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宋耕聽了頓時一窒,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夏潯笑道:“李成桂乃當今朝鮮國王李芳遠之父,李成桂之父乃元朝斡東千戶所千戶兼達魯花赤吾魯思不花之嫡長子,元敗亡漠北,李成桂之父歸附,李成桂於洪武二十五年稱王。朝鮮國王的祖父乃元朝舊臣,你說他祖墳在遼東,有什麼奇怪嗎?”
夏潯往四下聽辯的衆文武看了一眼,說道:“若是這樣,遼東就該歸朝鮮所有的話,那麼,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詔書曾言,明代於元,繼承元之江山,我是不是可以說,你朝鮮國王之父祖,乃元朝遺臣,那麼你朝鮮國王所轄國土,就該盡劃入我大明直接轄治呢?”
左右文武都發出輕鬆的笑聲,簾後的朱棣也露出了微笑,輕輕撫着鬍鬚,向外睨了一眼。
劉宋耕腦筋急轉,急忙詭辯道:“國公,您誤會了,劉某提起大王祖先墳塋在遼東,並不是據此說遼東應爲我朝鮮所有……”
正如夏潯清楚,就算辯駁的如何清楚,也不可能逼着李芳遠割讓朝鮮半島北部給大明一樣,劉宋耕同樣清楚,就算他說的天花亂墜,大明也不可能放棄整個遼東給朝鮮。故意提出一個不可能達到的目標,只是一種談判技巧,在這件事上做出了讓步,其真正談判意圖,就容易讓對方接受。
一見夏潯挖坑讓他跳,劉宋耕趁機退了一步,繼續說道:“我王之先祖,雖是元朝舊臣,但是確實是族人。劉某提起此事,只是想說明,我族人祖先之地,並不僅限於朝鮮一島,在鴨綠江、圖們江以東地區,很久以前,就是我族人聚居之地。我想,國公應該聽說過高句麗吧?”
劉宋耕這句話一說,許多文武心中登時一沉:“壞了!高句麗曾經活躍於遼東一帶,這可是史有所載的,人家因此申請遼東部分領土的主權,有錯嗎?這下該如何應對纔是?”
其實他們都想錯了,因爲高句麗一直是生活在中國北方的一個民族,而且其名字與相近,他們就直覺地以爲高句麗就是的前身了,實則不然。
到了明朝中葉,漠北出了個韃靼小王子,雙方都打了幾十年的仗了,他們還是常常鬧出張冠李戴,把別的部落首領當成韃靼小王子的事來,可見他們對關外事務瞭解的多麼有限,產生這種錯覺也就不足爲奇了。而前番劉宋耕向大明皇帝申明主權時,曾經提過類似觀點,夏潯已經上了心,在這方面則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果然,劉宋耕話音一落,王譯便越衆而出,咳嗽一聲,凜然道:“閣下此言差矣,高句麗與你朝鮮一族,有何相干?”
這句話一說,不但劉宋耕一怔,就連許多文武也是一怔:“難道不是?”
王譯道:“高句麗,乃我塞北一個遊牧部族,趁着三國兩晉南北朝戰亂之時,曾經佔據過漢四郡,後來被唐朝給徹底滅亡了,其部衆都被遷走,同化入其他各族,當然,他們之中的一部分留在了朝鮮,變成了今日的朝鮮人。但是正如劉判書所言,箕子入朝,是被鮮人迎立爲君,並不代表朝鮮應當因此而歸中國。同樣的道理,一部分高句麗人在亡國之後留居於朝鮮,被鮮人接納爲國人,並不意味着鮮人就可以繼承高句麗人的一切!”
王譯這番話早被得滾瓜爛熟了,他早知道是要在皇帝面前講這番話的,真比他當初科舉考試還要用功,且不說他現在狀態已經恢復,就算現在仍是被皇帝之威唬得兩股戰戰,這番話也不會背錯一個字的。
王譯道:“你們自稱是高句麗後人,須知你們的《三國遺事》所載,扶余王子朱蒙因與其他王子不和,逃離扶余建立高句麗,時間上遠在箕子入朝之後,而你們又說,箕子入朝前,當地已有居民,因慕其文明,恭迎爲王。那麼朝鮮本島固有之居民,到底是此前就有呢還是此後纔有呢?
如果是扶余王子朱蒙建高句麗纔有了今日之朝鮮,那麼此前箕子入朝,豈不是朝鮮原無居民,是被我中國之人最早發現?你們說高句麗是今日朝鮮之祖先,那置更早之朝鮮居民於何處呢?難道說,哪一種說法對你們有利,你就認哪一個祖宗?”
旁邊衆人鬨堂大笑,劉宋耕臉上一黑,憤然拂袖道:“豈有此理,你我辯的是道理,請不要出言無禮!”
閻超道:“好啊,那咱們就談道理。高句麗族,有乙支、淵蓋等大姓,數遍整個朝鮮,可有這個姓氏?”
劉宋耕眼珠一轉,辯道:“中國之人,在上古時候,可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姓氏變化,便可以抹殺高句麗與的關係麼?”
