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陝西地面上起兵,第一要考慮的因素絕不是地方上的標營,而是邊軍。大明朝實外虛內,邊軍乃是國朝軍事體系內,最有戰鬥力的武裝力量。三邊總制麾下那二十幾萬兒郎,都是打老了仗的。長期與套虜、北虜作戰,熟悉戰陣如狼似虎,戰力遠勝腹裡的衛所、營兵,正是義軍的天敵。當年正德朝時,劉六、劉七、趙燧等人領白衣軍作亂,聲勢浩大,縱橫數省,但是一遇到邊軍,立刻就土崩瓦解,被殺的大敗虧輸。
日月神教對於這邊軍也十分忌憚,不敢隨意起兵。只是由於要防範蒙古人入寇,邊軍輕易不入腹地,因此王誠想的就是偷雞,趁着主力不在,搞一把就走。還能吸引大明武裝的注意力,以配合河南的正式起義。
如果邊軍入城,則自己的整個戰略安排全都作廢不說,也很有可能是自己這些人身份暴露,陝西巡撫借了邊軍來剿。若是到了那一步,於大局都有極大妨礙。他忙問道:“探清楚了,來了多少人馬?”
那探子道:“大概有數百人馬,實數探不清楚。都是馬隊,在城裡也不勒繮繩,就像沒看到人一樣,橫衝直撞,惡的很。”
範無咎忙問:“那是哪個營頭,可曾探明白?”
“好象是蒼頭軍。”
一聽這三個字,範無咎面色一變“怎麼是這支殺神?要是忠字營,勇字營,都還好辦,便是三邊總制的標營也好辦。這蒼頭軍可是有名的殺人不眨眼,陝西的爺們誰不虛他?都是你田老三,非要給你舅舅出大殯,結果惹來了這路殺神,怕是要屠城的。這回咱們可怎麼辦?便是想跑,也未必跑的了。”
國朝如今若是提起軍伍,便是東李西麻,劉刀鄧槍,而三邊的二十幾萬邊軍兒郎,幾十個營頭裡,則以哱拜的名聲最響,也最惡。他本是河套的蒙古部落出身,因爲與自己的酋長不合,而滿門遇害,他自己帶着親信部衆跑到了大明,投了軍。
大明朝對這種外番帶路擋,倒是保持一種歡迎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歧視情節。乃至朝內,韃官、色目官都有,這也是練天風爲何總是說大明藥丸的原因。哱拜能騎善射,驍勇能戰,他手下的部衆也極是剽悍,加上他與舊日東家有滅門之仇,因此打起仗來不要命,乃是作風硬朗的一支強軍。很快就在邊關上立了大功,後來積功至寧夏衛指揮使、總兵麾下標兵參將,後又進了副總兵。
哱拜在寧夏鎮站住腳跟後,便開始四處招募亡命,編入家丁之中。部衆亦有三千人,以蒼頭軍爲號。國朝打仗的風格,便是主將帶着自己的家丁、親兵爲主力,其他炮灰附庸部隊脅從。只要標兵得了利,炮灰附庸就一窩蜂衝上去一通打,反之便要敗了。比如那位坐鎮遼東,號稱二百年軍功無出其右的李成樑,便是靠着三千家丁,橫行遼東,無人能抗。
朝廷上對於武將養家丁的行爲並不阻止,反正也是花你自己的錢,爲朝廷效力。陣亡了朝廷不給撫卹,平時養兵不給財政支持,怎麼也是不吃虧。因此對於建制規模也無限制,你能養多少就養多少,不加控制。
彼時朝廷已經進入了文貴武賤的局面,所謂文視武如奴婢,武將諂媚文官,要如子孫孝養父祖;稍有奉承不到,隨謗隨參,不異嚴父斷送嬰兒。不過在九邊重鎮,因爲實際作戰的需要,武將的地位,比內地略好一些。
比如李成樑把遼東經營成了自己的基本盤,外人不好插手。哱拜這帶路黨也把寧夏鎮經營的鐵壁銅牆,正總兵反倒要仰他鼻息,便是三邊總制,也對他要明讓三分暗讓五分,因此他便日益驕縱起來。
只是寧夏不比遼東,哱拜也不李成樑。關外諸利,李家一門獨佔。哱拜卻僅能寧夏鎮一地威風,且三邊又是窮地方,要養三千私兵,經濟壓力非常大。可離了這支私兵,他又難以維持軍閥地位,因此便只能是一方面佔着花馬池鹽之利,一方面收商稅,再一方面,就是命令蒼頭軍去從事一下馬賊工作。
像他這種武裝做兼職馬賊,就讓那些職業選手,幾輩子祖傳的馬賊沒了活路。誰能狠的過他,誰又能打的過他?馬賊要麼就是到蒼頭軍裡做家丁,要麼就是乖乖挪窩,再不然就只好等死。因此如今寧夏鎮秩序井然,職業馬賊絕跡,皆系哱拜之功。
範無咎交遊廣闊,如何不知這蒼頭軍的名聲?這部隊作戰兇狠,軍紀卻十分鬆散,屠城滅村,皆系尋常事。陝西巡撫這是發了什麼瘋,居然請這支人馬進城剿亂?他們來了,自己這幹人要能有活路纔怪!
