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朗聲笑道:“朕最開心的,是遷都之議得以順利通過。立儲麼,朕只能決定一代之君,高熾性情已定,朕無需擔心。瞻基雖然聰慧,成年後如何殊未可料,現在還做不得準。”
夏潯小心地道:“皇太孫聰明靈秀,天資……”
朱棣擺手道:“想那李隆基能從則天女皇手中搶回李家江山,也算是一位少年英雄了。可是等他晚年,朝中重用一班奸臣,外邊寵信一班久懷異志的節度使,就因他的昏庸,一場安史之亂,使這李唐江山從此走上了下坡路,再也不曾崛起。
朕非常喜歡這個長孫,這些長處朕都清楚。朕說的是品性爲人,現在看,瞻基當然沒有問題,可他還未長大,還未定下性子,如今年歲較之當初的李三郎還小着許多,未來不可預料處還多着呢,是故不可武斷。
朱棣悠悠地嘆了口氣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啊!一代賢未必代代賢,後世子孫肖與不肖、賢與不賢,朕是無能爲力了。而遷都則不然,這件事,只要朕想管,就一定能在朕手中完成。在朕看來,南京金粉之地,國運實難長久。
帝王坐鎮金陵而遙控北方,就算外亂不起,必定也生內亂。皇考封諸王與北疆以抗外敵,正是這個緣故。可是朕雖因爲諸王受方黃之流奸臣蠱惑天子,橫加迫害,迫不得已起兵靖難,卻終究是開了一個不好的頭兒,諸王擁兵自重,難保不起異心。如今諸王不起異心,也難保他們的子孫也不生異心,長久下去也是一個大患啊。
朕將北疆諸王易往中原安置,北疆未免空虛,邊關諸將又不能予之便宜從事、調動兵馬之大權,一遇大小品文字事,軍情消息就需往返於金陵與九邊,徒然貽誤了戰機,故此,非遷都北平,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一旦定都北京,除非我大明昏君連出,又逢連年天災,否則……料想三百年江山是可保無虞的。”
夏潯驚詫地道:“三百年?”
做皇帝的莫不希望自家的江山千秋萬代,永遠延續下去,雖然他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大多數人不願面對這個事實,甚至沒有勇氣提起,夏潯實未想到朱棣肯坦言此事,而且所做的設想居然並不離譜。
朱棣微笑道:“天下,不會永遠歸於一家一姓。氣數盡了的時候,江山自然要易主。自始皇帝嬴政一統天下,千餘年來,國祚超過三百年的皇朝有沒有?一個都沒有啊!所以……朕的子孫,若能保大明三百年江山,足矣。
國祚若能更長久些,那是他們的福氣,若是連三百年江山都守不住,那是子孫們不爭氣,當祖宗的能給他們掙一份家業,這份家業能不能守住,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朕今天就算給他們一座鐵打的江山,他們偏要搞個千瘡百孔,那時朕已化成一坯黃土,又能如何呢?”
事實如此,可是有幾人能如此理性?夏潯聽了朱棣的話,不禁對他的胸襟氣魄暗生欽佩,只是這江山長短的議論,朱棣自己可以講,他卻不能胡亂插口的。
朱棣鬆了馬繮,任由那馬自由而行,一雙眼睛徐徐四顧,草場上,陽光明媚,秋高氣爽,宇宙澄澈,寰宇清明。
朱棣漫聲又道:“朕爲什麼念念不忘遷都?你不要以爲朕在深宮,便什麼都不知道,哼!那些腌臢貨恨朕遷都,什麼難聽的話兒都說出來,說什麼朕得位不正,心中發虛,想回北京根基之地,說什麼朕登基時殺戮過重,得罪了江南士族,心生忌憚……
笑話!天大的笑話!
朕這一輩子,什麼時候遇敵而逃過?朕領五萬兵,對抗朝廷五十萬大軍時,沒有逃!朕領兩萬兵,追殺韃靼十萬鐵騎時,沒有逃!朕在江南,位至九五,掌握天下兵馬,朕反倒心虛起來了?如果江南真有人暗中跟朕作對,朕不鎮在江南,反要避向北方,坐視江南禍起,丟了這半壁江山不要了麼?
朕登大寶之時,所誅者不過方黃齊泰幾個奸佞及其近族,與江南士族有何相干?他們幾人,與江南士族又有什麼關係了?朕登基已逾十載,對江南士族的控制難道還不及那個爲君四載一事無成的黃口小兒?朕開科取士,江南士子趨之若鶩,他們反朕反在哪裡?”朱棣不屑一顧地道:“若是朕怕那江南士族,怕的連皇宮御座都不敢設在這兒,朕敢東遣水師宣撫出海,南派大軍討伐交趾,西陳重兵以抗帖木兒,又親自率軍北伐韃靼,把京城兵馬抽調一空?嘿!爲了詆譭朕,這些無恥小人已無所不用其極了,偏偏有些不長腦子的白
癡,信之無疑。”
朱棣越說越怒,伸手一指夏潯道:“文軒,你記着,這世上最齷齪骯髒的小人,就是那些讀過書的僞君子!”
