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以“雄、奇、險、秀”聞名於天下,青峰秀巒巍峨挺拔、銀泉飛瀑噴雪鳴雷、雲海奇觀瞬息萬變,大江、大湖、大山渾然一體,雄奇險秀,剛柔並濟,其春如夢、其夏如滴、其秋如醉、其冬如玉,當真有如人間仙境一般。
夏潯穿着涼鞋淨襪,一身純白色的絲絹道袍,緩緩拾階而上,夏潯這道服是明朝時候一種男子的常服,卻非道士穿的那種道袍。在他旁邊還陪着一個白眉白鬚、精神矍爍的緇衣老僧,老僧腳步矯健輕盈,動作沒有一點老態龍鍾的樣子,旁邊這位老僧,乃是廬山東林寺空相大師,有名的高僧。
兩人行經處,驚動了草叢中覓食的幾隻白鶴,白鶴展翅而起,倉惶間掠到了他們的肩頭之上,既而盤旋騰空,便鑽進雲霧不見了。
夏潯在廬山修身養性,已潛居多日了,五老峰等處奇秀山色俱已走遍,今天是頭一回登上廬山最高峰:大漢陽峰。
登上峰頂,禹王臺、漢陽石柱赫然在目,站在峰巔遠眺,只見長江滾滾東流,稍一扭頭,又可見鄱陽湖煙波浩渺,俯首看向腳下,卻是羣山連綿,蒼翠一片。此時此地,心神會格的恬靜空靈,不知怎地,夏潯突然就想起了一首在他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詩來: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籠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雲橫九派扶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
“阿彌陀佛,好詩!好詩!”
空相和尚合掌讚道:“國公信口吟來,氣勢着實不凡!”
夏潯暗道一聲慚愧,卻是不便解說這詩不是自己所做,空相博覽羣書,若說並非自己作品,叫他問起出處,難免又費一番口舌。
空相禪師白眉微微一聳。雙目似闔不闔,感受着那峰頂的天風浩蕩,徐徐說道:“古往今來爲世,上下四方爲界,若有人看得透古往今來,看得穿上下四方,那該是我佛法眼了,怎說是一雙冷眼呢?呵呵。國公發此感慨,似乎心中有事躊躇難決,又惑有所感慨。”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道:“大師慧眼,不錯,我心中,確有許多心事。大師。我很累呵,身在其位,我有許多事想做,每件事我都想把它做好,可我事事小心,處處周全,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依舊不能盡如人願,盡如人心吶。古往今來爲世,上下四方爲界,呵呵。不瞞大師,在下所思所慮,正與古往今來有關,與上下四方有關!”
空相合什道:“阿彌陀佛,依老衲看來,國公的煩惱,卻是自尋煩惱了!”
夏潯道:“大師這話怎麼講?”
空相道:“國公何苦處處求全呢?這人間世,或人、或物。都是一半一半,何來圓滿?天一半。地一半;男一半,女一半;善一半。惡一半;清淨一半,濁穢一半……,用道家的話說,就是陰陽。國公只想要那你想要的一半,而不能接受這世間還有你不喜歡的另一半,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夏潯默默地咀嚼着這句話:“萬物分陰陽……,一半、一半!”
沉吟半晌,他又擡起頭來,道:“大師,我雖已位極臣,榮華富貴,不知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及我之萬一,可是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之地位,也從不曾目中無人,驕橫自滿吶。很多時候,我做事都是如臨如淵,如履薄冰,即便如此,我也不認爲自己就做的很好了。”
夏潯笑笑,說道:“我一心想爲大明謀劃,替後世子孫謀劃,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我這一片苦心,後人又會怎樣評價。”
空相禪師呵呵笑道:“如果今天就已清楚地知道了明天的事、後天的事,乃至一生的事,豈不是無趣的很?”所謂未來,旁人若爲你決定了未來的一切,那還是你的未來麼,你還有未來麼?未來,變化無窮無盡,就算是佛祖,也無法演算、掌握未來一切變化,國公卻想做到它,這是不是自尋煩惱呢?”
夏潯動容道:“大師……”
空相微笑道:“國公,如一斤米,在炊婦眼中它是幾碗飯;在酒家眼中它是幾兩酒。每個人看它,都不相同,可米就是米,你就是你,只要問心無愧,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國公以爲,人生是苦多於樂,還是樂多於苦呢?如果你執着於此,那便是深陷苦海而不能自拔,只要學會解脫,自然便是極樂世界!”
