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單縣令飽含威脅的語氣,夏潯絲毫不以爲意,說道:“仇員外在蒲臺縣爲非作歹這麼多年,居然平安無事,楊某擔心是官府中有人收了他的好處,爲虎作倀、有意包庇。如今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知縣大人何不下令,我等一同打將進去,把那些可憐女子都拯救出來,豈非一樁莫大的功德?由此也可證實縣衙的清白啊。”
這時因爲官府已經出動了大批弓手捕快,街坊鄰居們膽子大起來,紛紛走出家門,趕來圍觀,衆目睽睽之下,單縣令更是緊張,色厲內茬地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動用民壯,須由主管緝盜事的楚縣丞頒下火籤,要搜查仇府,也須持有本官或楚縣丞頒下的籤牌,這是法制,豈能由得爾等自作主張?楊公子是讀書人,難道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麼?速速遵囑退開!”
夏潯冷笑道:“如果我不肯呢?”
單縣令臉色一厲,獰笑道:“那本官就行文青州府,削了你的功名!楚大人,把他們抓起來!”
“慢着,慢着……”
有人氣喘吁吁地喊起來,衆人循聲看去,就見數十支火把匯成一條長龍擁進了仇府,頭前兩個老夫子鬍鬚花白,腳步踉蹌,若非左右有學生扶着,幾乎已邁不動步子了。
單縣令失聲道:“常教諭、王訓導,您……您二位這是幹什麼來了?”
縣學的常教誨喘着粗氣道:“單大人,老夫聽說本縣士紳仇秋貪淫好色,強擄民女,被人告發猶負隅頑抗,是以率本縣生員趕來,協助大人緝拿兇頑!”
單縣令大驚失色,夏潯是個外地的生員,杜千戶是逾越本職狗拿耗子,他要是橫下一條心來,得罪了也就得罪了,這事硬着頭皮也能瞞過去,只要及時銷燬證據,他們說自己通匪便通匪麼?光是武官干涉政事這一條,就夠上頭的文武高官兒們去吵架了。
就算惹得齊王不快,齊王也沒那個本事左右吏部的決定,他單生龍在蒲臺縣若是呆不下去了,換個地方依舊做官,怕他何來?可本縣的教諭、訓導也到了,對這兩個老傢伙,又該如何是好?
單縣令把心一橫,也顧不得如何周全行事了,硬着頭皮道:“本官正要搜捕仇府,以索證據。但刀槍無眼,若是不慎傷了兩位夫子,本縣可吃罪不起,來人吶,快扶兩位夫子到安全處候着。弓手捕快們,把這些趁火打劫的亂民拘捕起來,有持械反抗者,以匪盜論,就地格殺!”
“慢!”楚縣丞冷眼旁觀,已知單縣令大勢已去,立即張開雙臂大喝一聲,制止了部下的蠢動,緩緩退開幾步。
單縣令又驚又怒:“楚縣丞,你這是何意?”
楚邁寇道:“大人,書生們議政論政,可是皇上允許的特權。良民百姓協助官府緝匪捕盜,這是朝廷教化之功,地方應予提倡和表彰的事,這些百姓們肯協助官差緝盜,正是此地民風純樸,人人向善之舉,大人又何必拒之千里之外,妄以匪盜論處呢?
單縣令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楚縣丞道:“你……你好!你好!”
楚縣丞是專司緝盜的現管,這個現管不許抓人,他這個縣官還真支不動那些弓手捕快,把個單縣令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楚縣丞淡淡一笑,一指杜千戶和唐姚舉等人,揚聲喝道:“本官蒲臺縣丞楚邁寇,專司本縣緝匪捕盜之責,現在本官徵調爾等,協助官差捉拿仇府上下人等,搜索仇府尋找證據,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杜千戶哈哈大笑,一揚手中刀,大聲道:“都聽清楚了麼,殺進去,有敢反抗的,給老子往死裡打!”衆人轟然答應,刀槍並舉,衝向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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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稟大人,仇府書房書架後面設有一處秘密通道,地下有房舍十餘間,每間房舍都做閨房打扮,其中並沒有人,只有繡牀錦榻、女子衣服、胭脂水粉若干。”
那巡檢說罷,杜千戶和唐姚舉齊齊變色,被五花大綁的仇員外冷笑不語,本來坐在椅上如待死之囚的單縣令突然精神起來,縱身一跳,囂張地叫道:“爾等污陷良紳,強行攻入仇府,打傷善良百姓無數,本官要治你們的罪!楊諸生,本官要行文青州府,削你的功名!常教諭、王訓導,你們不好好教授學生,卻聽信風聞,擅參政事,本官要行文濟南學政,彈劾你們!楚縣丞,你……”
楚邁寇心中也是暗驚,可他既然已經選擇了和頂頭上司撕破臉,那就再沒回旋餘地了,他青着臉向仇秋問道:“地下何以建有秘窟,內有錦幄繡帳、胭指水粉,俱是婦人所有之物,這是什麼道理?”
