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死島死士 (2)

工房裡,朱由校仍在低頭幹活,劉公公在一側展開奏摺:“遼東總兵熊廷弼啓奏,後金努爾哈赤死後,八旗共推皇太極繼承汗位,雖致書求和,仍秣馬厲兵,圖謀不軌。熊廷弼的策略是堅壁清野,綿延邊防數百里,急需紅夷大炮千門。內閣楊漣大人以爲此事萬分緊急,請陛下速速定奪。”

朱由校頭也不擡,仍在細心地做着他的木工活。

劉公公略等了等,只好再拿起一道奏摺:“信王平亂江南,請旨着免江南百姓一年錢糧,請罷除東廠太監充任稅監使之弊制。內閣楊漣大人以爲此事萬分緊急,請陛下速速決斷。”

朱由校還是頭也不擡,繼續做他的木工活。

劉公公又等了等,欲再拿一道奏摺,但終於沒拿:“魏忠賢從江南迴來了……”

龍頭刨子停了一下,又再次“運動”起來。

劉公公一擺手,捧着奏摺的太監出去了。

“奉聖夫人正在信王府駐蹕。”

龍頭刨子落地,朱由校挺身怒視着劉公公。

劉公公不動聲色地拾起刨子,雙手放到木工凳上:“奉聖夫人拒絕回宮,魏忠賢未奉陛下明諭,無功而返。楊天石以奉聖將軍職分,也留在了信王身邊。”說着,他瞅着木工凳上的龍頭刨子,等待着朱由校龍顏大怒,片刻之後,居然毫無動靜,擡頭一看,朱由校竟已不在面前……

客印月木雕栩栩如生地平躺在乾清宮宮殿的模型上,朱由校拿着一支畫筆,細心地勾描着木雕的眉眼。劉公公走到了朱由校身邊。朱由校沒有停手。

“朕登基後,最大心願是重修乾清宮,讓奉聖夫人住進去。”

“奉聖夫人無此名分,此事不合內廷規矩。”

“那就讓奉聖夫人當皇后。”

“陛下一國之君,朝廷體面自在君心……”

朱由校猛然回手,墨筆畫在劉公公臉上,劉公公一驚:“陛下……”

朱由校本是怒容,見狀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彎了腰,劉公公掏出塊手帕抹着臉,卻是越抹越黑。

朱由校忽然聳身:“宣旨!”

劉公公趕緊立定:“奴才聽宣。”

“遼東有我大明兵將十萬之衆,何懼後金區區逆酋。詔諭熊廷弼,不可依賴紅夷大炮,操練兵馬,固我長城,朕有厚望焉。欽此。”

“奴才承旨。”

“信王平亂江南,朕諭嘉獎,賞一等爵。然亂民者,朝廷叛逆,只可施之以威,不可厚之以恩,請旨着免一年錢糧之事,朕諭不準。江南稅監使以錦衣衛充任,乃先皇既定方策,朕移以東廠代之,不失先皇定規。驟然廢止,先皇臉面何在,朕之兄長何出此不忠不孝之語焉?傳旨申斥。欽此!”

“奴才承旨。”

“這兩道旨意,着內閣楊漣即刻述旨,無須再議。”

“陛下聖明。”

朱由校怒視着劉公公:“魏忠賢爲何不來見朕?”

“他倒是來了,可……可他事情沒辦妥當,不敢面聖。還有就是……”

“什麼?”

“最近魏公公心裡頭很煩:親生兒子姓的不是魏姓,倒是人家的楊姓,更不認他這個爹;他兒子呢,也很煩,跟那個叫金枝的姑娘,從小青梅竹馬,卻被別的男人恩寵着……”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劉公公:“你是在諷喻朕吧……”

劉公公:“奴才哪敢啊!”

朱由校溜達起來:“你知道的,朕心裡頭,沒有金枝的位置……”

劉公公瞅向客印月木雕:“是,奴才明白。”

朱由校道:“這樣吧,你回頭爲朕擬一道旨意,讓布衣滿意,更要讓魏忠賢滿意……”

劉公公整衣而跪:“陛下對魏公公一家,真是恩重如山。”

朱由校:“行啦!起來!”猶自面對着客印月木雕:“朕什麼事情都能解決,可就是解決不了讓奉聖夫人‘奉聖’之事……”再次拿起了畫筆,“你說該如何辦?”

劉公公挺直了腰:“奴才也沒辦法,除非殺了奉聖夫人。”

朱由校手一顫,“客印月”的臉面上有了一個黑斑點,朱由校手有些顫抖:“你跟着朕幾年了?”

