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疲憊地坐在椅上沒有說話,雙目閉着,夏潯見禮已畢,只能靜靜地站在那兒。
“社稷、百姓、公正、道德,何者爲重?何者爲重呀!”
朱元璋喃喃地說了一句,又停住了聲音。
夏潯心道:“記得因爲丁丑科考案,爲了解決這個爭端,大明從此南北分榜了呀,怎麼各位大臣方纔沒有提出這個建議麼?”
他遲疑了一下,說道:“微臣是一個小小的武官,照理說,不該多嘴。不過,主憂臣辱,皇上的煩憂,就是臣子們的恥辱,微臣想到一個法子,也不知是否可行……”
朱元璋張開眼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並不抱什麼希望地道:“你說。”
夏潯道:“是,科考閱卷,都是裱糊了姓名,全國學子齊聚京師,一同考試,分不清東西南北。北方學子學識不及南方學子既然是事實,那麼這一次科考是如此,今後還是如此,考官憑卷打評,北人落榜,依舊難免。
莫如依南北情勢,開南榜與北榜,依其籍貫,南北榜單分別進行批閱評選,這樣,南人北人各成一份榜單。北人佼佼者不與南人一同競爭,亦有入仕的正途出身,如此,既可讓北方學子看到前途方向,鼓勵北方學子向學之風,又不致因爲南北學子混於一堂,必然落榜的尷尬,或可消彌大患。”
夏潯這個法子和後代的高考分區劃線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南北分榜無疑更適合全國學子全部入京考試的現狀,朱元璋目光漸漸亮起:“好主意,這是個好主意。你做武官,可惜了。”
夏潯嚇了一跳,他可不希望老朱一激動,把他弄去做文官,他這個生員是假的,和那些之乎者也的文人混在一塊兒,總有要他動筆的時候,到時豈不是要出大丑?再說他對那些或忠直、或僞善,反正一肚子彎彎繞兒的文官很不感冒。
幸好,朱元璋也就這麼一說,頓了一頓便談起了下一話題:“那麼,眼下的局面,該怎麼辦?”
夏潯偷偷看了他一眼,硬着頭皮道:“或者,皇上開恩科,再錄取些北方考生,平息衆怒?”
朱元璋淡淡一笑:“呵呵,你雖機警,懂得權變,這裡卻又幼稚了。”
夏潯連忙躬身道:“是。”
朱元璋道:“此舉,豈不擺明了是在告訴天下人,今春科考確實無誤,朝廷憚於北人羣情洶洶,不得不做此讓步?朝廷威信尊嚴將蕩然無存了。此舉,難免助長一些人的氣焰,以後動輒以類似舉動脅迫朝廷,朝廷何以應對?舉起屠刀麼?”
夏潯大汗,連忙躬身不語。
朱元璋緩緩地道:“你的科考南北分榜,確實是個好主意,可以避免今後再出現這樣的局面,但是解決不了眼前這場風波,解決不了……”
雨嘩嘩地下着,殿中垂幔飄援,陣陣涼爽潮溼的風撲進了大殿,朱元璋蒼老的聲音裡面帶着一抹蕭殺之氣……
“昔年,飛將軍李廣兵敗雁門山,損兵折將,削職爲民,退下藍田南山,常以射獵消遣。一日,他行獵山中,醉酒返回,已到了宵禁時間,守護霸陵的霸陵尉禁其通行,李广部下通名說:‘這是原來的李將軍’, 霸陵尉斥之道:“就是現任的將軍也不準犯夜行路,何況你是前任將軍?”李廣無奈,只得宿於亭下,等待天明。
不久,匈奴再犯中原,大敗漢軍,漢武帝乃拜李廣爲右北平太守,領兵禦敵。李廣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將霸陵尉調至其軍中聽用,待霸陵尉趕到,立即揮刀殺之,一泄私憤。
他錯了麼?錯了!他上書請罪,漢武帝卻沒有治他的罪,還下詔撫慰,贊他勇武有氣節。漢武帝不知道他犯了死罪麼?知道,但是他‘無罪’。朝廷用人之際,在江山社稷、萬千黎民的安危面前,李廣有罪,不算罪!霸陵尉沒有罪,可以是罪!
李廣幼子李敢,以校尉身份從驃騎將軍擊胡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代李廣爲郎中令,功勳赫赫。他因懷疑父親之死與大將軍衛青有關,痛打衛青,衛青仁厚,未予聲張。
後來,事情卻被衛青的外甥霍去病得知,於是趁着陪同皇帝射獵甘泉宮的機會,一箭射殺郎中令(禁軍衛長官)李敢。當着皇帝的面,僅因自己的舅舅被人打了一頓,便敢當着皇帝的面射殺郎中令李敢,霍去病有罪麼?有罪,但衛青以老,國賴冠軍侯,霍去病有罪,不算罪!李敢無罪,可以是罪!”