夏潯苦苦一笑,默默走到崖邊,定定地看向京師的方向。
空相大師搖了搖頭,雙手合什,輕輕又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由於滿朝文武都在討論遷都這件關係到每個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夏潯籌謀已久的計劃被迫擱淺,他只好暫時停止了一切行動。如果僅僅
如此的話,只能說是因爲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了他的部署,只消加以調整,完全可以在突發事件解決之後再次發動。
但是朱棣的反應太耐人尋味了,他明明已經知道了南京這邊發生的一切,卻沒有做出一點反應,與此同時,他卻拋出了一個震動所有人的新話題,你還能說這兩件看似無關的事情之間真的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麼?夏潯感覺到了這一點,卻完全猜不透朱棣這麼做的真實意圖,所以他不安。
夏潯有着不爲人知的秘密和謀劃,儘管他的出發點至公無私,但它卻是不容於法的,所以夏潯對此格外敏感。一直以來,他智計百出,但有謀劃,無人不入其彀,由他牽着鼻子走,而這一次卻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所以他纔會惶惶不安,所以他纔會登上廬山,靜靜地反思:是不是這些年來在政壇上的‘風調雨順’,已經讓我忘乎所以了?
他隱隱嗅到了一種陰謀的味道。那是血的腥味,讓他不寒而慄……
夏潯在廬山苦苦悟着永樂大帝真實意圖的時候,解縉正風塵僕僕地趕向南京,此時剛剛趕到九江,廬山腳下。
解縉立在船頭,順江而下,衣帶飄風,瞧起來神情氣爽。意氣風發。如果他看過電影《閃閃的紅星》,這時就該挺胸腆肚,挎着盒子炮。洋洋得意地說上一句:“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由一位內閣首輔大學士被貶謫到安南亂地,還有什麼可高興的,但是解縉的確很高興,因爲。他又回來了。
解縉被朱棣一道詔書,便從內閣首輔大學士,變成了廣西布政司參議(副省長),不情不願地離開了金陵。結果因爲一路上牢騷滿腹,被一直盯着他的紀綱打了小報告,惹得永樂皇帝大爲不悅,又追加一道聖旨。把他趕去安南上任。
結果這位仁兄千里迢迢,剛剛趕到安南,屁股都沒坐熱,就找了個理由。不辭辛苦地回來了。
這個倒黴蛋對於做官的追求,就像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實在是太頑強了。
要回來就要有理由,解縉當然有一個很充份的理由。
他幽幽怨怨地趕到安南的時候,正好張輔大獲全勝。張輔上次平定安南迴京不久,安南各地就反旗再舉,迫不得已,張輔再度掛帥出征。大軍往返,錢糧軍餉消耗無數。不過仗倒是又打贏了。
張輔趕到安南之後,第一戰就是打擊原來已經降了大明。結果又復反叛、自立稱王的師檜。
師檜當時手中有兵馬兩萬多人,張輔率兵進剿,只一戰就殺了四分之一,近五千人,同時俘虜兩千多人。張輔惱恨師檜降了又反,出爾反爾,反覆無常,下令把這兩千俘兵全部斬首,之後緊追師檜不捨,師檜拿出了吃奶的勁兒,率領殘部逃進了深山,若再追趕,得不償失,一個不慎,還會爲其所乘,張輔這才下令收兵。
張輔稍事整頓之後,又去征討陳季擴,陳季擴調兵遣將,與張輔數度交鋒均落下風,最後雙方決戰於虞江之上,這一戰陳季擴又是大敗,軍兵傷亡慘重,還連折數員大將。陳季擴只得倉惶逃竄,張輔自後一路掩殺,又吃掉陳季擴三千兵馬,直到陳季擴逃入大澤這才收兵。
陳季擴彷徨無策,只得遣使向張輔求降,這位曾自立爲帝的安南將軍目前還擁有相當大的勢力,在安南百姓中間他也擁有相當廣泛的羣衆基礎,如果他誠心歸降,大明治理安南將減少很多阻力,不過是否受降張輔做不了主,接了陳季擴的降書以後,他就要遣人送往朝廷,由皇帝決斷。
恰在這時,解縉到了安南。解縉根本沒有心思做什麼安南布政司的參議,在朝爲官何等閒逸,內閣首輔何等風光,安南這地方窮山惡水的,做官都算是發配。所以一聽有機會回南京,解縉馬上搶着要擔當這個差使。
照理說,只是派人回京將陳季擴的降書呈予皇帝,原也用不着勞動一位布政司參議出馬,可解縉願意走,張輔也願意讓他走。解縉再落魄,畢竟也是一位曾經的內閣首輔大學士,萬一他在安南出點什麼事,這影響太大了,張輔不願意承擔這責任。
兩個人是一拍即合,於是剛到安南站了站腳的解縉,就興沖沖地又回來了。
站在船頭,眼見離金陵越來越近,解縉心中好不興奮。在安南天高皇帝遠,想再叫皇帝想起他來都難,回了京就不一樣了,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臉,萬一皇上回心轉意,不就可以再獲聖眷、重返內閣了麼?解縉心裡是越想越美。
當初朱元璋許之以十年之期,叫他十年之後回朝聽用。解縉等不及,還差了一年半,就趁着新君登基,急不可耐地回了南京,結果被人一本參到蘭州做衛吏去了,沮喪得他差點投河自盡。
如今,他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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