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駕起行,皇太子殿下回宮嘍。”
隨着太子的一聲令下,整個車隊都動作起來,旗手衛和五軍營調來的叉圍子手在前,府軍和錦衣衛在兩側,宦官都人在最內圈,官員內侍中的有頭有臉的有品級的,各處奔走提調。
如果張佳木不在車上,自然也是忙碌中的一員。
隨駕的人是不多,一千多人,要是擺起全副儀仗再加上衛士,幾千人也很尋常。不過現在還是國初,不尚虛華,而且大明列帝也不怎麼喜歡出遊,象成祖當年出行,不喜歡幾千人的排場,要麼就是五十萬人隨行,現在這時候,是擺不開當年那種威風氣勢了。
從西山一路東行,每一刻功夫派四個武官回城報信,等快到城門時,太子的東官僚屬和一羣文武官員並勳戚親臣都等在城門附近。
一打眼,太子便先瞧見英國公等人,再看,駙馬都尉焦敬和會昌侯也在,他心中大定,知道這件事就是這樣了,太后和皇帝,都沒有因爲他出行出事而覺得惱怒。
相反,可能是有點慶幸吧。
這個帝國已經老大,開始由開創時的勃勃英氣轉向中年,按正統的說法,明由早期轉中期,是由孝宗弘治年開始,由盛轉衰是由英宗的正統年開始,此言應屬不虛。
從成化年間開始,國初的種種規矩開始鬆動,甚至無人執行。在洪武年間,百姓穿着高過腳環的皮靴就可能被斬腳,而且有執行的實例。
在洪武年間,商人絕對不敢着絹布絲綢,否則的話,必有性命之憂。
朝官樸素的多,不尚虛文浮華,家中一般不宴客,最多一桌四人對食,家裡也不會擺小戲,置花園之類。
很多規費常例,也是在成化年間開始。
用大紅雙帖,廣置別墅,坐轎子而不是車馬,亦由英宗憲宗年間開始。
總之,這個王朝由盛轉衰,由進取而入頹勢,便是從種種細節之中萌芽發端。太子行宮着火這樣的大事,太子不問,皇帝亦不細問,朝官亦不會有敢問者,這麼一件潑天大案,也就是這麼不溫不火的了事。
其實這種墮政的趨勢,按正常的軌跡已經不可挽回。成化年間皇帝召見閣老問政,尚不及數語,萬安便先呼萬歲,羣臣愕然,但也只能一起退出。
從這位萬歲閣老開始,皇帝就很少見大臣問國事,很少涉及真實政務,時間一久,隔膜自生,宦官專權之弊也就無可挽回,再難糾正了。
“臣等,見過太子殿下。”
及車駕入城之際,英國公卻並不是爲首,站在他之前的卻是司禮太監曹吉祥。太監在文武大臣之上是仁宣年間的規矩,奏章上,必定是太監列名在最前。
但太監正式排位於勳臣之上,卻是由正統年間始。
王振用事時,便是公侯駙馬也要以翁父相稱,更遑論和他爭座次
現在曹吉祥雖然不比王振當年,但權勢亦不在王振之下。他親自來接太子,足見其誠,但也足見其勢大無比。
在曹吉祥身後,是龐大的太監利益集團,他們紮根於六部和五軍都督府,三大營,掌握皇莊,討取鹽茶引,整個集團已經利益共享,曹吉祥只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人物罷了。
“是曹大伴,你也來了?”太子也是瞧見了曹吉祥,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
當然,他是不能下車的,於是只能在車上含笑致問,向着曹吉祥先打了個招呼,然後,纔是英國公和駙馬都尉焦敬等人。
“回小爺,”等太子說完了,曹吉祥才畢恭畢敬的道:“是皇爺吩咐,叫老奴來迎一迎小爺,這一回,小爺真是福大,老奴聽說了,心裡也是捏着一把冷汗。”
平素裡,曹吉祥對太子向來是不假辭色的,現在說來賀喜,倒不如說是給皇帝面子,同時,也是來瞧瞧張佳木如何。
其中含意,兩人心裡都是清楚。曹吉祥答話的時候,尚且用眼神看向張佳木,張佳木雖是淡然一笑,自己卻並沒有起身,眼神亦是沒有半分退讓。
兩人的眼神都是漸漸凌厲起來,半響過後,曹吉祥才點了點頭,笑道:“張大人,這一次真的是虧了你。”
“不敢,”張佳木這才拱手答謝,笑道:“下官只是僥倖,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洪福齊天,下官可不敢以功臣自處。”
“知道就好。”曹吉祥的聲音又尖又利,答道:“張大人向來都是這樣,從不糊塗。咱家倒是多事了,既是這麼着,就走吧。”
曹吉祥這一段時間向來隱忍低調,並不多事。這一次彷彿吃錯了藥一樣,上來就有和張佳木對着幹的意思。
在場各人心裡明白的,卻只是忖度道:“這老閹狗難道氣急了,這一回忍不住了?”
