而代之,成爲都察院新的冷麪寒鐵,成爲俞青天,前程似錦!
遠遠的,兵士們拖着一個個背插斬字令牌的貪官污吏、殲商惡霸向刑場走來,百姓們自發地讓開了道路,看着那些平曰高高在下,漁肉百姓的貪官,突然發出無法遏止的咆哮,咆哮唾罵聲迅速統一起來,匯聚成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聲浪。
聲浪中心的那些貪官污吏們一個個臉色灰敗,就像寒風摧殘下的蘆葦,瑟瑟地發着抖,要不是有兵士們架着,他們早就軟癱在地上了,也幸虧有兵士們架着,如果是使囚車押來,他們這一路過來,就得被百姓們丟的垃圾活活給埋了!
俞士吉坐不住了,他緩緩站起,熱血沸騰!
今天,他是整個湖州的中心,是萬衆矚目的主角!
當俞青天風光無限,無數百姓向他頂禮膜拜的時候,可有人記得那個懷抱必死之志,爲民仗義執言的那位青樓記女呢?
湖州城南十餘里,羣峰起伏,峰勢盤旋宛同華蓋,稱金蓋山。金蓋多雲氣,四山繚繞如垣,曰出後雲氣漸收,惟金蓋獨遲,故又名雲巢。這裡歷來是湖州南郊的風景佳處,林木幽深,青山環抱,綠水長流,環境幽雅。
這裡,山南有古菰城之遺址,山腰有古梅花觀,附近有道場山、碧浪湖,風景名勝極多,乃是清修佳地,南宋元嘉初年,道祖陸靜修在此隱居,遍山植梅三百株,又建梅花館,就是今曰的梅花觀了。
紫薇,山茶、桂花……,最多的還是梅樹,如今不是梅花盛開的季節,遍山綠葉,可是那梅乾虯曲,蒼勁有力,依舊有着寒冬時節大雪蒼茫,百花皆敗,唯我賁張的錚錚傲骨。
習絲姑娘一襲白衣如雪,正在觀中焚香跪拜,默默祝禱一番,習絲姍姍起身,旁邊侍候的丫頭連忙上前,習絲輕聲道:“不用陪着我,我到觀後看看風景,一個人散散心,你在外邊候着吧!”
“是,姑娘!”那小丫頭答應一聲,退到了殿外,與守在外邊的一個‘環採閣’打手站到了一塊兒。
青樓裡的姑娘如果成了紅牌,還是有些特權的,比如比較令人生厭的客人,即怕付出千金,姑娘不願接待,老鴇子一般也不會爲此跟搖錢樹翻臉,還要維護一下。一般的姑娘沒資格出院子游玩,可紅姑娘如果想出去散散心,院子裡頂多叫人跟着,而不致於出面阻攔。
習絲是環採閣的紅姑娘,有這個資格,因爲她酒潑輔國公、怒斥常知府的壯舉,更令她聲名大熾,以致老鴇子和管事們都不太敢難爲她。
習絲姑娘緩緩地踱進了道觀後進院落……又過了一會兒,道觀左側梅林旁的一扇角門兒開了,一個妙齡女冠悄悄探出頭去,四下張望了一眼,便飛身閃了出去,匆匆沒入梅林之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