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聞言一徵,皺了皺眉,再看看奉天門下的諸多勳戚大臣,原想發火,繼而又是若有所悟的模樣。
他和顏悅色的向着楊繼宗道:“唔,卿言甚善。”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難道這一次大封賞,涉及太子和錦衣衛都督的大事,就被這麼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給一語勸回?
自己的部下說話,說的又是正理,雖然耿九疇覺得張佳木理應得到封賞,但似乎楊繼宗說的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此老也只得皺眉不語,卻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但皇帝很快就接下話來,他揮了揮手,向着羣臣笑道:“誇楊繼宗,倒不是說他的道理是全對的……”他止住要抗辯的楊繼宗,語氣急促地道:“孫錫恩兩人,送信賞二十兩銀,火場中接應該衛都督張佳木,援救太子脫險,由百戶晉僉事,朕覺得理所應當。一國儲君脫險,當不得這麼一點賞賜?”
皇帝以前說話都是溫吞水似的,處斷政務也是不溫不火,黏糊膠沾沒有個痛快勁兒,所以底下勳戚大臣對皇帝說不上多敬服,身份地位是一回事,底下百姓提起皇帝來,自然是五體投地的拜服,因爲距離隔的遠,再加上中國的人君其實也是半神化的產物,所以百姓崇拜敬服也是理所應當的。
宮門的銅釘都被乞求全家安康百姓摸的發亮,小小細處,就能看出人心對所謂的天子或是天家器物,有多麼崇拜和敬仰了。
至於近臣,比如太監勳戚大臣等人距離皇帝太近了,敬仰的程度自然要減輕很多。大抵人就是這樣,離的近些,那種叫人敬服的光環便要弱些。因爲距離近了,人的缺點不足就暴露無疑,一切瞭然於心,所以自然就生出種種心思來。
皇帝和近臣太監的關係,大約便是如此。土木之變是這樣,後來的曹石之變,又安知不是如此?
今日此時,皇帝的處斷倒是簡單明快,和楊繼宗說了一句之後,便又繼續道:“就是這樣了,其餘報信者,不論先後次序,一律賞銀十兩,細夏布兩匹,哈哈。”
皇帝大笑起來,向着羣臣又道:“朕很高心,真真是一天烏雲都散開了嗯,這會散了吧,若是還有什麼事,等太子回宮後,過幾天大朝會時,再說吧。”
算算時間,倒是快月底了,再過一陣子,就是朔望正日,可以在奉天門再叫一次大朝會,那時候,估計就是封賞張佳木的時候了。
這次的細節,大家已經知道的清楚,所有人都在盤算着,這一次突然而起的變故,究竟會給朝局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
張輗和石亨一公一侯,其弟爲都督,石亨侄爲侯,親朋故舊,爲侯伯都督者遍佈滿朝,光是在這一次奉天門的常朝上,就不知道有多少是兩家的至交好友。
皇帝一臉喜色的散朝之後,自己轉回內宮,也沒有繼續召見某勳臣或是大臣,內閣自到外朝的文淵閣去辦公,部寺大臣自然也星散而去,各勳臣此時明顯分成幾幫數派,各自簇擁着核心人物,各自分散而去。
張輗雖然是和英國公一脈,份屬叔侄,不過,兩家的交誼已經是淡到不能再淡了,從五鳳樓出宮門的時候,張輗與自己的侄兒一起出來,出門之後,叔侄倆人卻只是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張輗跟石亨走,英國公雖然少年,也儼然是一羣勳臣的核心人物,自己也是前擁後簇的跟着一大羣人走了。
“石公,”張輗和石亨交誼很好,兩家也都是世家,而且他的家世比石家還要顯赫的多,不過,在稱呼上,他卻是對石亨恭敬的多。石亨此人,忌刻小器,最在乎的就是小節,所以張輗從不敢和他失禮,兩人並肩騎行,張輗還故意落後了半個馬身,以示敬意。這會兒已經快到皇城之外,兩人都是緘默不語,後來張輗吃不住勁,先道:“這一回,張佳木真真是得了天大的彩頭。你看,兩個百戶都加到指揮僉事,瞧吧,還有一大羣人要受封賞。張某人是首功,封誰,還不是他的一句話就算”
張輗真是滿腹牢騷,又道:“你瞧,咱們兩家是爲國效力多少年,當年老榮國公是爲國捐軀,我是從恩蔭的僉事一路到都督,又蹉跎了多少年,才借了一點光封了侯爵,你瞧吧,這小子肯定比我封侯的年紀要早的多了。”
“豈止是比你?”石亨牢騷也很大,跟着道:“你看看吧,皇上是派了誰去行宮,就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是派的薛恆”張輗悚然而驚,問道:“難道?”
