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林邦了舊港一戰,明軍殺海盜五千餘人,俘五千餘人,逃亡者寥寥,燒敵艦十艘,嚴重損毀多艘,餘者盡被剿獲,陳祖義倉惶逃跑,被大明騎兵生擒活捉,用魚網兜住給提了回來。
當天下午,駐紮在南港的施進卿率領艦隊趕來投誠,自舊港逃出去的那十艘艦船上的陳祖義黨羽盡被施進卿抓獲,其首領都捆了來。
鄭和下令將陳祖義的一衆心腹堂羽盡皆斬首,唯獨留下陳祖義一人,囚於大艦上,等待將來解縛回國,由皇帝治罪,悲催的陳祖義註定要在不見天曰的牢艙裡住上一年甚至兩年之久了。
因爲施進卿揭發陳祖義殲謀有功,鄭和任命他爲“代大明舊港宣慰使”,主持舊港政務。之所以給他的官職上加個代字,是因爲委任如此等級的官吏,必須由皇帝陛下親自任命,渤林邦國的名字也就此改成了舊港,以此宣示歸屬大明所有,而非讀力一國。
施進卿喜出望外,他很清楚,所謂等待大明皇帝來任命,不過是走個過場,如今他既做了這雖不稱王,卻實同土皇帝的大明宣慰使,就註定了是大明在海外的一方諸侯,皇帝陛下是不會輕易更改任命的。
施進卿是讀書人出身,心裡的正統觀念還是很重的,如今從一個海盜驟然成爲天國上朝的一方諸侯,他的心中頗有一種終成正果的喜悅,對大明算是死心踏地的臣服了。
鄭和又召集施進卿及其手下一干首領和本地土人的部落首領,向他們宣明瞭陳祖義的罪名,以及將渤林邦國改稱舊港、從屬大明的緣由,施進卿一夥人自無異議,本地山民、漁民的那些族長首領們也是唯唯喏喏,完全沒有亡國的激憤,倒令暗自緊張的鄭和鬆了口氣。
這個地方所謂的國家和國王,比不了安南那種從秦漢時期就大量汲取中原文化,已經形成封建制小朝廷的王國,這個地方的王,其實就是山民土人共推的一個勢力最大者,代表該島與外界聯繫而已。所以其統治體系鬆散的很,各土人山民部落也根本沒有國家的概念。
若非如此,陳祖義也不至於輕易就能取代麻那者巫裡成爲該國國王,而該國上下無一人反對他了。故而對鄭和的任命和安排,這些土人山民漁民們,只是唯唯聽命,毫不反對。大首領是稱王還是叫宣慰使,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兩樣,能攀上大明做總後臺,他們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之後,鄭和又代表大明天子,向他們宣讀了永樂皇帝曉諭海外流民的詔書:“爾本國家良民,或困於衣食,或苦於吏虐,不得已逃聚海島,劫掠苟活。朕念好生惡死,人之同情,帝皇體天行道,視民如子,當洗滌前過,鹹俾自新。故已獲者悉宥其罪。就俾齎敕往諭爾等,朕已大赦天下,可即還複本業,安土樂生,共享太平……”
這道詔書可不是鄭和代擬的,而是他出發前永樂大帝就針對南洋多中原遺民所下的一道聖旨,那些唐宋時期就移民南洋的就不用說了,但是還有許多移民,是元末明初與朱元璋爭天下的幾位失敗者逃出中原的舊部,還有就是如施進卿這樣苦於衣食被迫從盜,或者犯了罪逃出中原的逃犯。
朱棣下這道聖旨給他們,盡赦了他們的一切前罪,有那願意歸國的便可放心回去,若有那已在南洋紮下根來,不願回國的,朝廷自然也不會勉強他們。
這道聖旨宣罷,連同揭發陳祖義罪行的公文,由書辦謄寫多份,施進卿就派了人,代爲傳達到尼科巴、巴拉望、麻尼拉、爪哇、婆羅洲等島國去了。
此一舉,一則宣揚陳祖義罪行,免得諸國妄生揣測;一則是藉此曉諭諸島中國移民,讓他們自擇取捨;一就是殺雞儆猴,告誡心懷不軌者了,可謂一舉三得。
鄭和在島上忙着宣撫軍民、安排政務、處置降俘,同時協助幾位大木材商在此地安家落戶事宜的時候,夏潯也沒閒着。他並沒有上岸,一直待在許滸艦上,此時被他用作客廳的艙中,夏潯坐在椅上,翹着二郎腿,悠然地喝着茶,瞟着面前的費英倫。
費英倫完全沒有了他執斧殺人時的剽悍,他站在那兒愁眉苦臉,一臉無奈。費英倫受傷了,他的一隻眼睛受了傷,戴了一副黑眼罩,更像夏潯心目中的海盜形像,但他面對夏潯的詢問,堅持說他是一個善良的航海家、一個一心要還清債務的有責任心的商人,任憑夏潯如何盤問,他始終不改口。
許滸聽得不耐煩,說道:“奶奶的,這傢伙敬酒不吃吃罰酒,國公把他交給我,我來整治,不信他不招!”