便是張佳木自己,怕也是有點這般想法。
當初奪門時,曹吉祥已經是太監中的佼佼者,景泰任用的那些太監,能力不足與他對抗。奪門一成,這些人就全在西市裡做了鬼,個個都被砍了頭。
到那會兒,曹吉祥才知道自己上了天大的當。原本以來勢力強大的敵人卻是不堪一擊,其實用他自己的力量,怕也是能把宮中給收拾下來,只要預先在守門武官上做好手腳,也就是了。
結果張佳木是小小百戶,卻是一步登天,把個錦衣衛接了下來。而曹家的幾個子侄,原本就多半是都督武官,官居一品,最不濟也是營中副將,升騰有限,除了曹欽封伯之外,曹家撈到的好處,真的是有限的緊了。
曹吉祥原本就是監督三大營中的五軍營,現在只是叫他提督三大營,名義上更加尊貴一些。但三大營中各有地盤,他和石亨等於是各佔一半,彼此相安無事。
算來算去,就便宜了這麼一個小百戶
有這種想法,自然是在奪門之後就生份了。況且,原本也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在奪門前後,彼此都是強忍着,奪門一成,又有利益上的爭執,沒過幾天,彼此就是涇渭分明,勢同水火了。
再加上幼軍中張佳木壓住了曹鐸死死的,兩大勢力,就更是彼此摩拳擦掌,就等着對方露出破綻,好給對方狠狠一擊了。
此消彼長,曹吉祥的變化,恐怕也是迫不得已啊。
這時候,張佳木風光太盛,他這個老奸巨滑的老傢伙要是不出來,當面和張佳木來這麼一下子,人心不穩,人心大變,要是一個個都轉投門戶,如何得了?
想到此,張佳木不禁一笑。
對曹吉祥和石亨的那些爛魚雜蝦,他倒是全不放在心上。這種牆頭草的人物,是當不得什麼用處的。平時一個個看似跟隨左右,忠心耿耿,一遇到真正決生死,斷前程的大事時,則一個個便往後縮。
這倒也沒有什麼可責怪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動物,善保自身,保全家族,原本也是小人物追求的目標,無有什麼可指摘的地方。
關鍵便是核心的情報來源和武力,三方勢力能抗的住,就是在三邊都有自己的情報來源和核心的武力系統,一旦真的撕破臉,彼此都要面對着對方的反撲,很可能是一撲致命。
所以相形之下,三方都可以欺負文臣,因爲文臣固然有一個很大的圈子,可惜,沒有自保的武力。
通大明二百多年,很少太監或是錦衣衛有凌虐武臣和勳戚的例子,其奧妙就在於此了。
“瞧着沒有,這就是摯天保駕的大功臣。”
車駕蕭蕭而入,京城之內,早就已經沸騰。住宅的屋頂之上,樹木的枝椏之上,站立的大人,女子,老者,兒童,將整個城門附近到皇城和宮城的道路都站的滿滿的,塞的嚴嚴實實。
放眼看過去,到處都是穿着各式袍服,神情各異,但都露着好奇神色的人們。
等前隊過去,太子的座車穿過城門進入城中之後,人先低聲議論起來,接下來,便是慢慢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聲若雷鳴,若海嘯,若洪鐘,其聲嘈雜而又有序,說的倒不是太子,反而是張佳木的多。
太子沒有什麼,一個胖乎乎的孩童。儘管將來他是這個王朝的主人,但現在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儘管他在臉上做出種種威嚴的樣子出來,但觀注的目光,卻還是集中在張佳木身上。
“看着沒有,和小爺同車啊。”有人道:“這就是一字並肩王”
“是啊”
“瞧着沒有,救了太子,封一字並肩王了。”
各人正在熱議,有人冷笑道:“你們純是屁,沒瞧着?張大人是坐在太子腳前,這還是保駕的意思,這點都瞧不出來,什麼眼神。”
被這麼一說,各人都是瞧了出來,有人不覺一拍腿,大叫道:“忠臣,忠臣啊。這會還不忘了護着小爺,這纔是咱們大明一等一的忠民。”
“嶽王也就是這麼着了”
“對,瞧張大人儀表堂堂,劍眉星目,正色儼然,瞧着沒有,這就是正氣所生的相貌”
人羣之中,盡是歡喜,讚歎,原本的懷疑,憂慮,甚至是惶恐害怕的情緒全部消失不見了,在衆人的歡喜讚歎和歡呼聲中,車駕一直向前,再向前,向着宮城的方向直駛而去。
儘管有陰謀,有冷笑,有惡毒的詛咒,但對很多人來說,這一天,卻仍然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