仇秋仰天大笑:“我喜歡、我樂意!地窟之中冬暖夏涼,我仇秋樂意攜嬌妻美妾住到地下去,圖個清靜自在,犯了哪一條王法?楚大人,你是負責緝匪捕盜事的官兒,你來說說看,我仇某人犯了哪一條王法?”
夏潯又睨了紀綱一眼,紀綱肯定地點了點頭,於是夏潯微微一笑道:“若是仇員外攜自家妻妾匿居洞穴,自然是你仇員外的個人喜好,算不得罪責,可那些女子若非你的妻妾,又該什麼說?”
仇秋怨毒地看向夏潯,冷笑道:“楊秀才,仇某與你無緣無仇,你卻糾衆與我爲難,你這功名,馬上就要保不住了,還在這兒充的什麼人物?哈哈,哈哈哈……”
笑聲未了,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道:“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仇員外笑得這麼開心,哎喲,各位大人都在呀。”
隨着聲音,一個男子排衆而出,團團一個羅圈揖,笑吟吟地站起了身子。
仇秋笑容一停,愕然道:“林員外,你……你到我家來做什麼?”
林羽七笑容可掬地道:“仇員外,你這話可問着了,其實是這麼回事,今天晚上林某店裡的夥計來報訊兒,說有幾桌吃霸王餐的客人,飯菜不付不說,還砸盤子摔碗的揚長而去,店裡夥計看他們人多勢衆,就沒敢攔着,你說過不過份?”
夏潯和杜千戶聽了,齊齊汗顏一把。
林羽七又道:“咱們蒲臺縣,在縣尊大人治理下,一向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如今竟有這般狂徒,林某實在氣不過,就集合了家丁護院、店裡夥計,操了傢伙什兒追出來。可巧,追到你家附近時,就看見本縣的生員老爺們堵住了六七輛大車,正在那裡廝打。
林某一問,便聽那些生員老爺說,這車上有許多被綁住手腳的婦人,此乃一夥擄人的強盜,林某既然見着了,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便幫着生員老爺們拿下了這班賊徒。一問之下,這些賊徒異口同聲都說是你家的護院,被梆的婦人也說是受你劫擄。
哎呀呀,林某覺得很蹊蹺呀,我尋思着,十有八九這是有人設局陷害仇大員外,可是他們說的這些話不但我聽到了,我那些店夥護院們聽到了,縣學的生員老爺們聽到了,就連跑過來看熱鬧的街坊們也聽到了,林某實在是壓不住啊,所以小弟把他們全都帶來了,讓他們與仇兄當場對質,還仇兄一個清白。仇兄,兄弟這麼做夠意思吧?”
仇秋一聽,差點兒沒背過氣去,楚縣丞大喜若狂,一個箭步衝上去,握住林羽七的手臂,大叫道:“那些人現在何處?”
林羽七扭頭喊道:“大人有命,各位生員老爺,請把一干人證帶上來。”
“大老爺,我冤枉啊……”
“娘子!”
“相公!”
“唐大哥!”
“仇秋狗賊,罪無可赦!”
