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小朝會,夏潯是不需要上朝的,不過五日一大朝,大朝會的時候他卻得臨朝侍駕。次日正是大朝會,夏潯與茗兒計議已定,決定明天就向皇上請假,離開京城去雙嶼島。
次日早朝,夏潯也起了個大早趕到皇宮。今日早朝,永樂皇帝又吩咐了幾件大事,一是重修《太祖實錄》,《太祖實錄》在建文元年的時候由禮部侍郎董倫等人修過一次,但朱棣對建文朝的一切都是不予承認的,出於政治需要,他需要重修一部《太祖實錄》。
朱棣當朝宣佈,以曹國公李景隆和兵部尚書茹瑺爲正、副監修官,侍講解縉爲總裁官,以翰林學士王景、右通政李至剛、侍讀黃淮、修撰李貫等人爲纂修官,重修《太祖實錄》,他並不承認建文四年的統治,可這四年的事蹟又不能憑空抹去,既然建文帝的這四年成了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故而有大臣建議,把建文朝的事蹟附錄於《太祖實錄》後面,朱棣略一思忖,便也允了。
隨後,朱棣又宣佈重開太祖時候的華益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大學士,以備顧問,命侍讀解縉、修撰楊榮入閣,這兩位閣臣的品秩官位雖在六部之下,且不設官屬、不轄諸司事務,卻是真正的天子近臣,當朱棣透露至少還要選用四至五人,以補充內閣的時候,百官都興奮起來。
編修《太祖實錄》的幾位大臣,無一例外,全部是建文舊臣,這兩位入閣的大臣也無一例外都是建文舊臣,這些人受到信賴和重用,給惶惶不可終日的滿朝文武打了一針強心劑,這幾天陳瑛和紀綱抓人抓得風風火火,以致人人自危,很多人都擔心出現洪武年間那種株連無數、綿延數年的政治災難。
而朱棣的這個政治訊號,顯然喻示着清洗將要終止了,百官都暗暗鬆了口氣。而入閣的兩位大臣都是有真才實學且年紀輕、資歷淺的官員,這樣唯纔是舉,也令得許多自恃才學的官員產生了熱切的希望,暗暗摩拳擦掌,想要爭取入閣。
朱棣顯然不只擅長打仗,而且是個懂得四兩撥千斤的政治高手,通過這樣兩件事,他不但很容易地就左右了朝廷下一步的動向,轉移了大衆的視線,而且很容易地就調動了人心。這纔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的上乘手段。
隨後,朱棣又令戶部覈查山西各地沒有田地的民戶數量,分批遷徙北平。北平府因爲四年的戰亂人口急劇減少,朱棣入主金陵後又把他的軍隊都帶到了南方,北平地方的勞動力更形減少,現在北平府已升格爲北京,是僅次於金陵和中都鳳陽的所在,政策上自然要傾斜一些。
朱棣下旨,山西無田農戶遷徙北京,要按戶給鈔,以購買耕牛、糧種和農具,遷徙百姓頭五年免稅賦,五年後開始徵稅,同時從南直隸、蘇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中挑選一批富戶到北京城,此外還制訂了罪囚謫佃條例,發流罪以下的囚犯開墾北京農田。
監督地方官員安置遷徙百姓、發放安置費用,監督各省官員挑選富戶遷徙北京,流謫罪囚到北京開荒,這一系事情自然是都察院的責任,陳瑛察覺皇帝有停止清洗,抓緊建設的意思,本來正擔心自己剛剛風光沒有兩天又得靠邊站,一聽皇上吩咐,這才放下心來。
至於紀綱卻是毫不擔心的,通過清洗,他已經初步爲自己樹立了權威,接下來應該是鞏固階段。再說,因爲景清刺駕的事情,皇上雖然對建文舊臣大力簡拔,以籠絡人心爲己所用,對他們的忠心卻也大大地產生了疑慮,已經吩咐他錦衣衛要加強對百官的監察。
只憑這一道命令,他就成了懸在百官頭上的一把刀,誰敢把他紀綱如建文朝的羅克敵一般不放在眼裡?
溯本求源,最感激景清的,大概就是陳瑛和紀綱了。
只這三件大事頒佈、討論下來,早朝的時間就差不多了,臨近中午,要退朝的時候,朱棣笑顏一收,突又肅然道:“朕今天,有幾句推心置腹的話,要對靖難功臣們講!”
殿上登時一靜,文武百官都豎起了耳朵,尤其是北平系的功臣們,在朝堂上他們一向比建文舊臣散漫,這時一怔之下,也慢慢嚴肅起來,一時殿上鴉雀無聲。
朱棣沉聲道:“過去,以武功開創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賴將臣的輔弼。可是,到後來往往難以保全將臣,爲什麼呢?常有人說,這是帝王們狡兔死、走狗烹,屠戮權重功臣,以安宗室江山。真是這樣嗎?皇帝養功臣而弱其權柄的方法多得是,非得用殺戮的手段留萬載罵名嗎?”