田一飛見範無咎指責自己,當即勃然:“你說啥呢?我發送我孃舅,又有什麼錯?這官兵有什麼可怕的?咱們既要扯旗做大事,早晚要和官兵對上,像你這般沒種,還做個球的大事,乖乖滾回家抱孩子好了。”
王誠見二人又要吵起來,只得出言勸解“都閉嘴!什麼時候了,沒時間在這磨牙。此地不宜久留,迅速撤離。田堂主,你迅速召集部衆,咱們提前起事,今天便攻打稅監衙門。”
範無咎以爲蒼頭軍一來,便絕了魔教中人起事的念頭。沒想到這羣人卻是不怕死的,不但不收手,相反倒要提前起義,急的他抓耳撓腮,卻又無力阻止。“王長老。那蒼頭軍可不是好惹的,咱這千把人,能是對手?”
王誠道:“按朝廷的行事風格,往來文牘請示批覆,最是耽誤時間。等他們的流程走完,黃花菜都涼了。尤其蒼頭軍這種驕兵悍將,到了地面上,必然先索餉要糧,討要犒賞。等諸事滿意,才肯幹活。咱們趁這個時機,便先下手爲強,攻打稅監衙門。那些蒼頭惡軍與匪徒無異,只要咱們一喊衙中有銀,他們便多半就要參與哄搶。也只有這樣,咱們才能趁機轉移。若是現在就走,被官軍咬住尾巴,那便麻煩了。”
田一飛抽出佩刀,“長老高見。這次攻打稅監衙門,我便領着天龍門下去做先鋒,保管砍下連德祿的狗頭!”
王誠一方面安排轉移,一方面吩咐道:“你記住,咱要的是錢。必須要拿到連德祿搜刮的民脂民膏,用來作爲河南起事的軍餉。這才叫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至於連賊的生死,那是小事,不可因小而失大。”
鄭國寶、嶽不羣等人,雖然沒有刻意張揚,盡力低調。奈何陝西官場的人也不是吃乾飯的,尤其陝西的錦衣千戶將岸,那是多年的老錦衣,辦事能力極強,對於領導的行蹤衝鋒掌握。國舅剛一入陝西,他便探聽明白。後來聽說國舅是要上華山,他便命令各地錦衣向西安靠攏,從中挑選了幾百最精壯的,統一更換服裝、器械,爲的就是讓國舅看一看,我老將帶兵有方,是個能幹事的人。
陝西這地方窮,環境又不好,動不動還鬧套虜,國舅最好發發慈悲,把自己調到別處任職纔好。聽說國舅虎駕快到西安,他便一番精心安排,錦衣官校充分顯示了一番緹騎威風,三街六巷設港巡邏,把小商小販,丐幫子弟,全都一發轟回家去。又嚴防有那攔轎喊冤的狂人,壞了國舅的興致,因此看誰有那冤鬼面相,就先行捆起來帶走,免得麻煩。
鄭國寶沒等入城,將岸就帶了人去迎接,他邊走邊對身邊幾個伴當道:“你們若是跟着我再練不出來,這個官便做不下去了。我告訴你們,這西安城內,我就沒見過比我聰明的。你看國舅來這事,咱西安大小外文武衙門連點動靜都沒有,這叫什麼?這叫笨!他們不給國舅面子,國舅就不給他們面子。你看着吧,回頭國舅一個密摺上去,說不定咱陝西的三司衙門,就得有人挪窩。這就叫先下手的爲強,後下手的遭殃,升官發財纔是實惠,其他都是扯淡。”
一行人邊說邊走,堪堪來到接官廳處,忽然一個伴當用手前指,“長官,我怎麼看着接官廳那,好象有人?難不成,是別人趕在了咱的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