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侍郎張芮、河南衛指揮僉事謝貴等一批替換北平官員的官吏已奉旨離京了,夏潯卻還沒有動靜。
因爲上一次朝廷以謀反之罪擒拿周王,沒有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反而大張旗鼓地宣揚曹國公李景隆要北巡邊防,來了個出其不意,偷襲詐城,以堂堂朝廷問罪於一位藩王,居然用這樣的手段,不免令人恥笑,而且周王的名聲一向很好,所以這種行爲更加令人反感,朝野間對此議論紛紛,同情周王的大有人在。
朱允墳和黃子澄、方孝孺等人也感受到了輿論的壓力,這一次,他們已經對北平採取了諸多手段,錄奪軍權,抽走兵馬,更換官員,一連串的措施下來,自付必可正大光明地制服燕王,所以不想再讓臭名卓著的錦衣衛橫插一腳,壞了他們的名聲,因此對羅克敵的計劃有些不置可否,拖到現在還沒有決定夏潯是否可以成行。
夏潯還沒走,京裡又出了一件大事。
齊王朱搏被奪爵,廢爲庶民了。
按照黃子澄、方孝孺等人的策略,他們首先要削光燕王的權,調光燕王的兵,再把北平的軍政法司各路官員換個遍,嗶燕王束手束腳,不敢妄動,這時再回過頭來把那些有可能同情、響應或支援燕王的藩王都拿下來,最後再一舉剷除燕王這個心腹大患。
按照他們的這個計劃小,齊王朱搏本來至少還有幾個月的舒服日子好過”可是齊王朱搏居然自己迫不及待地送上門來了,他主動請旨回京,要謁見皇帝。
只他一個王叔,朱允坡倒不怵他”便一口答應了。
孰不知,朱搏進京,其實是要錢來了。
他建的那座王府,本來戶部只說要稍緩一緩,這一緩,就緩到了他老爹朱元璋過世,朱元璋一死,朱允墳“百廢待興”,反正不管是什麼,他都想幹個標新立異”和皇祖父有所區別,這花錢的地方可就多了,他又大量削減稅吏司的人員,偷稅漏稅的更多了,緊接着又減免江南稅賦”以致朝廷財政有些吃緊,戶部寅吃卯糧,調度不開,欠齊王朱搏的錢只好無限期地拖了下去。
朱搏惱了,他回了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孝陵哭墳”到了孝陵,齊王哭完他爹哭他娘”然後眼淚一擦,就跑到宮裡和他那侄兒皇帝大吵大鬧地要錢。
朱允墳很鬱悶:以前我是皇太孫,對你們這些叔父們客氣點也就算了,現在我是皇帝”你們懂不懂君臣父子,上下尊卑?跟我大吵大鬧的”這要換成我皇祖父坐龍庭,你敢麼?
這一下可讓羅克敵逮着機會了,齊王是他當初重點培養的“造反對象”,各種罪證羅克敵早就蒐羅齊全了,一直沒逮着機會呈上去罷了,如今一見齊王在建文帝面前耍無賴,又是哭爹又是哭孃的給建文帝臉上難堪,羅克敵馬上把齊王在青州的不法行爲一股腦兒地稟報了朱允墳,遞上去一厚摞整人材料。
朱允墳一見大喜:他很難得地果斷了一把,也未喚他的智囊們商議,便下令把齊王朱搏貶爲庶民,着錦衣衛看押,不日解送鳳陽高牆看管,同時派人去山東青州府抄他的家,把他一家老少全送去鳳陽蹲大獄,朱允墳這一手當真是雷厲風行,頗有乃祖洪武大帝懲貪除惡的時候那種雷霆手段的風範,等方孝孺、黃子澄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朱允墳的聖旨已經出了南京城了。
夏潯整天在錦衣衛等着派他北上的消息,結果他還沒走,齊王卻做爲階下囚被送來了。夏潯思量許久,雖說他和齊王只是互相利用,畢竟尚有故人之誼,他上回去青州,齊王也是以禮相待,不好佯做不知,便對羅克敵懇求道:“大人,卑職在青州時,曾受過齊王的照拂,如今齊王雖成了階下囚,可是既然關在我錦衣衛,卑職不能不聞不問,卑職想……去看看齊王。”
