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哥貼木兒先是一怔,隨即便明白了斡赤斤土哈的險惡用心,不禁勃然大怒道:“達魯花赤此言何言?貼木兒臨戰奮勇爭先,一身浴血,何談故意縱放明軍?”
斡赤斤土哈指着他的鼻子咆哮道:“本官一直懷疑,你的部落位處烏古部落之東,爲何明軍自東而來,卻不襲擊你的部落?數萬明軍越境而入,聲勢浩蕩,你們的部落四處遊牧,眼線衆多,竟然毫無察覺?若非你部在烏古部之東,爲其屏翼,且無警訊傳來,烏古部又怎會猝不及防,一敗塗地?”
蒙哥貼木兒怒不可遏,氣得渾身哆嗦:“達魯花赤,你這是血口噴人,我的族人衝在最前面,死傷最慘重,卻被你說是故意縱放明軍。烏古部在你的治下被人家連窩端了,你想矯過飾非,諉罪於他人嗎?”
斡赤斤土哈旁邊一個謀士般的人物趕緊出言勸和:“明人這一次有備而來,顯然是爲了報復烏古部落劫掠三萬衛,與你並不相干,你族將士奮勇廝殺,不落人後,達魯花赤也看在眼裡,只是眼見功虧一簣,讓那明軍從容返回遼東,心有不甘,一時氣憤,口不擇言而已,兩位大人就不要爭吵了,咱們還是收攏將士們,再圖後計吧!”
這人是斡赤斤土哈的堂兄馬哈爾特,身體比較單薄,不以武力見長,卻頗有智計,平素爲斡赤斤土哈出謀畫策,甚得他的信任,馬哈爾特出面這一斡旋,斡赤斤土哈便憤憤地道:“鳴金收兵!再商對策,明人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的!”
蒙哥貼木兒也不說話,只是僵硬地一抱拳,撥馬馳向前去,自去收攏他的殘部了。
斡赤斤土哈不滿地橫了他堂兄一眼道:“馬哈爾特,你怎麼替他說話?”
馬哈爾特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土哈,你想對貼木兒怎麼樣呢,指摘他與明人私相勾結,坑害烏古部落?臨陣故意縱放明人逃走?”
斡赤斤土哈憤怒地向空一揮鞭子,低喝道:“若不找只替罪羊,阿魯臺太師聞訊之後,豈能饒過了我?”
馬哈爾特撥馬靠近了些,低聲道:“土哈,我不是阻擋你用這蒙哥貼木兒做替罪羊,只是你的姓子也太急了,這裡是戰場,他的族人就在前面,你迫不及待地向他推諉責任,你就不怕狗急了跳牆?土哈,做事不能總是直來直往啊。”
馬哈爾特陰惻惻地笑笑,說道:“這件事的關鍵,在於上面的人信不信,在於大汗和太師信不信,只要他們信了,蒙哥貼木兒不肯承認又能怎麼樣。你想逼他自己承認,那不是異想天開嗎?我的兄弟,先穩住了他,再從烏古部傷殘未死的牧民中找幾個來做人證,直接送到阿魯臺太師大人面前,貼木兒承不承認,都不要緊了。”
斡赤斤土哈想了想,用馬鞭一指馬哈爾特,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還是你的心眼多,哈哈哈,就這麼辦!”
※※※※※※※※※※※※※※※※※※※※※※※※※※※※※※蒙哥貼木爾收攏殘兵回到部落,回到自己的氈帳前翻身下馬,自有小奴去解鞍洗馬喂草料,蒙哥貼木兒一邊往帳裡走,一邊解着寬寬的皮帶,看到他皮甲上那道怵目驚心的刀口,家裡幾個妻妾都驚叫着撲上來,連聲詢問着。
蒙哥貼木兒不耐煩地把她們轟開,吼道:“滾開,叫凡察來見我!”
