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瞻基!”
朱高熾一擡頭,見是自己兒子,不由露出了笑容。
朱瞻基年紀還小,力氣單薄,哪裡拉得動朱高熾。朱高熾看他辛苦的樣子,不禁澀然一笑,道:“瞻基,爹爹迎接你皇爺爺遲了,有失臣儀,受了你皇爺爺的懲罰,沒有你皇爺爺的旨意,爹爹是不能起來的!”
朱瞻基道:“爹爹,孩兒方纔看見爹爹受罰了,孩兒知道要皇爺爺允准爹爹才能起身。所以馬上便去求皇爺爺,皇爺爺答應了孩兒,叫爹爹起身,隨儀仗回城呢!”
朱高熾目光一亮,道:“當真?”
陪同朱瞻基過來的一箇中官躬身道:“太子爺,您起來吧,皇太孫說的是真的。”
朱高熾大喜,這纔想要起身,可他雙腿已跪麻了,左右兩個小內侍趕上來攙他,竟然攙不動。費了好大的勁兒,在東宮屬官的幫助下,太子才得以站起,也不等他把發麻的腿腳全都活動開,便趕緊叫人挪他上車,追着隊尾去了。
皇帝回京,上朝,受百官朝拜,在此過程中,太子做爲儲君,始終都要緊隨在皇帝身側的,朱棣雖然不喜太子迎駕遲緩,在內外臣工面前,卻不能剝奪太子的權利,因此一直要他隨行於側。
朝覲完畢,朱棣便下旨大排筵宴,君臣同樂。
皇帝這些可能的吩咐,早在朱高煦的預計之中。皇帝剛剛回京,尤其是有這麼多的外國使節朝拜入貢,這是大明開國以來前所未有之盛事,皇帝十有八九要予以慶祝的。所以這些準備工作他早就做好了。
皇上若不賜宴沒有關係,皇上若賜宴,總不能臨時抱佛腳,太過倉促。宮中各種準備井井有條,御膳房自然是做足了準備,就連皇親國戚、勳卿功臣、文武百官的座次位置,包括各國使節的座次位置,都已有過預演,因此毫無慌亂侷促。
朱棣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沉沉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夏潯從燕子磯伴駕回來,一直到朝堂站班,始終沒有機會問清太子那邊的情形,直到皇帝賜宴,這才得了機會,偷空離開了自己的席位。
太子伴隨着皇帝,想要到他身邊去而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所以夏潯並沒有試圖接近朱高熾,而是選擇了東宮屬官楊士奇。夏潯靠近楊士奇,急急問道:“怎麼回事,太子何以迎駕來遲?”
楊士奇扭頭一看,見是夏潯,連忙低聲道:“國公,此事實屬意外……”楊士奇把事情經過簡略地說了說,又道:“現在不得機會,我們打算等宴會散了,再隨太子去向皇上說明原委……”
夏潯立即打斷他的話,沉聲道:“重要的不是解釋,而是請罪!解釋的話不必由太子去說,太子只需要請罪!最好是由太孫去說,你也看得出皇上最疼皇太孫,由他解說,事半功倍。還有,一切思慮不周處,都要有人搶過來擔着,務必保住太子!”
楊士奇臉色一變,說道:“國公,只是因故誤了迎駕而已,有這麼嚴重麼?”
夏潯目光沉沉地盯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朱棣正側頭與坐在近前的渤泥國王談話,夏潯低低地道:“我只希望……不要比這更嚴重!”
夏潯轉身離去,楊士奇盯着他的背影,神色瞬息幾變,略一猶豫,他也急急閃身離去!
宴會結束以後,百官退出皇宮,朱棣將渤泥國王和其餘諸國使節一直送到丹陛之下,態度非常親切。
日本國使節和帖木兒國使節目前是最着急的,他們的國家正打得如火如荼,他們恨不得立刻就拉住永樂皇帝好好談談這件事,如果能夠得到大明的支持,他們纔好回去交差。如果這位大明皇帝能夠在軍事上予以配合一下,那更是意外之喜。
可他們也知道永樂皇帝今天剛剛回京,又剛剛設宴款待了外使和羣臣,此時不宜再議軍國大事,只好忍耐着,好象一對久不受君王臨幸的怨婦似的,只把一雙幽怨的眼睛望着朱棣。
他們入貢的原因朱棣已經知道,瞧見他們這副模樣,不禁莞爾,吩咐中官告訴他們,會擇時專門接見他們,兩國使節這才大喜,欣欣然辭駕出宮。朱棣這一路舟車勞頓,回京後又馬不停蹄地接受羣臣朝拜、宴請各國使臣,着實有些累了,便擺駕後宮歇息。
剛剛走到乾清宮,朱棣就看見太子跪在路旁,臉色登時又沉下來。朱高熾聽到腳步聲來,微微擡頭看見一角龍袍的袍袂,馬上重重叩下頭去,高聲道:“兒臣誤了迎駕時辰,有失臣禮,大罪,恭請父皇懲處!”