羅克敵蹙眉道:“你知情重義,這固然是好的,不過……”,他沉吟片刻,才道:“那就去吧,你的身份,終究比不得朝中那些大員,縱然去見見齊王,也不致有什麼後果。”,“多謝大人。”,夏潯這一聲謝,確是真心實意的,他知道,齊王朱搏現在雖然關在錦衣衛裡,羅僉事可以一手遮天,但是答應他去見一個被廢的王爺,還是多少擔了些風險的,夏潯雖然已經對自己的未來做了一個決定,但是對一心看重、提拔他的羅克敵,的確是心存感激的。、
夏潯去見朱搏,只揣了些吃的,還夾了一牀被。牢房是個陰冷的地方,縱然是炎炎夏日,那地方也暖和不起來,何況此時深秋將盡,天氣溼冷,而錦衣衛的牢房多年沒有關過人了,裡邊的牀鋪被褥腐爛不堪,縱是個尋常囚犯怕也很難住下,朱搏雖曾貴爲王爺,想來此刻也只有這些吃的穿的,對他來說纔是最實用的。
“齊庶人,我們百戶大人有話問你,好生答着!”,牢頭兒可不管關進來的是不是鳳子龍別,高聲吆喝一句,便向夏潯討好的哈腰點頭,諂媚地道:“大人,您請,這裡太陰暗了,地面也不平,小心腳下。”
夏潯小心地走進去,對那牢頭兒道:“行了,你出去守着。”,牢頭兒答應着退了出去,夏潯走到牢房柵欄前,只見齊王朱搏已被錄了王爺的蟒袍,披頭散髮,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小衣,木然坐在一堆稻草上。
“楊旭,是你!”
藉着微弱的燈光,朱搏忽地看清來人是復潯,不由驚喜交加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撲到牢門旁,緊緊抓住了柵欄。
夏潯見他一身狼狽,不禁心生惻隱嘆息一聲道:“王爺,好端端的,你何必進京來呢,如今落得這步田地…………”,齊王朱博面孔一陣扭曲,惡聲道:“誰曉得那小……”
他壓了壓火,才惡狠狠地道:“誰曉得皇上心狠手辣,爲了小小罪過,就把孤廢爲庶人。”,夏潯默然片刻,把懷裡揣着的還溫熱的吃食和挾着的那捲被褥遞進去,輕輕一嘆道:“王爺那些罪過要說削爵,處置卻也未必妥當,王爺且放寬心,就當去鳳陽閒居幾年吧,說不定哪一天皇上回心轉意了就能放王爺回去。”
朱搏嘿地一聲笑,搖了搖頭,目光竟隱隱泛起了淚光:“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冉我那滿口仁義的侄兒,還不及……”,他咬了咬牙,沒有否說下去心中卻已是充滿了懊悔對他自己的悔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
朱搏後悔,不爲別的,只因爲他進京討要造王府的錢是他故意爲之。朱元璋這些兒子有的善有的惡,有的兇殘有的英勇就是沒有一個白癡,朱允墳削周藩,醉翁之意實在燕王,這一點朱搏已經隱隱地看出了一些端倪,他進京要錢,故意耍潑無賴,其實是用了自古以來遭到帝王忌憚的王侯公卿們慣用的一種手段:自污。
蕭何爲了消除劉邦的戒心,就故意收受賄賭,強買田地,觸犯王法,他這麼做,想讓劉邦覺得他貪圖安逸,胸無大志。朱搏這麼幹,就是爲了消除朱允墳對他的戒心,認爲他朱搏鼠目寸光,根本沒有圖謀天下的野心。
可他哪知道朱允墳的胃口那麼大,所謀並不只燕王一人,所謀亦不只這一世。你不反,他擔心你的兒子反,你的兒子不反,他擔心你的別子會反,總之,他要一勞永逸,除了他爹朱標傳下來的這一脈骨肉,所有的朱元璋的子孫統統都要貶爲庶民,永遠失去問鼎皇權的機會,所差的只是先削誰後削誰的問題。
現在他朱搏自己送上門來了,又確有不法的證據掌握在朝廷手中,那不是自作孽不可活麼?