“陛下六歲的時候從先皇那裡討要了奴才,有十一年了。”

“朕後宮佳麗無數,爲何只要奉聖夫人一個?”

劉公公想了想:“夫人以乳孃身份進宮,先皇封號‘奉聖’,陛下亦視如母后。”

“就不能視如皇后嗎?”

劉公公斷然道:“不能!”

“朕廣有天下,要什麼有什麼,難道就不能擁有奉聖夫人?”

“在宮裡,陛下能。在宮外,陛下不能。”

朱由校吼道:“你滾吧!”

“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爲重。”

“滾!”

劉公公不動聲色地說:“奴才告退。”轉身出去關上了門。

朱由校深深地瞅着“客印月”的臉:“朕真的不能嗎?”他忽然在那“臉上”畫了一筆,“客印月”的臉顯得可笑起來,朱由校哈哈大笑,不斷地畫下去,“朕不能!不能!不能……”笑聲漸漸變得悲悽起來,“客印月”的臉已是一塌糊塗。朱由校忽然扔掉了筆,拿起一根木棍,朝“客印月”的頭狠狠砸去,“客印月”的頭顱落地,滾動着……

朱由校先是怔怔地瞅着,忽然撲了過去,捂住了滾動的“頭顱”,他坐在地上,把“客印月”的頭抱在懷裡,拿出手帕輕輕擦拭起來,神情漸漸安定下來,一滴眼淚落到了“客印月”的臉上。

門縫處,正朝裡望着的劉公公嘆了口氣。

奉聖宮外等候多時的金枝,和魏忠賢已經聊了很久,她瞪大了驚訝的眼睛,指着魏忠賢:“你是布衣親爹?”

魏忠賢四下看看無人,沉聲道:“布衣始終不認我,還請金枝姑娘勸勸他。”

“難道我爹我娘也不知道?”

魏忠賢衝着金枝深深一鞠躬:“公公我不會再有兒子。請姑娘憐見。”

金枝慌了:“哎哎,你別這樣。”轉念一想,“布衣很孝順啊。”

“他孝順的不是親爹!”

金枝恍然大悟:“那當然啦!楊伯伯一手把布衣拉扯大。哎,他親孃是哪個呀?”

魏忠賢痛苦地搖着頭:“姑娘,一言難盡,你就別問了。”

劉公公陰沉着臉走過來:“陛下今日實在是太忙,沒工夫召見,請姑娘……”

金枝仍然瞅着魏忠賢:“我也沒心思跟他玩了。”轉身就走。

“金枝姑娘,記住我說的話。”魏忠賢叮囑道,但金枝轉一個彎,已不見了。

劉公公瞅着魏忠賢:“你告訴她了?”

魏忠賢瞅着金枝去的方向:“我這兒媳婦心直口快,沒壞心眼,我喜歡。”

劉公公也望着金枝走的方向:“想不想讓她真成你家的媳婦啊?”

魏忠賢一怔,繼而大喜:“公公,你,你辦成了?!”

劉公公:“是陛下隆恩!”

魏忠賢立刻就要下跪:“劉公公,我謝謝你,謝謝……”

劉公公趕緊扶住:“哎哎,咱倆用不着這個……”扶起魏忠賢:“給你出個點子:先放出風去,就說你兒子改回你的魏姓啦。”附在魏忠賢耳邊繼續說着……

魏忠賢不斷地點頭:“好!好!太好啦……”

楊府涼亭處,布衣懶洋洋地坐在石桌前。

金枝搖着花枝,好像漫不經心地走過來:“喲,你在這呢,做什麼呢?”

“守株待兔。”布衣以爲金枝會像往常那樣一巴掌打過來,說着跳開一步,但金枝一反常態,老老實實坐下了,她瞪着布衣:“你敢有事瞞我!”

布衣覺得無趣,也懶洋洋地坐下:“我沒事。”

“那魏公公……”

“不許提他!”布衣胸膛起伏,百感交集。

金枝走過去,捅捅他:“哎,哎。”

布衣沒轉身:“從小沒親爹沒親孃,長大了,親爹親孃全來了,你要我怎麼辦!”

金枝輕輕摟着布衣的腰:“布衣哥,我這不是來幫你想辦法嘛。”

“用不着你,是我不想認他!”

金枝鬆手,坐到了亭子邊的隔板上:“可你認了你親孃。”

“我娘生了我。他做了什麼?”