或許是因爲朱棣一連串的佈局,將整個天下成功地擺佈在手中,目的一舉達成,他很興奮,所以此時也像他每次身着戎裝親上戰場時一般,意氣風發,豪氣干雲:“文軒,百官反對遷都,挾私利於公義,朕也不是吃素的,天子守國門!哈哈,這句話就是朕用來騙他們的!”
夏潯大吃一驚,失聲道:“騙人的?”
朱棣得意洋洋地道:“不錯!朕想遷都北京,是因爲今日之疆域已非昔日中原之情形。我皇考剛剛立國不足兩年,便心生遷都之念,因爲皇考也看出,金陵不是建都佳地。但那時候北元剛剛外竄,他們經營大都數百年,皇考的根基又在江南,當時建都根本不可能考慮北京,否則一旦北元反撲成功,就會鬧出剛剛建國便陷落都城的笑話了,而今卻不同。
守國門,怎麼守?只有千日作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眼下,北狄西戎南蠻東倭,皆無與我大明抗衡之實力。但是蒙古諸部雖已趨弱,在東西南北四方番邦之中,依舊是我大明最大的威脅。
京城若立於金陵,與北方九邊重鎮溝通起來多有不便,這是一個原因。再者,自唐宋以來,西番北狄漸超強大,昔日‘得中原者得天下’的說法已經行不通了,如果不能確保西番和黃河以北的養馬之地,我們就只能以血肉之軀對抗遊牧民族,要付出百倍的犧牲。
北京地處塞外和遼東進入中原的咽喉之處,朕定都北京,就可以將我大明的軍事主力佈署在長城一線,把我大明的防禦推進到了北方邊防一線,變防禦性國都爲進攻性國都,對關外之敵有着極大的震懾作用。
定都於此,外敵入關首先要面對的不是柔弱的百姓,而是君臨萬方的天子,他們豈敢深入!定都於此,那麼朕就算有些不賢不肖的子孫做了皇帝,他們也不能像在金陵一樣耽於安逸,不得不重視北方邊防!”
朱棣兩眼閃閃發光地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不錯,定都北京最大的弊端是距敵人太近,可是要想讓國都距敵人遠,難道只有退卻一途麼?退卻真足以自保?爲什麼是退卻,而不是擴大北方疆域?
北方疆域擴大了,北京還是國門麼,還會距敵太近麼?百舸爭遊,不進則退,一個國家,你不思進取,就只會被別人取代的更快!退?笑話!朕遷都北京,並不是要守國門,而是想定都北京,把我大明的國門推向更北方!”
夏潯定定地看着朱棣,心中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永樂大帝五徵漠北,後三次如果只是爲了打壓遏制韃靼瓦剌的目的,完全不需要再出兵,只道他也步了漢武帝后塵,開始窮兵黷武,原來他打的主意竟是徹底吞併蒙古草原!
可惜,人無完人,永樂的兒孫兩代皇帝都擅長文治,輕於武功,他們又過於重視文官們的意見,在他們的治理期間,受文官集團所左右,安南的兵撤回來了,下西洋的船收回來了,北方對韃靼和瓦剌誰強就打壓誰、努力保持他們之間互相制衡的一貫政策也取消了。
結果,瓦賴重新崛起,終於在大奸宦王振手裡,葬送掉了大明所有的精兵良將,大明軍力從此一蹶不振……,不過……如今的瓦剌和遼東,與本來的歷史都有了極大變數,說不定真能如皇上設想一般……”
夏潯剛想到這裡,朱棣的聲音陡然提高了:“韃靼勢弱,瓦賴內爭,遼東在手,朕爲什麼不抓住這個機會善加利用?北京是長城內外、大漠南北的聯繫樞紐。南方一向安定,定都北京,不僅可以統治中原和南方廣大地區,朕還能就近威懾黑龍江、貝加爾湖、阿爾泰山以北的廣大地區,讓那些在遼、金、元三代數百年異族統治下的北方漢人對朝廷產生歸屬之心,對女真、韃靼、瓦剌、兀良哈加強控制。
朱棣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潯道:“朕在極北之地,設立奴兒干都司,在西北建立哈密衛,向南控制交趾,往東……朕派了龐大的艦隊出海,不是爲了學秦始皇去求什麼長生不老藥,而是爲了恩威並施,掌控南洋諸國。
朕以武定天下,北窮沙漠,南極溟海,東西抵日出沒之處,凡舟車可至者,無所不至、無所不屈,必欲使遠方萬國來朝臣服,朕要做的不只是中原之主,而是華夷之主!朕的志向,豈是那些無知匹夫可以揣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