兩個人一個牢內一個牢外,一個是心事重重,一個是有苦有言,沉默半晌,只能雙雙一嘆,在這幽寂陰冷的大牢裡,嘆息聲是那般無奈、那麼淒涼……
齊王朱搏被貶爲庶民的消息把代王朱桂給激怒了,代王朱桂和齊王朱搏曾一同聽令於燕王朱棣,北伐蒙古,那是並肩打過仗的親兄弟。而且齊王朱搏尚武,代王朱桂同樣尚武,兩位王爺都是性情暴烈的主兒,可謂是情投意合,彼此的交情一向不錯。
上一次朝廷查無實據,只憑周王次子的一句話,就削了一位親王,已然令朱桂大爲不滿,要不是他的親信再三安撫,要他等着燕王明確態度之後再做決定,他早就上書指斥朝廷執法不公了。如今替周王求情的奏疏呈上去還沒幾天,周王根本沒希望從雲南撈回來,齊王居然又被貶成了集民,先帝入土不到半年,皇上這是想對親叔叔們做什麼?
代王火冒三丈,立即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奏疏,派人快馬送到京城,直斥皇帝罔視骨肉親情,對諸王叔橫加刁難,內中甚至大膽地譏諷朱允墳虛情假意,當初在先帝面前信誓旦旦要善待親人,以德服人,先帝屍骨未寒,他便食言而肥。
看了代王朱桂的這封奏疏,朱允墳臉上火辣辣的,他惱羞成怒地把奏疏撕得粉碎,拍着御案吼道:“代王渺視朝廷,渺視朕,必須要加以嚴懲,諸位先生不要勸朕,朕一定要嚴懲代王,否則朝廷體面何在,朕的體面何存?”
黃子澄沒想到原本好好的計劃,居然鬧到這般地步。他卻不知,齊王代王的反應,背後無不有道衍勸燕王爲周王抗旨求赦的原因在其中,正因燕王起了這個頭,諸藩的不滿纔有了一個渲泄口,否則諸藩心頭這把火壓了再壓,早晚壓成內傷了,也是發不出來了。
黃子澄蹙眉沉思半晌,覺得齊王成爲階下囚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削藩之舉勢必已無法徐徐圖之,既然如此,不如藉此緣由,把代王也一併剷除便點頭答應下來。只是,他原本不希望錦衣衛再插手北平之事,可是如今齊王和代王先後挑釁,打亂了朝廷削藩的步驟,爲了確保北平萬無一失,便向朱允墳進言,請皇上同意錦衣衛派遣人員赴北平爲內應。
朱允墳被代王這封奏疏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弄得他無地自容,現在只想把代王削了,出這一口惡氣自然無不答應。
代王平時爲人橫行跋扈,在藩國內確實有許多不法行爲,小辮子一抓一大把,第二天就有御使言官得到授意,控告代王貪虐殘暴有不法行爲。建文帝雷厲風行,立即公開下詔,削代王朱桂王爵,全家遷移蜀地,交由蜀王朱棒嚴加看管。
其實代王雖然蠻橫,要他造反卻是不敢的。
朱桂只比朱允墳大三歲小時候兩個人一塊兒上學、一塊兒玩耍在朱桂的印象裡這個只比他小三歲的侄子性情溫和,爲人謙遜,少年老成,敦厚淳樸。他以爲自己拿出長輩的派頭來訓斥他一番這個皇帝侄子也不會吧他怎麼樣,哪知道這一番罵直接把自己的王位罵沒了。
他在山西大同”還不知道馬上就要攜妻抱子,一家老少跑到四川去找十一哥朱椿混口食呢。
坤寧宮左偏殿裡,二三十位王侯公卿家的年輕女孩子正在上課,這都是些未出閣的姑娘,最大的十六七歲,最小的十一二歲,都是些妙齡少女,月貌花容。
徐茗兒也在裡邊,茗兒小郡主今年十一週歲了,眼看着就要過年,過了年就是個十二歲的大姑娘了,中山王徐達死的早,長兄如父,徐輝祖覺得小妹子漸漸大了,不能再整天瘋瘋顛顛不成樣子,便把她送進宮來,每日隨着尚儀局的女官學習女兒家的禮儀學問。
正上着課,尚儀局的尚儀鄭夫人突然闖了進來,鄭夫人爲人嚴肅刻板,這些公侯家的女孩兒們都有些怕她,一見她來,登時老實起來,趕緊扮出一副溫柔賢淑的樣兒來,生怕被鄭尚儀挑出毛病。
鄭尚儀持着戒尺,板着面孔從姑娘們身邊走過,在大殿盡頭站住身子,滿意地點點頭,緊繃的面孔有些鬆馳下來,女孩兒見狀,便也悄悄地鬆了口氣。鄭尚儀目光一轉,忽地盯住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問道:“常娟,女兒家兩教是甚麼?”