“沒準兒。”石亨冷笑着,用着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向着張輗道:“咱爺兒們爲國效力多少年,現在大同還是石彪吾侄鎮守,保國衛民,算是對得起皇上和天下人了吧?當年于謙和咱爺們過不去,皇上叫他回家養老去了,聽說在西湖邊上築廬而居,還算安份,這也不去提他。現在這姓張的小子,明裡暗裡的和咱們爲難,皇上不說給咱撐腰,現在還這麼寵信這小子,知道薛恆這個駙馬和張佳木交好,就故意派他去,回來一復奏,當然什麼功勞都是那小子的。想想他這麼年輕就能封爵,哼哼,咱心裡不服”
這就算是對皇帝公然表示不滿了,張輗雖然對張佳木嫉恨有加,但不代表他有膽子趟渾水。現在於其說是抱怨不滿,倒不如說是來探探石亨的想法。
石亨倒不愚笨,只向着張輗冷笑道:“怎麼樣,這兩天進宮去,和皇上說說看?”
“唔,這個……”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張輗卻是軟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日薄西山,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今天若不是知道出了大事,連早朝也不參加的。現在就想平平安安的,朝局安穩,他自己能多活幾天,再順順當當的把爵位傳給子孫,別的事,是真的不大敢想了。
見他支支吾吾的樣子,石亨冷笑道:“罷了,你身子不大好,好生在家歇息着吧。”
說罷,也不理會,快馬加鞭,就在一大羣人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張輗好歹是侯爵,也是世家子弟,脾氣自然也不好。石亨這麼不給面子,張輗自覺臉上難看的緊,當下氣的面色通紅,他原本就是有痰症,這會兒逆氣上涌,真真是差點兒一口氣上不來。
“走走,”半響過後,張輗纔回過氣來,向着自己的隨從道:“這叔侄倆現在是越來越張狂了,聽說石彪又報了幾次戰功,敢情,是不把咱們看在眼裡了。走,以後就不攀他們石家這顆大樹就是了。”
他的兒子張謹也是個浮華膏粱子弟,這會子也是無甚話可說,半響過後,才突然一拍自己額頭,笑道:“父親,石亨這老頭太難伺候,脾氣忒大。聽說張佳木待人很不壞,我看,咱們走走他的路子,也不錯。”
張佳木的爲人,張輗倒是清楚,雖說他的府中下人被責罰過,但錯不在對方,只是當時一口氣下不來罷了。
其實他和石亨有意保持距離,不肯一起行動,也倒是真存了這一種心思。
他能在永樂到仁宣兩朝,再經歷正統景泰兩朝,到現在天順年間封了侯爵,其觀風望色,在各大勢力集團中走平衡,處理和皇家的關係等等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強。說他純粹是紈絝子弟,倒也不是非常的公平。
畢竟,他也是從都督晉位到侯爵,光是這一點,就算是了不起的成就。
當下聽得兒子這麼說,張輗倒是用讚賞的眼神看了一眼兒子,沉吟了一會之後,張輗覺得可以和這個兒子談點實質性的東西了……他想了想,又屏退左右,這才向張謹正色道:“你說的,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是啊,”張謹甚是歡喜,自己老子對外人飛揚跋扈,對兒子也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這種和顏悅色爺倆說話的機會,當真是少的很了。當下便接口道:“張佳木和咱們同宗,和懋弟關係也很近,與其跟着石亨碰壁,不如改換門庭。”
說完之後,張謹先看了一眼老子的臉色,然後又道:“就是咱們家是勳臣,他不過是個都督,咱們趨奉他,有點兒下不來臺。”
“糊塗。”張輗訓道:“剛說了兩句象話的,又來一句胡說八道。論權勢,論寵信,論人緣,論心機智略,哪一條咱們能和他比?咱們趨奉他,人家要不要還是一碼子事呢。”
訓了幾句後,張輗又撫着鬍鬚,笑道:“至於說改換門庭,現在不急。爲父現在已經和忠國公拉開點距離,想來暗中也有不少人有此意思。看吧,等張佳木一回來,他家大門都擠不進人。咱們好歹也是有點身份,和那起子人擠着拜門,太沒意思,也叫人瞧輕了去。嗯,怎麼着手,到底怎麼挑,爲父還要好好斟酌,好好想想啊。”
看着一臉納悶的張謹,張輗斜眼看這個兒子,正顏厲色的道:“小子,好好學着要守這個家業,你還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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