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增壽把楊旭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雖然在朱元璋面前,他不敢太過放肆,仍然刻意地描述了一下楊旭當時如何憤怒,以及屠盡所有雞犬的場面,朱允炆聽罷振衣而起,氣得滿面緋紅,大聲喝道:“侵佔他人祖宅,當作羊圈馬棚棄人亡母靈位,任由雞鴨塗污,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殺得好,就算殺人也不爲過,只殺一羣雞犬,他楊氏族人還好意思打官司告狀,真是刁頑不可教也”
朱元璋不動聲色,只是瞟了眼孫兒,緩緩問道:“孫兒以爲,這楊旭所爲,當得?”
“當得,自然當得”
朱允炆亢聲道:“孝是仁義之首、百善之先,自古孝子孝女爲報祖父母、父母之仇殺人,朝廷向以恩赦,就是因爲這個原因。自秦漢以來,朝廷莫不以孝治天下,敬天、孝祖、敬德、保民,百姓方能恪守君臣、父子、長幼之道:在家孝順父母,至親至愛在外尊老敬老,選賢舉能在朝廷上則忠於君王,報效國家……”
朱允炆倒不是假惺惺的作戲,只爲取悅皇祖父。他自幼受儒家教育,確實很重孝道,雖然其中有少許作秀的成份,因爲他能競爭得到這個皇位繼承權,就因爲他的孝道。
按道理講,朱允炆並不是嫡子嫡孫,而是嫡子庶長孫,所以他本來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
太子朱標一共生了五個兒子,皇太子妃是鄭國公常遇春的長女。這位常氏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朱雄英,八歲早夭,次子朱允熥,這是嫡長子嫡次孫,第一順位繼承人。按照傳統禮制,繼承人的順序是嫡長子嫡長孫嫡次孫嫡次子,所以真正的繼承人法位順序,朱允熥應該排在他二哥朱允炆的前面。
但是朱允熥當時太小,才學有限,表現過於平庸,朱元璋自己當時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不能不考慮主少國疑的問題。再說朱允熥的親姥爺是常遇春,舅姥爺是藍玉,鄭國公常茂是他大舅,開國公常昇是他二舅,一旦這個年紀小,才幹又平庸的孫子做了皇帝,天知道會出不會出現外戚專權的局面?所以幾乎未做任何考慮,朱允熥就被他否決了。
這時候,在朱標過世時悲痛欲絕表現殊異的孝順孫子朱允炆就進入了這個遲暮老人的視線。
父親死了,朱允炆當然傷心,但是弄得形銷骨立,三日不食幾乎氣絕,這就孝順的有點過火了。朱標是皇太子,國事忙碌的很,而且還不只他一個兒子,他又是庶子,要說朱標和他有多長的時間在一起,感情深厚得多麼無以復加,以致老爸死了,他恨不得追隨於地下,那就有點扯淡了。
真要說親,他和皇祖父朱元璋更親,祖孫倆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朱元璋對他又特別的慈祥可親,朱元璋死後,他也沒悲痛成這個樣子。他埋了朱元璋,擦擦眼淚,挽起袖子就開始收拾叔叔了,第一個倒黴蛋周王是朱允炆剛剛登基一個月就被拿下的,可見他有多忙,哪有閒功夫悲痛個沒完。
其實換做一個普通人,家裡辦喪事,本來就傷心的你要不要表現得更加哀慟,免得旁人說閒話呢?這是人之常情,也不用對朱允炆特別苛責,說他如何虛僞,尤其是他自幼受儒家教育,這是嚴格按照古禮守喪,並沒什麼不對。但是反過來,非要把他的這種行爲捧上天去,說他至仁至孝,那就是走向另一個極端了。
朱允炆在父親的葬禮上表現的如此突出,其中還有他的師傅黃子澄指點的緣故,黃子澄對朱元璋的心思看得很清楚,嫡次孫朱允熥自己平庸無能,他母舅家又太有能耐,一向護食的朱元璋必然會考慮到外戚專權的問題,朱允熥繼位的可能並不大。
但朱允炆不是嫡孫,皇位豈不是該傳給朱元璋第二子秦王了麼?卻又不然,因爲皇太子妃常氏在生下朱允熥的當年就去世了,此後太子東宮一直由朱允炆的生母呂氏執掌。她是事實上的繼太子妃,這樣的話,她的兒子也可以算是嫡孫。
儘管沒有走法律程序,太子東宮正位一直虛懸,沒有正式冊封呂氏爲太子妃,以致朱允炆稱帝后,仍得稱常氏爲嫡母,追尊常氏爲孝康皇后,而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是畢竟從理學和禮教上,這還是說得通的。
正因爲朱允炆主要是靠孝道得到了朱元璋的青睞,他在這方面特別注意有所表現也就在所難免了。朱允炆聽了徐增壽所言,確實非常氣憤,同時,因爲缺乏自信,他對自己的叔父們總是抱着強烈的戒心,懷疑他們覬覦自己的皇位,對這個受到親族叔父們壓迫排擠的楊旭,本能地有種同仇敵愾的感覺,所以這一番長談侃侃,當真是痛快淋漓,擲地有聲。