說着,他解下皮甲連着血衣扔在帳邊,光着脊樑走進帳去,自在羊毛氈毯上盤膝坐了,按着雙膝臉色陰霾,那幾個女人一見丈夫心情不好,便都住了嘴不敢向前,只有一個方纔不曾上前噓寒問暖的女人,這時卻端了一碗馬奶酒,慢慢走到他身邊,放在他身前的矮几上,微微鞠了一躬,就要退開。
蒙哥貼木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那個女子就溫馴地貼着他坐下了,其他幾個女人都露出嫉妒怨恨的眼神兒,卻不敢說什麼。
這個女子大約十歲,同其他女子們一樣,梳着一雙辮子,額前綴着珊瑚、綠松石等飾物組成的髮飾,藏住了身材的肥大長袍外罩着一件無領無袖,前面無衽,後身較長的坎肩。姿色上,其他諸女真個無法與她相比,彼此相差了不只一個檔次。
其他諸女中固然有寬額方臉,兩頰赤紅的普通草原女子,也有姿容秀麗、身材窈窕的姑娘,但是像她這般擁有一張豔紅的小嘴,白皙的臉蛋,明亮的雙眸,兩道細細長長、黑黑亮亮的勾魂美眉的女子,卻是一個沒有,也難怪貼木兒對她最爲喜歡了。
貼木兒讓她在身邊坐了,卻並不說話,仍是鎖緊了眉頭想自己的心事,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只是下意識地摸挲着那個女子柔軟的小手。
蒙哥貼木兒是韃靼的一個萬戶,他的父親童揮厚就是元朝斡朵裡萬戶府的萬戶,他是子承父職。不過,他不是蒙古人,而是女真人,當初,他的父親奉元朝之命,剿滅兀者野人女真的叛亂,殺戮頗重,從而與野人女真結下怨仇。
元朝被趕出中原,內部爭權奪利漸趨分裂的時候,就沒人顧及他們了,野人女真趁機對他們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復仇之戰。同農耕民族不堪遊牧民族反覆侵擾一樣,他們這些比起野人女真稍具文明和財產的部落,同樣禁不起那些窮得除了一條姓命幾乎一無所有的,比他們更加野蠻的民族的不斷侵攏,於是,他們的部落只好離開世代生存的故鄉,向南方遷移。
當時南遷的女真部落很多,原因大多相同。都是因爲當地人口不斷繁殖,以他們低下的生產手段,當地的生存環境已經無法滿足他們的基本生存需要,於是諸部之間就開始爲了生存而不斷戰鬥,在這個過程中,文明程度相對高一些、財富相對較多的部落,是最禁不起無休止的戰亂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窮的不要命的。於是他們相繼選擇了南遷。
南遷的女真部落只能依附於南方的強大勢力,於是他們有的投靠了朝鮮,有的投靠了大明,有的投靠了蒙古人。蒙哥貼木兒被韃靼網羅過去,到了人家的地盤,自然得跟人家賣命,不過族人好歹有了一塊賴以立足的地方,他也就死心踏地的給人家當馬前卒了,但是今天斡赤斤土哈那番話,卻在他心裡落下了很深的陰影。
他並不傻,斡赤斤土哈那番話意圖何在,他很清楚。
爲了避免韃靼太師阿魯臺的追究,斡赤斤土哈想要推卸責任了,而馬哈爾特的勸和並沒有讓他放下心事,反而更加不安,他太清楚這對兄弟是個什麼貨色了,斡赤斤土哈姓子很直,毫無心機,喜怒哀樂全都掛在臉上,這樣的人反而好對付,而馬哈爾特卻是一條藏在草叢裡的毒蛇,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躥出來咬你一口。
那個姿容美麗的女子靜靜地看着他心神不寧的樣子,低聲問道:“你有心事?”
蒙哥貼木兒搖搖頭,又點點頭,沉默半晌,才把他所擔心的事情說了一遍,那個女子想了想,說道:“韃靼人眼中,你始終是一個外人,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就讓你爲他們衝鋒陷陣,有犧牲價值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讓你做替罪羊,你除了賣命還是賣命!”
蒙哥貼木兒苦惱地道:“不然還能怎麼樣呢?我的部落數千口人,背井離鄉,總要有個立足之地啊。可如今……”
那女子道:“天下之大,你未必非得依附韃靼人吶,爲什麼不離開他們?”
蒙哥貼木兒呆了一呆,茫然道:“離開他們……,我還能去哪兒?”
那女子輕輕地道:“可以投奔大明!”
蒙哥貼木兒失笑道:“婦人之見!”
那女子解釋道:“明人對歸附者是很看重的,會劃出草原給你放牧,會教你耕種莊稼,會送你耕牛、種子和犁,會讓你做官。雖然,遼東的漢人也會岐視你,明軍的將官也會向你勒索好處,可是比起韃靼人的貪婪和兇殘,他們要仁慈善良多了。”
貼木兒猶豫地道:“我……爲韃靼人賣命,殺了他們許多人……”
那女子道:“戰場上各爲其主,並不是私仇,誰會追究過去的事呢?”