夏潯啪地一拍手,把劉宋耕嚇了一跳,他現在就怕夏潯拍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國公爺,一拍手準沒好事。
果然,夏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姓氏有了變化,不能證明不是高句麗之延續。正如春秋戰國之宋國,和元朝之前的宋國完全是兩碼事一樣。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此宋與彼宋,一字不差,尚且不能證明彼此的繼承關係,那麼如何證明高句麗與這有一字之差的兩族本是一族呢?”
李夜天和吳擎宇轉身捧過來一大堆古籍,一本本紙色泛黃,紙角翻卷,甚至還有碑文拓片以及幾捆竹簡,他們考據了很多資料,不過並沒有這方面的專門論述的文章,因此只能這裡一句、那裡一句,從其他事蹟記載中涉及到的隻言片語組合起來,拼湊成比較完成的資料。
不過他們正是幹這一行的,倒不嫌其苦,孜孜不倦的還頗爲得趣。
王譯抽出一份寫好的材料念起來,旁邊閻超、李夜天、吳擎宇在他每唸到一句史料的出處時,就把相應的典籍史料找出來,依照順序往那兒一擺,以作印證,四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王譯道:“高句麗,是漢朝建昭一年由扶余人朱蒙所建,都城在漢朝所屬的玄菟郡高句麗縣玄紇升骨城(今遼寧省東部的桓仁滿族自治縣五女山城)。朱蒙建國後沸流國(在今富爾江流域)來降。此後,朱蒙發兵,陸續征服長白山東南(約在今朝鮮慈江道一帶)部落、攻滅北沃沮(今圖們江流域)。”
他放下資料,又道:“請注意,高句麗立國之地,在遼東,而不在朝鮮。只因爲高句麗的勢力範圍曾經到達朝鮮,而且彼此兩族的名字有相似之處,所以才被一些人搞混了。我這裡還有貴國李朝太祖三年慶州府首次刊本的《三國史記》一卷,上邊所載,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立國時間相差無幾,從地域上看,新羅和百濟就在三韓之地,而高句麗所佔據的是遼東大部和朝鮮北部一小部分,恰也可以證明我方纔所言。
高句麗亡於大唐和新羅之後,高句麗亡國之後,其部衆被分別遷移,歸屬其他國家,哦,這卷書裡曾有提及,當時約三十萬人歸化大唐,大唐名將高仙芝就是高句麗人。此外約有十萬人歸入新羅。新羅末年,新羅王族弓裔建立泰封國,遼神冊三年,弓裔被部將王建殺掉自立爲王,改國號。”
“啪!”
夏潯又拍手了,劉宋耕的臉頰抽搐了一下,就聽夏潯擲地有聲地道:“趙匡胤所建的宋朝,不是春秋戰國的宋朝。武則天所建的周朝,不是姬發所建的周朝;遼神冊三年王建所立的,也不是漢建昭一年朱蒙所建的高句麗!”
劉宋耕面色如土,一言不發。
王譯笑吟吟地道:“這些,皆爲古人所載,十分的詳盡,劉判書不信,儘可查閱。我們已經整理得非常清楚了,不至於累得你頭昏眼花。我相信,幾百上千年前的古人,不會知道後人今日的爭端,故而早做手腳吧?”
夏潯道:“如果劉判書認爲,朝鮮本地土著所有土地,便屬朝鮮,那麼,請把三韓故地之北半個朝鮮,給我大明,它是我們的;如果劉判書認爲在遼東立國參與朝鮮三國爭霸的高句麗國王曾經據有朝鮮,朝鮮便有權索要遼東,那麼箕子曾經統治整個朝鮮,請把整個朝鮮都給我大明,它是我們的!”
劉老判書嘴脣烏青,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
朱棣忍着笑意咳嗽一聲,喝止道:“楊旭,不得放肆!”
夏潯笑笑,便欠身退到一邊。
朱棣端着聲音問道:“劉判書,今日直辯,你可服氣?還有什麼話說麼?”
劉宋耕咬着牙根跪了下去,低聲道:“臣,無話可說!”
“嗯!”
朱棣淡淡地道:“那就回去吧,告訴李芳遠,好生治理地方,求個國泰民安,不要聽人讒言,胡思亂想!”
劉宋耕滿面羞慚,低低應了一聲,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候他退出去,朱棣掀開珠簾走出來,笑吟吟地掃一眼那四個老朽,滿面春風地道:“你們,可願入北京行在,做個參議麼?”
側廂屏風後面,徐皇后向妹子翹了翹大拇指,打個手勢,一起走了出去。
“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
夏潯哼哼唧唧地唱着歌進了自己的住處,剛一進門,茗兒就笑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撲進了他的懷裡,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眉開眼笑地道:“相公,你好厲害呀!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了不起的大騙子!”
夏潯笑道:“你這丫頭,又去偷聽了?”隨即肅然道:“咳,這可不是騙吶,這是義正辭嚴的大道理!事關國體,不要亂說!”
“是,我的大老爺……”
茗兒拉着長音,嬌滴滴地道:“知……道……啦……”
然後湊上去,在他頰上狠狠地親了一下,甜甜地叫道:“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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