金枝撲哧一笑:“沒你爹,你娘也生不出你來。”

布衣恨恨地瞪着金枝:“從小我想的只有我娘,沒有他。”

“那是你有個比誰都疼你的爹。”

布衣眼有淚花:“除了我爹,我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傻蛋。”

金枝瞪眼:“胡說!我爹我娘不疼你嗎?我和金榜不愛你嗎?還有奶奶,把你當掌上明珠。”

“掌上明珠?”布衣猛地扶住金枝的雙肩,“說你自己吧?”

金枝掙脫着:“又來了,我真是自投羅網。”

布衣怒道:“你的那個陛下才真是拿你當獵物。”

“他不過找我跟他玩玩。”

“他後宮佳麗如雲,我呢,我只有你!”

金枝怔住了,她脫開布衣懷抱:“布衣哥,你再逼我,連我也沒有了。”

布衣脫口而出:“沒有拉倒!”

金枝轉身就走。

“哎,你回來!”

金枝沒轉身,也沒停步:“我再不要見你!”

布衣跺腳,沮喪而坐。

魏忠賢府內,三個侍妾正在一旁吹拉彈唱,桌案上酒菜豐盛,歡聲笑語。

“我就知道,咱們的魏公公,那是洪福齊天啊。”

“是啊是啊,洪福齊天!”

來客中皆是平日裡獻媚巴結的各府司官員。

魏忠賢愜意地坐在主座的太師椅上,吸着菸袋鍋,劉三在他身邊伺候着。

“在宮裡是公公大人,在東廠是都督大人,公公的權勢,亙古無雙啊。”

“是啊是啊,亙古無雙!”

“咱們這些個朝廷命官,日後還得託公公的洪福。公公呢,日後各衙門裡要辦什麼事情動動嘴,咱們別的不成,跑跑腿,總還是可以的。”

“住口!”

衆人望去,原來是禮部侍郎魏正倫,他花白的鬍子顫抖着,怒視着衆人。

“哦,魏大人啊,難道我等說得不對?”

魏正倫正色道:“魏公公何等身份,咱們難道就是跑跑腿嗎?”

衆人面面相覷。

魏忠賢道:“能有諸位大人跑腿,公公我已很有福氣嘍。”

“不然。朝廷各部不歸公公管,我等跑腿,名不正,言不順。”

魏忠賢略有怒容:“怎麼?”

魏正倫起身上前:“公公,那日卑職翻閱我魏氏宗族譜系,公公正在我宗族‘忠’字輩上,卑職之‘正’字,在輩分上正好是公公的子輩。”

衆人不禁“哦”了一聲。

魏忠賢心想,簡直是胡說八道,老子的名字是當初爲巴結前任魏公公胡起的,哪裡便真在什麼魏姓族譜上了,但他還是接着話茬:“哦哦,這個嘛,當年家族不幸,一把火燒了房子,族譜也毀了。”

魏正倫從懷中掏出族譜,雙手奉上:“卑職卻有,請公公過目。”

魏忠賢假裝翻看着族譜,魏正倫走過去指點着:“公公看這兒……”

果然,族譜上,一系列“忠”字輩的名字下,正好是“正”字輩,魏忠賢假裝看懂了,點着頭:“嗯嗯,不錯,不錯!”

魏正倫整衣而跪:“義父在上,請受乾兒一拜。”

所有人都怔住了。魏忠賢也不禁愕然:“這,這,你這是……”

魏正倫仰首,老淚縱橫:“落葉歸根,根在公公,乾兒從此終生有靠了。”說着,手中已有一個翠玉的如意,雙手奉上,“請義父接受乾兒一片孝心。”

衆人面面相覷,略帶嘲諷,但又立刻收斂。魏忠賢接過玉如意,愜意地瞅着:“嗯嗯,好好,公公我就認了你這個乾兒。”

魏正倫涕零再拜:“謝義父大人。”

魏忠賢雙手扶起魏正倫:“好好,起來起來,坐到義父身邊來。”

魏忠賢一側的官員趕緊起身讓座,魏正倫坐下了,猶自抹着眼淚。

魏忠賢道:“嗯嗯,這個好,日後乾兒爲義父辦事,那就順當多嘍。”

“乾兒正是此意。”

衆官員們也假戲真做地說:“認祖歸宗,魏大人原來是魏公公幹兒,真是可喜可賀!”

“賀喜魏公公!賀喜魏大人!”

魏忠賢也雙手抱拳:“大家同喜同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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