朱棣的目光緩緩掃視羣臣,北平系官員都有些忐忑起來。
朱棣道:“可曾有人查過,那些難以保全的將臣們,是否驕縱枉法、是否恃寵而驕呢?君主代天應物,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只是功臣們的君主,他是整個天下的君主,普天之下都是君主的子民,不能有所偏倚。
所以功臣犯法,一樣要依法嚴懲。我洪武高皇帝立法垂憲,目的是讓後世之人恪守不懈。倘若諸位功臣有違犯憲法,而且罰戒不悟者,自然也要按律誅殺。即使是至親至舊,也不得寬宥!
朕這幾天聽到不少消息,我靖難功臣們恃功自傲、欺辱朝中舊臣者有之;驟登高位,貪慾滋生,嫌朕賜建的府邸太小,而侵佔民居違法擴建者有之;收受遭罷黜的犯官賄賂,爲之上下打點、偷機鑽營者有之;結黨營私、籠絡朝臣者有之……”
能征慣戰的良將功臣,卻不代表個人品性高潔到了沒有瑕疵的地步,朱棣這番話,每一句都有所指,被他點到了有類似行爲的北平系官員無不覺得心中凜凜,這些天最肆無忌憚的就是他們,他們自恃功勞,把建文舊臣看得矮他們一頭,頤指氣使那還是輕的,勒索好處的大有人在。
至於種種不法行爲,也確實都有,有輕有重、有大有小,潔身自好、不沾一點不該得的好處的官員極少,大概只有夏潯自覺無愧於心,可是聽了朱棣這番話,再仔細一想,真個無愧於心麼?
王駙馬那宅子說是借的,可是別人會怎麼看?會相信他是向王駙馬借了幢宅子還是接受了人家的饋贈?夏潯忽然發覺,自打朱棣坐了江山,雖然說他不斷地警醒自己,其實也是有些飄飄然了,如果換一個處境,他會這麼輕率地接受王駙馬的好意麼?
尤其是結黨營私、籠絡朝臣,這一條罪名可謂最重,皇上會不會是在說我?昨日我向皇上進諫停止清洗,同日有人在我府前下跪請託,如果有人把這件事告訴皇上,言語之間稍有含乎,故意不提時間先後,皇上心中會怎麼看?
何止不能違法啊,就算心中磊落,在官場上做事也要講技巧的。因爲別人看不到你的心,看到的是你的行爲!
朱棣這一記警鐘,敲在每一個人心裡的理解都不同,但是他甫登天下,便及時敕諭功臣的這道詔令,無疑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靖難功臣少有不得善終者,與朱棣今日這番語重心長的話,有相當大的關係。
朱棣的聲音在金殿上朗朗迴盪:“今日這番話,只是敲打敲打,此前發生的一切,算是朕沒有把話說到。你們擁戴朕,陪朕出生入死,致有今日天下,朕衷心希望諸位功臣都能長命富貴,與國同休。可若有人怙惡不悛,爲非作歹,屆時可莫怪朕寡德少恩!”
散朝了,文武百官各懷心事,紛紛散去,有那入閣的、接了修《太祖實錄》這等重要差使的便揚眉吐氣,其中尤以解縉爲甚,兩件大事都有他的參與,可見所受的器重,剛一出金殿,他就被同僚圍起道賀,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卻也是神采飛揚。
有那近日卻曾做過些不法事的功臣,則思量着如何補救,彌補過失。夏潯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在最後,思來想去,還是得硬着頭皮去找皇上。
“去雙嶼?”
“是,臣當初營救世子和兩位王爺離開金陵,就是得到雙嶼羣盜的幫助,當時臣曾代皇上答應他們,斷不會忘了他們的功勞。臣聽說皇上對倭寇犯邊大爲不悅,有心要予以教訓,這些海盜不但善於海上作戰,尤其是經常遠航,對於海洋的熟悉,比我水師高明百倍,如果能招安了這些海盜,稍加整頓,那就是皇上手中一支能征善戰的水軍。”
“唔……”
朱棣撫着鬍鬚沉思起來,夏潯又道:“臣攜郡主逃亡的時候,適逢象山千戶易紹宗將軍與倭寇在海灘上苦戰,易將軍臨終前也說,是因爲雙嶼海盜對倭寇的牽制,沿海百姓纔沒有受到更大的傷害,可見,這些海盜雖是不法之民,但是在外族面前,還是頗有赤誠之心的,皇上與其圍剿,不如施以教化。”
“嗯!”
朱棣點點頭,睨了他一眼:“你的家眷,如今也都在島上吧?”
“是!”
夏潯笑了笑,對這個精明的老闆,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實話實說:“臣蒙皇上器重,受封國公,位極人臣,心中……得意的很。臣父母雙亡,又與宗族鬧翻,只有兩位賢妻不離不棄,始終陪伴左右,古人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臣如今想……風風光光地接回兩位夫人,同沐浩蕩皇恩。”
朱棣笑了:“恐怕,這纔是你最大的目的吧?”
夏潯赧然道:“皇上……”
朱棣擺擺手:“呵呵,這也是人之常情嘛,好,你去吧,叫陳喧從水師撥幾艘戰艦給你,既然要去,就風風光光的,莫要弱了俺朝廷威風,折了你輔國公的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