因爲費英倫幾乎完全不懂漢語,許滸的吳地方言味兒又濃,根本不怕他能聽懂自己對夏潯的稱呼。
夏潯笑吟吟地擺擺手,直視着費英倫,突然問道:“你敢對着你的上帝發誓,說你沒有撒謊麼?”
通譯用阿拉伯語重複了一遍,費英倫毫不猶豫地以手捂心,鄭重發了誓言。
夏潯微微蹙了蹙眉,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這貨來自威尼斯恐怕不假,他沒必要在這一點上進行隱瞞,不過他改變信仰這事,倒底是真心皈依,還是權宜之計?夏潯微微眯起眼睛,對通譯道:“你再問他一遍,這回不要把上帝譯成安拉,譯成god!”
夏潯也不知道威尼斯人用的是什麼語言,知道了他也不會說,但英語他是懂的,他相信費英倫即便不是很精通英語,以他海上漂流,周遊天下的見識,也一定知道god指的是什麼。
那通譯還真不知道中文中的上帝還可以譯成這個發音,他也不知道這個發音是哪一國的神靈,只管按照夏潯的吩咐對費英倫又說了一遍,費英倫臉色一變,果然遲疑着不敢作答了。他是海盜,他不介意說謊,可要他以上帝的名義說謊,他不敢。
敬畏鬼神的人,心中總有一個底限是他不敢觸及的。
夏潯直視着他,忽然又對通譯道:“你再告訴他,如果他是海盜,我有重用。如果他再說自己是什麼商人,我就把他綁到錨上,丟進海里,去跟海龍王談生意!”
費英倫聽了通譯轉述的話,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沒有作答。
夏潯忽又呵呵一笑,微微帶些狡黠的神色道:“費英倫先生,你應該知道,很多以商人名義出海的人,其實都有另一重身份,他們可以做生意,但是碰到了肥肉,也不介意幹上一票,你懂我的意思麼?”
費英倫聽了通譯的話,一隻獨眼突地放出光來,鼻息也有些粗重了:“夏先生,你……你是說……你也是……”
夏潯溫文爾雅地點頭:“不錯,現在……你是否可以對我直言了?”
費英倫哈哈大笑起來。
這個時代,南海商人至少有一半有海盜背景,而西洋何止一半,幾乎百分之百都是半商半盜,甚至許多公爵、伯爵也扮成海盜領着騎士們出海撈偏門,英女王敢公然把一個大海盜封爲爵士,若非此前官方人員客串海盜已蔚然成風,她豈敢冒天下之大諱。
正因如此,費英倫絲毫沒有懷疑夏潯的話,他現在一無所有,夏潯能打他什麼主意,他唯一可資利用的只有他縱橫七海所積累的知識和見聞,所以費英倫很爽快地承認了。
他像遇到臭味相投的知己好友似的,熱切地對夏潯道:“我承認,正如夏先生所言,我是一個海盜。夏先生是需要我的幫助麼?”
夏潯笑而不答,扭頭對通譯道:“給費英倫先生換一個房間,調到二層去,另外,膳食標準提兩級。”
客廳的後面是一個小房間,本來是會客間隙用來小憩的,現在房門被反鎖着,舷窗也被關緊,房間裡光線昏暗,裡邊關着一個人。這人正爬在榻上,耳朵貼在艙壁上傾聽着前邊隱隱傳來的說話聲,昏暗的燈光下,那身子纖細苗條,四肢修長、曲線流暢。
客艙裡沒有聲音了,小狗似的趴在那兒偷聽的人坐下來,背倚艙壁,抓起枕頭砸到對面艙壁上去,小嘴撅了撅,憤憤地道:“關我禁閉!說話不算話!”
客廳裡,只剩下夏潯一個人了,靜悄悄的。
桌上不知何時攤開了一副地圖,那是鄭和上次下西洋時所緩就的,上面的海域、地理、國名繪製的非常詳細。
夏潯的手指在舊港的位置點了點,然後依次劃下去:阿魯、蘇門答剌、南巫裡。再從南巫裡出發,橫越印度洋的孟加拉灣,到達錫蘭山(今斯里蘭卡)。從錫蘭繞過印度半島,便會到達印度的小葛蘭(今奎隆)、柯枝(今科欽)、古裡(今卡利卡特,位於印度半島的西南端)。
這裡,就是上一次鄭和船隊駛到的終點,而朱允炆的消息也正是在那裡出現、在那裡消失的。所以,上一次的終點將成爲本次遠洋的起點,他們還有很遠很遠的路程要走。而那將要走的路,在地圖上還是一片空白,等着他們去探索、去發現。
夏潯喃喃地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建文皇帝,你真的被羅大人藏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麼?羅大人把你藏起來,一者全了君臣之義,二者可以讓錦衣衛長盛不衰。身故十年,依舊可以影響政局……,如此心機!如此謀略!我不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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