朱允炆說完了,原以爲會得到祖父的讚許,偷偷瞧一眼朱元璋,卻見他仰臥枕上,雙眼微闔,卻似已經睡着了,忙收了聲,往他旁邊站了站。
靜默片刻,朱元璋慢慢張開眼睛,看了眼孫子,又看了眼徐增壽
,微微笑道:“嗯,孫兒所言有理,這件事往小裡說,不過是一個小家族裡的一樁小恩怨,可往大里說,這卻關係到孝道與律法、公正與嚴明的大問題,怠忽不得。”
他示意了一下,朱允炆忙又將他扶起,將靠枕墊在他的背後,朱元璋沉吟片刻,忽地一笑:“增壽,你講的好故事呀。”
徐增壽心裡打了個突,連忙躬身道:“只是恰逢其事,又蒙皇上問起,臣才略略提起。”
朱元璋笑了笑,並不點破他用心,只道:“朕正在修訂《大明律》,朕爲吳王時,草創新法,洪武六年着手修訂損益,歷時十六年,於洪武二十二年方纔編成。可……終究還是有所疏漏,不算至善至美。治天下禮樂爲先。或言有禮樂不可無刑政,朕觀刑政二者不過輔禮樂爲治耳。
若徒務刑政,雖有威嚴之政,必無和平之風。故禮樂者治民之膏粱,刑政者救弊之藥石也。禮樂是道,律法爲術,律法形於其表,卻也不可大意,所以朕命刑部尚書趙塵風等人正重修《大明律》、《大誥》,攝其要略,載錄案例,附載於《大明律》之後,以使天下官吏可悉依贖罪之例論斷。
增壽,這個案子很不錯,你去應天府,告訴王洪睿,要他仔細斟酌,多加考慮,好生處斷。再告訴刑部,叫刑部和大理寺關注此案前後經過,審理結果,一旦案情審理明白,可編次入書,將來刊佈中外,凡有類似案例,令天下人知所遵守。”
徐增壽聽了暗暗咋舌:“乖乖隆地咚,這麼一件破案子,本來只是江寧縣令的事,官司打到應天府已經了不得了,現在還要加上刑部和大理寺,至於鬧成這副德性嗎?”
徐增壽趕緊答應一聲,又壯起膽子問道:“皇上,若應天府問起聖上之意,臣該如何作答?”
朱元璋淡淡一笑:“允炆是國之儲君,他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徐增壽大喜,連忙躬身道:“是,臣知道了,臣這就去傳聖上的口諭,臣告退”
待徐增壽出去後,朱元璋沉聲道:“允炆吶”
朱允炆連忙欠身道:“孫兒在。”
朱元璋緩緩地道:“民間無小事,帝王更無小事,一言一行,天下表率。燕昭王重金買骨,趙太祖夜不加餐,燕昭王真的愛惜一匹千里馬的骨骸嗎?趙太祖真的吝於一頓夜宵嗎?不然,只因帝王一舉一動更是關係國運,是故不得不予謹慎。”
朱允炆不明祖父這番教誨的用意,有些茫然地應了一聲。
朱元璋瞟他一眼,嘆了口氣,點明瞭道:“你是國之儲君,將來就是這大明的皇帝,切忌聽風是雨,喜怒形於色,須知天子金口,一言既出,輕易便更改不得,否則朝令夕改,威信盡喪,這個結果,可就嚴重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又道:“人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然而,說來容易,身爲帝王,豈能輕率犯錯,一旦犯錯,豈能輕易更改?故而,唯有慎重,兼聽則明呀”
朱允炆這才聽明白了些,遲疑道:“皇祖父,您是說……方纔徐增壽所言不盡不實?”
朱元璋搖搖頭:“騙你麼,那倒未必,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不管是否詳盡詳實,你都不該那般輕率地表態的。”
朱允炆脹紅臉道:“孫兒知道了,那……那不如追回成命吧,這件事還是令有司詳查的好,不然……不然真個要應天府按照孫兒的意思去辦,萬一那楊旭纔是盛氣凌人,欺辱族親的人……”
朱元璋淡淡地道:“那又有甚麼關係,比起當朝儲君的威信,一家一姓些許得失,又算了甚麼,難道朕的孫兒一句話,還抵不過九頭牛麼?”
朱允炆感受到祖父的關懷維護,不禁爲之動情,眼圈兒一紅,低低地喚道:“皇祖父……”
朱元璋拍拍他的手,又道:“朕這次重修大明律,其實也是爲了你。以前《大誥》之中的刑律過於苛重了些,法律太重了刑罰必然氾濫,吏治太嚴了則施政必然苛薄。鉗制下民犯者必衆拘索下情巧僞必滋,百姓們要手足無措了。朕主天下時,正當收拾亂世,又當新貴叢生,不法者衆,所以刑不得不重,如今懲治貪官污吏已見成效,天下穩定了,你治平世,刑便當輕,所謂‘刑罰世輕世重’,即爲此理。關於重修大明律的事,你可以關注一下。”
朱允炆連忙應道:“是,孫兒記下了。”
朱元璋頷首道:“嗯,你退下吧,朕有些乏了,歇息一會兒。”
“孫兒遵命”朱允炆站起身,給朱元璋掖了掖被角,躡手躡腳地退出殿去,剛出殿門,一轉身,就見黃子澄頭頂兩扇官帽翅兒搖呀搖的,腳步匆匆而來,朱允炆有些詫異地迎上去,喚道:“先生,何事如此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