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五鳳樓的鼓聲響了起來,這是大朝會開始的信號。
戴着樑冠,穿着朝服,玉帶在腰,環佩玎璫的勳戚大臣們緩步而入,文武勳親分途而入,從午門到奉天門左右掖門魚貫而入。
“瞧,”蔣安道:“人都進來了,佳木,今兒你可是主角,早些過去爲好。”
“嗯。”張佳木一笑拱手,答道:“賜宴無味,也吃不飽。大官,一會有了空出宮來,或是到我那,或是去你府上,我們好好聊聊。”
大約就是要說“宰肥羊”的事,蔣安一想,就是眉開眼笑,略微思忖了一會兒,便壓着嗓門道:“我那裡關防不密,你家裡安全一些,一會兒,我溜出來到你府上拜訪吧。”
“成。”張佳木簡捷一應,便算是說定了此事。
兩人一個是錦衣衛指揮,一個是提督東廠太監,是這會兒頂兒尖兒的特務頭子。他們倆在一起談話,氣場十足,那些勳戚公侯都遠遠避開,等他們說完,各自歸位,這纔有不少熟人三三兩兩的上來,當然,也就是說些閒話,大家都知道,張佳木這一次封爵有望,是一件大爲值得恭喜的大喜事。
“佳木,”陽武侯薛暄生『性』詼諧,和張佳木也是很熟,已經到了熟不拘禮的程度,當下向着他擠眉弄眼的道:“恭喜,真是雙喜臨門。”
風聲已經傳到勳戚和大臣一級了,剛剛上來賀喜的人一個個都咳的不行,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看的張佳木都替他們着急。
現在薛暄也來打趣,換了以前張佳木必不饒他,不過,今天他心情大好,當下只是橫了他一眼,卻並沒有說話反駁,薛暄倒是忍不住一楞。
奉天門前地方極大,換成農民打穀的場院得有好幾十個了,不過站了幾千人在上頭,勳貴大臣們排班,光祿寺和宮裡的雜役們放桌子,預備碟碗果子,六月的天已經熱起來,廣場上又是沒遮沒擋的,又是快午時了,衆人都覺得額頭上和後背心上都熱起來,汗津津的很是難受。
好在糾儀的御史今天也不算太認真,又不是正經的朝會,大家站的差不離就行,偶爾小聲說上幾句話,或是咳上兩聲,御史們也渾當沒有聽到。
一會兒喝起酒來,就算大家不敢放浪,可是有時候皇帝卻會派人勸酒,可能,皇帝喜歡看人喝醉的模樣,引以爲樂!
這樣的情形下,去認真糾彈風紀,也就太犯嫌了一些。
沒過多久,樂聲響起,陳設於雲臺階下兩側的大樂只在大朝會等各種大場合使用,今天當然就是一例。
樂聲中,傘蓋羅列,皇帝在皇太子和兩位親王的簇擁陪伴之下登座。
淨鞭三響之後,在悠揚的贊禮聲中,各人隨聲拜舞,禮畢之後,場中鴉雀無聲,衆人的眼光也是時而看向皇帝或是皇太子,又或是看向張佳木。
皇帝今天看上去興致頗佳,坐在四面不靠的紫檀陽紋雲龍雕海棠寶座上,腰板挺的筆直,時不時的掀一把自己濃密的大鬍子,眼睛也是炯炯有神,頗具光采。
明初這幾位帝王,似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圓胖高大的身材,大肚腩,圓臉,大眼濃眉,面『色』白皙而濃密有須,算是美髯公。
這副扮相,除了仁宗皇帝不良於行,過於肥胖,懷疑是死於冠心病或是中風之外,都是百姓和大臣眼中的天子模樣。
穿着上,皇帝也很隨意。
元青『色』的曵撒,很素淡,只綴有幾朵小碎花,腰間革帶也是皮帶,沒有飾玉,腳上黑『色』的高腳靴,頭上也不是慣戴的翼善冠,而是一頂圓形飾紅『色』寶珠的大帽。
這一身打扮,其實是蒙古人的遺風,太祖當年去蒙古舊俗,比如左右尊卑重新以漢俗,衣飾也去胡俗而復漢風,禮儀制度也仿古而行,這就叫復漢官之威儀。
不過宮中胡風頗濃,可能是和太祖和成祖都有蒙古和高麗妃有關,大帽東珠和曵撒,便是標準的蒙古人服飾,流傳下來,大家瞧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
其實,漢唐之際,漢人對蠻夷的東西是拿來就用,加一個胡字就是,開放心態,大國之風,就是這般的自信從容。
今日大宴,是爲了慶麥收順遂,大家過一陣也要辛苦,所以特別賜宴。再者,就是皇太子平安脫險,當然,這個不便明言,免得細民百姓驚慌。