貼木兒連連搖頭,不過神態已經不那麼堅定了。這時一個黝黑臉膛,穿藍色長袍的年輕男子大步走了進來,如果夏潯在這裡,定會大吃一驚,這個人赫然正是在開原城裡販罵牛羊馬匹的那個走私販子雅爾哈,他一進來,便向貼木兒道:“大哥,你叫我?”
貼木兒看到弟弟,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喚着凡察的小名道:“雅爾哈,過來坐,有些事,咱們兄弟得商量商量。”
雅爾哈在貼木兒身邊坐下,問道:“大哥,什麼事?”
貼木兒把斡赤斤土哈意欲嫁禍給他的事說了一遍,最後又道:“馬爾哈特雖然說的客氣,可這人十分陰險,我擔心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爲了避免太師怪罪,十有,還是要把這罪責推到我的頭上。”
雅爾哈一聽勃然而起:“大哥,他不拿咱當自己人看,咱還要給他賣命嗎?腿長在咱身上,走他孃的!”
貼木兒道:“走?往哪兒走?”
雅爾哈略一猶豫,說道:“要不,咱投大明去?大明新任遼東總督姓楊的,我知道一些,這人胸懷寬廣,是條好漢!”
貼木兒沒想到自己兄弟竟然也提議投奔大明,心思不由活絡起來,遲疑半晌,緩緩地道:“我們剛剛還與他的人兵戎相見,貿然找上門去,說要歸順於他,他能信得過咱們嗎?
旁邊坐着的那個女子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突然變得更加明亮,似乎下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她咬咬嘴脣,突然挺起胸膛,說道:“貼木兒,這件事,也許我可以幫忙!”
“你?”貼木兒驚訝地看着這個剛剛被他買回來不久的女人:“你能幫忙?”
那個女人肯定地點點頭:“如果,你真願意歸順大明,我可以爲你牽線搭橋,我……並不叫姬蘭,也不是一個普通牧人家的女兒!”
※※※※※※※※※※※※※※※※※※※※※※※※※※“一萬多婦孺老幼,十多萬頭牛羊馬匹,統計和分配是一件很繁重的活兒,莫可,本督現在授權給你,去各衛所中挑選認得字兒、會算數的兵士出來,調撥到你的屬下,戶科需要大量的人手,拉出去單讀力一個衙門口兒,先把這件事整理清楚。
被救回來的百姓,都讓他們自報家門,由家人領回去,能夠辨明來路的各項財物,也可由失主一一領回,其餘財物等着統一分配!等到參戰諸衛的報功名單呈上來,本督是要論功行賞的。原烏古部百姓,按戶登記,造出戶藉,本督方纔提出的各項信息要記載清楚,這對本督下一步的安排至關重要。”
“是!”
站在夏潯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衛吏,依着現代的說法,他是軍中的文職人員。因爲隨着遼東百姓越來越少,民政衙門早就裁撤了,可是留居於此的畢竟還有一些百姓,這些人又不能沒人管理,所以就在遼東諸衛下設了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或稱六科。
這些人掛靠在衛所下邊,處理的卻是民政事務,他們既接受遼東都司的管轄,又接受山東布政使司和山東按察使司派駐遼東的二分司的雙重領導,這種特別的軍政合一的設置,是遼東特色。莫可就是掛靠在開原兵備道之下的,手下原本只有小貓三兩隻的戶科衛吏。
當初,是因爲遼東政體萎縮,這些地方衙門才隨之萎縮,漸漸成爲附庸於衛所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部門,現在,夏潯正有意地讓掛靠在衛所之下的六科一個個擴編人員、增加功能,漸漸讀力出去。
這時,遼都都司指揮僉事張俊走了進來,對夏潯興沖沖地道:“部堂大人,一些富紳商賈,部落首領都來詢問,咱們幾時發賣奴隸呢,許多人都帶錢來了,哈哈,部堂,咱可不能由着他們挑三揀四的,要不然挑來挑去,最後只剩些老的醜的,男的沒力氣做工,女的沒興致暖牀,那就砸手裡了,還是依老規矩,草蓆子一圈,統一價碼兒,叫他們撞大運好些!”
夏潯看看他,又好氣又好笑地道:“誰說本督要發賣奴隸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