這常娟是鄂國公常遇c混的一個別女兒,聽到鄭尚儀問她,連忙答道:“一教其緘默,勿妄言是非:二教其簡素,勿修飾儀容。”
鄭尚儀板着臉道:“你剛剛許了人家,上個月才做了及笄禮,尚未成婦人,何以如此注重修飾,腰間帶個香囊,還繡金嵌玉的!”,常娟粉臉通紅,趕緊把香囊摘下來揣在懷中,站在她背後的徐茗兒一聽,忙也把自己的荷包藏起,偷眼一瞧,鄭尚儀沒有發現,不禁吐了吐舌頭。不料這吐舌頭的動作卻被鄭尚儀看在眼裡,鄭尚儀臉一板,又道:“徐妙錦,女兒家婦容當如何,說給我聽聽。”
“啊?”,徐茗兒苦着臉道:“尚儀,人家進宮學禮還不到一個月呢。”
鄭尚儀喝道:“背!”,徐茗兒扁扁小嘴,咳嗽一聲,目不斜視地道:“凡爲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脣,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
平居無事,靜處深幽。堂前少到,戶外無窺,勿聽陰聲,勿視邪色,兄弟雖親,坐莫同席,須知男女,授受不親……”
“咦?”鄭尚儀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嚴肅的神色柔和了許多,說道:“女子出嫁,背!”
徐茗兒又咳嗽一聲,微微側着頭,想了片刻,便朗聲道:“女子出嫁,夫主爲親。將夫比天,起義匪輕。夫剛妻柔,恩愛相因。居家相待,敬重如賓……”同甘同苦,同富同貧,死同棺槨,生共衣起……”,“好好好,不用背了。”,鄭尚儀笑容滿面地對那些王侯公卿家的女孩兒們道:“你們看看,徐妙錦剛剛入學不足一個月,便能把《女論語》倒背如流,你們該好好向她學習纔是。好啦,你們休息一會兒,再繼續上課吧。”
鄭尚儀滿意地走了,她剛一走,那羣小淑女馬上變了模樣,忽啦一下圍到徐茗兒身邊,象一羣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起來:“茗兒,虧你想的好辦法,連鄭尚儀都瞞過去了。”,徐茗兒得意洋洋地道:“那是,本姑娘只須略施小計,還怕騙不倒她。”,常娟自肩上取下披帛,那披帛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兒,寫得規整、漂亮,乍一瞅好似細密的花紋,若不細看,還真不曉得那是一排排的文字,常絹道:“可別忘了你答應過的,帶我遊莫愁湖,還請我去閱江樓吃飯。”
徐茗兒笑道:“知道啦,小氣鬼。”,她把手一揮,豪爽地道:“不只請你,這殿裡有一位算一位,所有的人我都請了!”,大殿裡立即一陣歡呼,就在這時,寶慶公主跑了進來,她年紀還小,並未入學,寶慶公主擠進人羣,揪住徐茗兒的衣袖,委曲地道:,“茗兒姐姐,皇上吼我。”
徐茗兒彎腰把她抱起來,笑道:“你又到謹身殿去淘氣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了麼,以後不要去那兒,現在不是你爹爹當皇帝,是你的侄兒,你總不能要侄兒哄你玩吧。”
寶慶公主扁着嘴道:“我沒要他陪我玩,我到草叢裡撲蜢蚱,聽到殿裡聲音好大,就跑過去看,他就很大聲地喊我走開。”,徐茗兒抱着她走到一邊,小聲問:“皇上怎麼了,有人惹他生氣麼?”
寶慶公主撓撓頭道:“好象是吧,有個白鬍子老頭,說什麼不該削了周王,齊王,還說不該下旨捉拿代王,舉家遷徙巴蜀……”,徐茗兒眉頭一挑,臉色有些變了:,“寶慶,你說清楚,皇上要抓代王,因爲甚麼?”
寶慶公主呆呆地道:“我怎麼知道?”,徐茗兒想了想,越想越不放心,便道:“走,我們去找皇上。”,寶慶公主膽怯地道:“姐姐,我們不要去吧,他吼人好凶!”,徐茗兒俏臉如罩寒霜,說道:“不成,我一定要問個清楚,平白無故的,他爲什麼要把我二姐、二姐夫給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