夏潯靜靜地聽着,許久,又是一聲驚雷,朱元璋的眼睛隨着這聲驚雷攸地一亮:“劉三吾、張信,他們都是讀書人,他們堅持他們的信、他們的道,沒有錯。但是朕是天子,朕關心的是這整個天下;要操持的,是我大明千千萬萬的子民;要維護的,是這萬里江山的穩定,朕也沒有錯。有錯,不算錯!沒有錯,可以錯!”
“朕已下旨,令刑部必辦此案。楊旭,你很不錯,明白事理。你替朕去辦一件事,你去刑部大牢,見見劉三吾、張信,如果他們肯認錯讓步,朕可以饒他們不死,這是朕給他們的……最後的機會!”
大雨傾盆,對刑部大牢來說,尤顯潮溼。獄中光線昏暗,潮溼的空氣中帶着腐黴的味道,這樣的地方,誰都懶得動彈。犯人們都懶洋洋地坐着、躺着,巡弋的牢頭兒也回到了出口處,據桌而坐,摸出一包炒豆子,取一葫蘆酒,吃豆喝酒,消磨時間。
大街上已是雨水成河,這場豪雨當真不小。這樣的大雨中,偏有一個人快馬而來,披一身蓑衣,看不清形貌。
馬到門前,那人翻身下馬,牽着馬兒到了滴水檐下,繫好馬匹,這才走進大門。
“幹什麼的?”
兩個獄卒懶洋洋地迎了上去,那人解開蓑衣,露出一身大紅的飛魚袍。兩個獄卒神色一肅,那人又揚手遞過一枚牌子,沉聲道:“我從宮裡來,帶我去見劉三吾大人。”
兩個獄卒面有難色:“這個……,這位兄弟,沒有刑部正堂的傳票,我們兄弟很爲難的。一塊穿宮牌,只能證明兄弟是宮裡當差的,卻不能證明……”
那人又是一聲冷哼:“我奉皇上口諭,這麼大的雨,你讓我先去刑部?”
“這……”
兩人略一猶豫,那人已斷然道:“頭前帶路。”
二人無奈,只得取過一本簿子,皇宮的穿宮牌子後邊有編號,兩個獄卒先抄下了夏潯的穿宮牌子編號,又訕笑道:“我二人職責所在,還請這裡兄弟籤個名字。”
夏潯無奈,接過筆來,在簿子上匆匆寫了“楊旭”兩字,他這生員是假的,毛筆字寫得很糟糕,好在這兩個獄卒不知道他的底細,武人嘛,朝廷上不少武將都是睜眼瞎,大字不識的,因此也不以爲奇。
眼見夏潯簽完了字,二人便取了傘來,三人一人一柄,穿過天井直奔牢房。
大門咣啷一聲開了,裡邊正在吃酒嚼豆子的牢頭兒嚇了一跳,趕緊把豆子揣回懷裡,好在裡邊昏暗,外邊闖進來的三個人忙着收起雨傘,並沒看見。牢頭兒趁這機會又把酒葫蘆揣好,站起身道:“怎麼着,這麼大的雨,堂上還提犯人?”
一個獄卒道:“不是堂上提人,是宮裡來了人,要問劉三吾的話。”
說完轉過身,對夏潯客氣地笑道:“兄弟,再往裡,我們兄弟就不便去了,請隨王頭兒走吧。”
那牢頭兒聽說是宮裡來人,再一瞧他那一身衣服,忙也換上一副笑臉,點頭哈腰地道:“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楊!”
“楊兄弟,請請請,這邊請。”
再往前去,是一道生鐵鑄的柵欄門,柵欄都有杯口粗細,王牢頭兒拿着銅環圈着的一大串鑰匙在柵欄上嘩啦啦地一陣敲:“開門、快點開門!”
一會兒功夫,從裡邊的班房裡走出個睡眼惺鬆的獄卒,一見是牢頭兒喊門,忙自裡邊打開柵欄,王牢頭兒引着夏潯進了牢區,向縱深走去。
劉三吾單獨一個牢間,裡邊條件還算不差,當然,這個不差只是相對於其他牢房而言,暴昭再怎麼想照顧這位士林領袖,牢房也變不成客棧。
劉三吾已被剝了官服,穿着一身囚衣,正躺在榻板上休息,忽地聽到腳步聲在自己牢門前停下,劉三吾張開眼睛一看,慢慢地坐了起來。
“打開牢門。”
夏潯吩咐一聲,王牢頭兒忙取了鑰匙打開牢門,夏潯走進去,對他說道:“有些話,我想單獨對劉大人說。”
王牢頭兒守了一輩子監獄,什麼門道不明白,宮裡邊的事,你求他他也不想摻和,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智慧,他呲牙一笑,立即閃人,走得就像後邊有頭老虎追着。
“你來幹什麼?”
看見夏潯這身官服,劉三吾認出了他,這是早朝的時候站在御座前的那個帶刀侍衛。
“皇上口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