亂烘烘衝上來一羣人,七嘴八舌這麼一嚷,夏潯和楚縣丞、常教諭等人就聽身旁一聲嗚咽,急忙扭頭一看,就見單縣令躺在地上,雙眼翻白,胯下一灘溼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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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夏潯早料到轉移罪證的可能了,他還知道北方的地主人家,尤其是小城小縣的豪紳地主,一旦戰亂或鬧了匪患,最容易受到衝擊,所以府宅建築大多具有一部分軍事防禦功能,擔心衝擊未果,不能直搗腹心,也有意敲山震虎,迫使歹人轉移罪證,以便在更方便的條件下一舉擒獲。
他在本地人生地不熟,官府又靠不住,這守在外圍的人手,自然就要靠縣學那羣生員了。這些生員都是壯小夥子,而且都練過拳腳射御的功夫,緊要關頭,是能派上用場的,高賢寧往縣學拜訪,與他們結交,正是預先埋下伏棋。
等到這邊確定了兇手,夏潯和杜千戶帶人趕來,紀綱又馬上停蹄地趕到了縣學。那些讀書人都是些熱血青年,哪怕是其中有些誇誇其談其實不幹實事的,也都是一副以天下爲己任的心思,紀綱口才又好,他和高賢寧一唱一和地一陣忽悠,“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的口號一喊,生員老爺們登時熱血沸騰,立即鼓譟起來,摩拳擦掌地要隨他二人趕來除賊。
本已睡下的兩位老夫子不知出了什麼事兒,連忙穿戴整齊趕到學生們的宿處,被生員們七嘴八舌解釋一番,也不等他們表態,便挽着二位老師腳不沾地的趕來了。半路上紀綱才向兩位教諭老爺獻計說,已經有人打入仇府,恐那仇府悄悄轉移罪證,與其讓各位生員入府同那莊丁護院們搏鬥,不如守在外圍,說不定能奏奇效。
兩位老夫子都是正義感超強的人,但是他們也擔心自己的學生有個好歹,不好向學政和生員家裡交待,幾十個生員守在外面抓漏網之魚,危險比闖進仇府顯然要小得多,當然從善如流,立即應允,不想被紀綱一言命中,仇府側門果然逃出來幾輛大車。
唐姚舉第一次派羅歷潛入仇府,林羽七並不知道,但是等到羅歷被擒,其餘諸人鎩羽而歸,唐姚舉孤注一擲殺上門去,林羽七就已經知道了,可他只是派人暗中窺視動靜,並不想派人相助,在他看來,唐姚舉如此蠻幹,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沒必要把自己也搭進去。
緊跟着他就聽說太白居幾十條壯漢明火執仗殺向仇府的消息,這才覺得事有蹊蹺,忙吩咐人打探仇府消息,自己更帶了些心腹潛到近處就近窺伺動靜。夏潯、杜千戶等人殺進仇府,與仇秋隔窗對峙,縣衙的弓手捕快紛紛趕到,雙方僵持不下,這些消息他都一清二楚。
就在這時,縣學的生員們堵住了從仇府逃出來的那幾輛大車,雙方大打出手,林羽七知道風向終於變了,今天仇員外十有八九要栽大跟頭,於是當機立斷,出手相助。其實他不出手,那些小老虎似的生員老爺們也足以對付那幾個押車的護院,只不過有他相助,生員們一方實力大增,無人因此受重傷,也算功德一件。
一俟擒住了那些歹徒,紀綱擔心憑杜千戶的官身壓不住單縣令,又想快些把消息告訴夏潯,便趕緊把常教諭、王訓導兩位老夫子給請了來,林羽七則協助生員們捆綁頑匪,解縛難女,耽擱了一會兒功夫,這時纔剛剛趕到。
羅歷遍體鱗傷,正是仇府私設公堂的罪證;唐家小娘子和丈夫相擁大哭,聽說妻子因月事而幸保清白,唐姚舉又是慶幸又是後怕;那些被擄的民女有幾個就是這幾年蒲臺縣走失的人口,可謂罪證確鑿。
這些姑娘們哭倒在地,向恩人和官老爺們連連叩頭,號啕大哭着自訴經歷,聽得民怨沸騰,尤其是當那些趕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中有一個老頭兒,竟從被解救的婦人中認出一個是自己失走了的外甥女兒,現場情緒更是高漲到了極點。
憤怒的百姓們隨手抓起磚頭瓦塊土旮旯,打得仇秋和那些被綁起來的打手一個個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幾位苦主兒當場揭發的罪行越來越多,聽說有幾位姑娘因不堪受辱自盡或因被仇秋淫辱玩弄致死,有的知道名姓,有的連身份來歷也不知道,那些生員老爺們也是怒不可遏,衝上去就是一頓暴打,直打得仇秋和一衆爪牙骨斷筋折,捕快們怕出了人命這才罷手。
儘管此時人人都已知道單縣令和仇秋是一丘之貉,但是仇秋被打暈了,還沒有指證招認,再者單縣令是本縣最大的官兒,也沒人能拘捕他,他是在衆人仇視冷漠的目光下孤零零一個人走回縣衙的。他前腳剛進縣衙,熱心百姓和林羽七的人就看住了縣衙所有出入門戶,巡檢捕快也奉楚縣丞之命,“加強了縣衙的巡邏”。
單縣令很有自知之明,他沒等楚縣丞和縣學的兩位老夫子向濟南布政使司參劾他,也沒等蒲臺縣的士紳們向濟南府上萬民書控訴他的罪行,回到縣衙草草交待了一下後事,就解下衣帶上吊自盡了。
單縣令死了,仇秋依然活着。
他被百姓們暴打了一頓,又被生員學子們暴打了一頓,丟進監獄時已經奄奄一息,聽說了他那些令人不恥的罪行之後,仇大老爺又被同監的犯人們狠狠地暴打了一頓,但他依然頑強地活着,希望在省城做官的哥哥能救他一命。
仇員外成了仇堅強,雖然生的希望是那麼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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