不過宴會的規模卻是定的極高,光祿寺在六七天前開始忙活,備雞鴨魚肉,殺羊宰鵝,宮中猶有前宋遺風,豬是賤物,上不得大臺盤,太祖也是隻愛吃鴨子等物,貴人們喜歡的是羊肉和鵝肉,此次大宴,既然是規格最高,聽說光是宰的鵝就有千多隻,花費之巨,令人咋舌。
“這一次,光祿寺真是糜費甚多。”
“光祿寺卿張澤小吏出身,凡事揣摩帝意,豈能指望他主動儉省?嗯,他不更加幾分就算是謝天謝地了。”
這自然是文官們的議論,凡是正經讀書人出身的士大夫,對這種大宴所費當然是瞧不上眼,反正,他們挑皇家的『毛』病已經漸成風氣,不說兩句心裡反而不怎麼舒服。
此時正是皇朝由儉入奢的關鍵時候,有的士大夫也開始豪奢無度,更多的還喜歡穿粗布衣服,騎馬或是騎驢出行,家中不宴客,父子不同席等等風俗還保留着上古流傳下來的質樸之風。不過數十年後,風氣就是大變,想想以後,眼前皇家這點用度倒也還真算不上什麼。
弘治年間,江南有一富戶,饕餮好食,又家資鉅萬,聽說就在住處寢室之外養有數千只鵝,每日宰殺過百隻用來吃食宴客,有時半夜想吃鵝翅膀,不及等候,就令人將鵝翅斬下,鵝未死之時,鵝翅已經烤的焦黃可以下肚了。
下頭心思不一,文官們嫌浪費,武臣們對張佳木嫉妒有加,勳臣們心思各異,在奉天門石階上高高向下的皇帝看向諸人,卻是語調輕鬆的道:“諸卿請起,今日大宴,只是君臣同樂,以慶太平之福,所以不必拘禮,朕不便下去,皇太子亦是君,一會兒,叫崇王和德王下去給諸位敬酒吧。”
其實大明的親王也是禮絕百僚,前宋時,是親王向宰相行禮,今時此刻,親王雖然不如國初那麼有實權,文武百官勳戚親臣卻也是不能與親王均禮,只是崇吉二王此時尚未成年之國,皇帝叫他們代爲敬酒,也算說的過去。
“來來,諸卿暢飲。”
皇帝說完,光祿寺並宮中雜役便開始上菜上酒,其實這大宴耗費甚多,但還是官樣文章。誰會這麼沒成『色』,在這種場合大吃大嚼的?再粗魯的人,這會子也是斯斯文文的吃相,舉籌之時,都是略沾即止,皇帝舉籌,大夥兒便應一下景,皇帝一放,自然都是放下筷子來。
“罷了,枯坐無趣,”皇帝道:“請諸翰林賦詩。”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幾個早就有準備的翰林站起身來,張佳木注意到,其中倒是頗有幾個熟人,最相熟的,便是有數次之緣的崔浩了。
“這幾個人,”王增今日也來了,雖然他只是舉人的身份,但靖遠伯王驥身子不爽,特旨請派嫡孫代爲入宮,皇帝也是特別允准,所以王增以舉人的身份進來,此時東張西望的,不象個世家子弟,反而象個鄉下腦殼。他看着崔浩等人,眼裡倒也沒有什麼羨慕的表示,只是向着張佳木淡淡道:“他們可是瞧你不大順眼。”
王驥雖是武臣,但是文官中資格最老的幾人當中,也是屬他了。王增此語,當然也是有所指。現在大學士李賢雖然不願與張佳木決裂,但聽說有幾個大臣對張佳木特別的不滿,而且,文官們私下覺得,太監難以撼動,石家叔侄更是手握重兵,倒是張佳木這個特務頭子,說狠又不是太狠,說牛也不是特牛,權勢雖高,漏洞也多,所以頗有人想從張佳木身上下手,這三股勢力,先打翻一股再說。
這當然是一種對張佳木來說感覺至爲可笑的一件事,只是有時候細想起來,這幫書生想的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道理。
“但我亦不是當初的我了。”張佳木默然想道。
他現在久握重權,除了自己家人外,還負有極大的責任,誰要想動他,就得接受極爲慘酷的報復,在政治角度上來說,絕無意外,絕無寬恕。
“他們有什麼具體的動作沒有?”
“先造輿論唄。”王增無所謂的一笑,答道:“只是你要小心,有幾位大佬,在朝不顯眼,要是被他們說動了,你可能會有大麻煩。”
“嗯,”張佳木點頭,答道:“我知道是說的哪幾位,不過,我會小心。”
“防患於未然,是吧?”王增笑笑,盯着自己眼前木盤裡的蒸鵝,開始專心致志的對付肥美的鵝肉,似乎剛剛的談話,根本就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