朱棣冷冷一笑,道:“你也知道失禮?俺自北京回來,滿朝文武、中外使節,一個不缺,你是俺的兒子,又是監國,居然遲遲不到,最後狼狽於路旁迎駕。高熾!你還沒有當上皇帝,這皇帝的架子,卻比爲父還大了!”
這句話太過誅心,驚得朱高熾汗下如雨,連連叩頭,只道:“兒臣有罪,兒臣知罪,願受父皇懲罰,以立國法、正綱常!”
夏潯急急授與楊士奇的兩句話,正合朱高熾心意,他方纔在筵會上只是強做平靜,一直在思忖着該如何向皇帝解說。朱高熾深知自己父親的性情爲人,思來想去,總覺得與其辯解,不如請罪,就只是很單純地請罪。
儘管該讓皇帝知道他延誤迎駕的理由,也不能由他自己說出來,得了夏潯的提示,朱高熾更是拿定了主意,因此只是叩頭請罪,絲毫不言其它。
朱棣冷聲道:“身爲儲君,一言一行當爲百官表率。立國法、正綱常?不錯,原來你也明白這個道理。你以爲像朕請罪,便能饒了你!高熾,兒子有錯,爲父能饒你。臣子有錯,君王卻得賞罰分明!你我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
朱高熾聽他弦外之間,愈加惶恐,別不敢言,只是一味叩頭:“兒臣願受父皇責罰!”
人的感情就是這樣,縱然是父子之間也是一般無二,若是老子瞧你不順眼,你好端端坐在那兒吃飯,老子看着看着莫名地就惱了,放下筷子就要罵你,一臉的厭惡,你能奈何?他那瞧着喜歡的兒子,今兒偷了他藏在褥底的錢去買零食,明兒踢球一腳把鄰居家的玻璃窗震個粉碎,這老子照樣把他當眼珠子稀罕。
朱小胖吃虧就吃在從小不討父親喜歡上,這麼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兒,才弄得他這般狼狽。若這迎駕遲緩的事兒是朱高煦、朱高燧做出來的,恐怕朱棣連罵都懶得罵上一句。小胖心裡委屈,卻是隻管叩頭請罪,不敢有一語辯解。
他老子正在氣頭上呢,若他辯稱冤枉,任何理由朱棣都只當狡辯。
你馬失前蹄?你車子壞了?你早幹嘛去了?爲何連自己的座騎和車駕都不注意修繕?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你車子壞了?你就不能騎了馬先往江邊接駕嗎,非得坐着車子四平八穩?你錯估了朕趕回的時間?敢情你本來就打算掐着點兒來迎駕的,你心裡頭還有我這個父親麼?
朱小胖老實認錯,可是看朱棣的樣子還不想饒他,朱棣怒容不消,還待責斥,遠處一個少年忽然“噔噔噔”地跑來,二話不說,便往朱高熾旁邊“卟嗵”一跪。朱棣一瞧,正是他的寶貝孫子朱瞻基,不禁奇道:“瞻基,你這是做什麼?”
朱瞻基道:“皇爺爺責罰父親,孫兒來與父親一起受罰。”
朱棣驚道:“你這孩子,你父有失臣儀,與你何干?不要瞎摻和,快起來。”
朱瞻基大聲道:“古賢人說:孝子事親,不可使其親有冷淡心、煩惱心,驚怖心,愁悶心,難言心,愧恨心。父親受了皇爺爺的責罰,驚怖愁悶、悔恨莫名,孫兒感同身受,既不能代父受過,那就只有與父親一同受過了,孫兒這是在盡孝心!”
朱棣聽得龍顏大悅,臉上露出了笑模樣,溫聲說道:“孫兒啊,你父親犯了錯,並不是你犯了錯,皇爺爺是在行國法,不是施家法。乖孫,快些起來,你那小胳膊嫩腿兒的,一會兒還不硌青了,快起來快起來。”
朱瞻基哪肯答應,只擡起頭道:“皇爺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在孫兒眼中,父親就是父親,可分不得你錯我錯,父親若真的有錯,那就是孫兒的錯,請皇爺爺懲罰孫兒,饒過孫兒的父親,成全孫兒的一片孝心!”
朱棣有些驚訝,看看他道:“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朱瞻基大聲道:“這是師傅教,聖人訓!孫兒早就記在心頭了!”
朱棣默然片刻,輕輕嘆了口氣,摸着他的頭道:“好孫兒,好孫兒,你起來吧,爺爺不罰你父親就是了,快起來!”
“謝皇爺爺!”
朱瞻基大喜謝恩,急忙叩頭,太子朱高熾忙也叩頭道:“兒臣謝過父皇!”
朱棣向他一轉臉,馬上又晴轉多雲,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你呀,有你兒子一分乖巧,老子就不知要省多少心!回太子宮靜思己過去吧!瞻基,咱們走,陪爺爺洗個澡去!”
“哦!”朱瞻基答應一聲,爬起來牽住朱棣的手,扭頭向父親擠了擠眼睛。
朱高熾好不鬱悶:“我一老本實,循規蹈矩,怎麼就讓你操心了?你看着好,怎麼都好。你看着不好……,我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